四月二十九号下午,和秋明说好陪他上课,然后两个人一起去上选修课,我早早地从床上下来收拾东西,所有东西都乱弄一通,头发已经两天没洗,皮肤有些暗黄,一双无神的眼睛紧盯着阳台上的全身镜,身上似乎没有一处是可以得到人喜爱的,从上到下到处透露出一股颓丧的气息,就在我从阳台进入寝室,寅寅从床上探头看我,眼睛里充满了嫌弃,便嘭地一声从双上弹起来,下床拉着我去洗头,我用着全身抗拒,却最终让她用水沾湿了头发,只能乖乖地弯着腰让她洗,洗完吹干,又把我按在椅子上开始捯饬我的脸,她一边鄙夷我那粗大的毛孔,一边不停地在我脸上拍粉底液,丝毫不留情地说秋明看上我这样的人简直是瞎了眼睛,还说他上辈子肯定是个近视眼,所以眼瞎是天生属性,我只能坐着,听寅寅给我讲很多关于护理皮肤的办法,却没记住一个字,看一眼手机,再过二十分钟,秋明的课就要开始。
来不及看自己的脸到底是什么模样,就冲出寝室,骑上自行车往心理学院的教学楼奔去,马路两侧浓郁的树被我飞速地抛却身后,路过的同学似乎都在用异样的眼神来看我,骑车的样子,简直野性十足,这是我知道的,寅寅曾说过,我只要将车子骑快,样子就像是去追欠了钱不还的冤家,什么也不顾虑,两条腿外八,屁股撅着,那样子又难看又好笑,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想赶紧骑到心理学院的教学楼,坐在秋明身边,趴在桌子上看小说。
二楼,B202教室,站在门口看见秃了顶的老师正在往电脑上插U盘,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内心十分抗拒走进去,却还是看见了秋明,他远远地坐在倒数第二排,靠近窗户处向我招手,我点点头,寻思着要走那么长长的一段路,内心很是忐忑不安,却看见有同学从后门走进教室,自己便跟着从后门进。
坐在秋明身边,他眯着眼睛看我,眼神里是闪烁着惊讶,他说:“你今天化妆了?”
我摸了摸脸,觉得脸上妆容很厚,便拿起手机看黑色屏幕上的自己,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斜射在手机屏幕上看不清楚面容,我便背靠着窗户,将手机举起,这才看清楚自己的样子,怪异至极,口红是番茄酱的颜色,鲜艳明亮,一点也不合适,眉毛画的有些粗,甚至还能看见两条眉毛之间的细绒毛,杂草丛生,无奈地放下手机,却正好看见秋明紧盯我的眼睛,我说不出他眼睛里透出什么样的神情,因为在我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我的眼睛被秋明身后的眼睛所吸引,那一刻,阳光灼得脊背很痛,很想拉紧窗帘,将自己塞进黑暗处。
她就那么走了过来,自信,沉稳,嘴巴轻轻地勾起笑容,像古老壁画上的倩影,曼妙神秘,她看着我,经过座位之间的走道,然后向我投来温柔的微笑,接着就只能看见她坐进前面的位置上,仅露出的一颗脑袋。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脑袋,黑发柔顺充满无畏的力量,似乎她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让人着迷的气息,我呆呆地看着,内心忐忑,甚至有些难过,说不清楚是怎样的难过,只知道很想躺回自己的世界里,她和秋明的同时存在,将空间不断地压缩,我几乎快要透不过气,向四周张望,偌大的教室已经塞满了人,空气在变得稀薄,如此地压抑不安。
“你们平时都是这么多人么?”
“本来人不多,但因为是我们学院的温教授,来蹭课的人很多,他可是有名的网红教授,等一会就会看到走道上也站满了人,而且今天的课很特别,关于如何恋爱。”秋明在我耳边温柔地说。
我点点头,接着就看见两个男同学竟然拿着小马扎坐在第一排靠近角落的地方,那个秃顶教授看见两个男生,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很是慈祥,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两个男生身边,站在那里和他们说笑,引得那片区域的很多人笑了起来,声音轰动了整个教室,引得远处的学生也望向那里,然而我的注意力并不在那里,而是在小改身上,她正和旁边的女生交头接耳,然后颤抖着身子笑了起来,我沉浸在她颤抖的身子里,很想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就在我准备挪开目光的时候,小改却猛然回头,远远地望向我,我们的目光相撞,无声的盾击令我心跳加速,浑身软瘫,这种被击中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这样的心跳,这样的盾击和紧张比起第一次见到她,还要猛烈,她望向我,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我无法具体描述的情绪,表达似乎在这里失了真切,这一次我没有躲闪,而是直面她的目光,她向我微笑,满满的善意和友好几乎要把我的心爆裂,我也微笑,内心却在哭泣。
怎样忘记这一感觉呢?而这一感觉几乎让我忘记身边还有秋明这样一个人存在,我在教授温和而又幽默的语言里看向秋明,他认真听课的样子,他因为教授幽默而微笑的样子,他看向我的样子,处处都透露出幸福和快乐,而我却很想逃离他身边,只是我不断告诉自己,秋明是一个值得爱的男孩,甚至是一个可以选择度过一生的男孩,可是我对他唯一的联系,仅仅是触碰现实的真实感,一个关于身份的真实感,想到这些,手心冒出了很多汗水,紧盯小改的背影,就在我陷入一阵不可抑制的悲伤的时候,一束电流猛然穿过脑袋,闪电的颜色印刻在脑袋上,在那一瞬间,无比清楚的想法在脑海里出现,我看向秋明,伸出我那只巴普洛夫的狗般的手,紧紧地握住秋明的手,他的手大而温暖,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在那里,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心跳,悲伤的心跳。
下课,学生们拥挤着身子像水一般泄出门外,我和秋明坐在位置上等待着所有人的离开,一开始我还只是盯着小改,中途看了一眼手机,再抬头时,不见小改踪影,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始终没有看见她,完整的教室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块,而心那里似乎也被咬了一口。
“今天你的妆很漂亮。”小改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走道里,后面的同学不断蹭着她的身子。
惊讶,除了惊讶之外我说不出一个字,欣喜,除了欣喜两个字外任何字也无法描绘出当时内心的感受。
我抬头看着小改,舒服的脸蛋,一双自信而又充满睿智的眼神就那么活生生地伫立在眼前,我简直无法相信,紧张极了,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看着小改傻乎乎地微笑,而我和小改之间,隔着的便是秋明,在很多很多天以后,回想到这一幕,我便知道秋明为什么说我这个人从来不会说谎,他告诉我第一次三个人相遇在一起时,我的眼神里有着和他在一起时没有的东西,眼神里流露出的,正是一个人深埋在心底最真实的想法,那是无法掩盖的。
小改看着我微笑,瞟了一眼身边的秋明,冲我眨了眨眼睛,说了声再见就转身离开,看着小改消失在教室的拐角处,怅然若失,像是有无数个东西往下坠,难受异常,很想冲出门外寻找,金黄的斜阳如同丰收的麦穗,而我像个没有心脏的稻草人守望,不知如何是好,却忘记掉身边还有秋明的存在,当我回过神看秋明的时候,他正注视着我,夕阳映在他的脸上,将脸上每一个毛孔以及黑痣都照得清晰,真实感不需要说出来就已经存在,眼睛在光里闪烁着如同琥珀颜色,我却一点也看不出存在于琥珀里的是怎样的一种生物,无法看出,被深深掩埋。秋明对着我轻轻一笑,伸手抚摸我的头,感受着他温柔的手在我头上游走,很有安全感,而我却低下眼睛,不敢看他,罪恶感如同扎进血管里的静脉注射器,药水顺着血液缓缓地流动,能够感受到药水所经过的每一处,而我的病也因为罪恶感愈来愈重。
和秋明一路无言,他只是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力度很重,无法挣脱,他沉默的言语,平静的面容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我却感受得到他内心的沉重,内心惶惶不安,有一瞬间很想挣开秋明的手跑回寝室,缩躲在遮光帘内不出来,只是我无法离开,沉默令我难受,逐渐被隐没的夕阳令我难受,从头顶飞过的鸟令我难受,路过人们的欢笑令我难受,所有事物都被包裹上难受的衣裳,衣裳做工完美,衔接处结实耐穿,我无法撕破,只想逃离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被秋明紧紧地拽住,被选修课紧紧地拽住,被所有事物紧紧拽住,无法脱身。
回忆起这一幕,我才顿悟,秋明所说的拽与偷两个字简直无任何差别的意思。
《影视鉴赏课》,两个人依旧坐在第一次说话的座位,灯光暗下,投影仪射出一道光映在白色幕布,光洒在前面同学的头上,像是洒下了一层单薄的霜,我扭头看向秋明,他紧盯荧幕的眼睛正闪烁幽暗的光,冬日的霜也在他的眼睛里,看起来冰凉凉。
《巴黎烟云》这部我从来不知道的电影在眼前展开,只是我的心思根本没有在电影上面,内心伴随着电影镜头的闪动和对话起伏不定,我盯着荧幕中的吉尔达,她嘴上的那一抹红唇总会让我想到小改的那段视频,那段视频我看了无数次,她在模糊镜头里的每一处表情都被我深深记住,歌词几乎要背下来,歌曲也会哼唱下来,那段视屏几乎成为了催眠曲,我无数次谴责且鄙夷自己的行为,却又贪婪且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点开视屏,去舔舐里面的有每一处细节,我像个怪人,却再清楚不过,内心深处所需的东西,因为无法面对,就用衣服紧紧地将其包裹,秋明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我看向他,内心有着无限柔情,我靠在秋明身上,靠着他,想让我们无法分离,而我的心却在撕裂,流了一地的血水,无人知晓。
泪水不断地往下流淌,不知道为谁而流?为电影而流?不是。自己而流?不是。那是为谁而流?无法具体说出,无法具体描摹,只是知道自己怎样做似乎都不对,每做的一件事情都不对,世界在我这里失去了正确性,我焦灼不安地询问世界关于自己的正确性,他却背身对我,不给我答案,内心彷徨茫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算是对的,逐渐没有了方向,逐渐失去了把握自己的能力,永远在为下一秒钟感到焦虑,抓住秋明衣服,想让内心的不安平静些,只是当我看到秋明安静的侧脸在灯光下清晰时,泪水更加忍不住了,因为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他,那一刻,我明白再也无法拥有眼前这个男孩子,我将脑袋埋进秋明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他的身体怎么会这么温暖,他身上的味道怎么会这么清新,他也抱着我,不断抚摸着我的头,那一刻,我多么爱他,无比的爱他,只是我要失去他。
两个人坐在半月湖的长椅上,背后的柳树遮住了灯光,他捧着我的脸,不断给我擦拭眼中的泪水,我只看见他闪烁的眼睛,就在某一瞬间,他狠狠地亲吻我的嘴唇,用强大的力量将我环抱在他的身体里,秋明的温柔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野蛮而又残忍的秋明,他的呼吸急促而又残破,他的手心在我身体上游走,我并不反感,就在某一瞬间,秋明忽然停了下来,紧抱我,哭泣起来,像个孩子,按他之前所说,这是他十三岁以来第二次哭泣,全都是因为我,我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抚他的情绪,任由他哭着,反而在他哭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内心坚硬无比,头脑清晰,前所未有的理智灌满脑袋,世界的正确性似乎开始突破朦胧的界限向我清晰展示,我铁石心肠,义无反顾。
“凡凡,我们这算是结束吗?你还会回来吗?”秋明声音有些嘶哑。
“我不知道,秋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好像失去了一切感觉,我对自己的这颗心一无所知,那里神秘地就像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对它一无所知。”
“我本以为我们能像一些恋人那样,没想到我们不过谈了两个星期,这算是不是史上短恋爱记录,会不会打破吉尼斯记录。”秋明在悲伤中的还不忘讽刺一番。“对不起,秋明,我很对不起你。”
“我对我们之间抱有很大的幻想,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任何一个人,你是唯一一个将我的心完全占据的人,只是我应该从一开始都知道的,你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映像,一个无法具体却又完全引导我的映像,你真的就像梦一般向我袭来。”秋明的声音很低沉,在他的声音里我听到了心被撕裂的声音,像画布被撕破,嘶啦啦带着毛边,我低下沉重的头颅,不敢去看身边的秋明,他的形象被昏暗的光蹂躏,忧伤溢得哪里都是,想要捧起来一些,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声音说:“梦终究是梦。”多么残忍的回答。
身体一阵轻松。
我知道,我病了,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