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点什么?”这是一天中说得最多的话,然后盯着思考喝什么的顾客,凝眉眯眼,这是他们思考时的习惯,像是商量好的,统一做法。
‘抹茶冰激凌两个’‘中份红茶冰激凌一杯’‘玫瑰水晶露一杯,不要冰’‘抹茶红豆中份,多加冰’‘橙子鲜汁,加冰’‘大杯百香果柠檬水三份,加冰’‘鲜椰奶汁两杯,多加冰’‘鲜榨芒果汁大杯,加冰’......
至今记得那一连串的饮品名字,触动味蕾的记忆在神经上以电流的速度飞奔,我试图在充满味觉盛宴的名单里找到关于小改那一刻的出现,却始终记不起她是在我说出哪种饮品的名字下走到我面前的,只知道那天七月二十八号,农历六月二十六,我的二十一岁生日,走进商场的人们都带着伞,雨水沿着伞面,悬在伞尖,滴在反射灯光的地面,一滴滴水珠被人踩踏,在干净地板上留下黑色污迹,清洁工大妈拿着干拖把不停地将污迹拖掉,试图让地面恢复原来的样子。
她就那么走来了,商场灯光搅混在一起,全都笼罩在她一个人身上,周围所有的画面都在失真,她步伐生风,眼睛里的笑意风情万种,头发飞扬,每一处都散发着遮掩不住的魅力,一双小麦色大腿在卡其色工装短裤下丝毫不犹豫地露出来,她走了过来,走了过来,走了过来,没有半分犹豫,带着她侵略者的本性,虎虎生风,令我措手不及。
她靠在柜台前,放在柜台上的手指头不停地敲打,‘踏踏踏......’每个声音都完美地落在我心跳间隙,令我浑身颤抖,学校里所发生的事情一遍遍在脑海里闪现,我假装慢悠悠地打发票,试图掩盖内心的慌乱,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洁白、纤长的手指,就连关节处的纹路都是整洁的,她做了粉色美 甲,指甲饱满发亮,头顶的灯光在指甲盖上旋成亮光,像是一枚小水晶钻,我内心紧张不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强烈的愧疚感让我变成一个做坏事又不敢面对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在学校那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想要抬头去看她,却只能咬着嘴巴不断地将头低下去。
“没有想到你在这里工作。”小改声音依旧。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我知道她在盯着我看,所以把头压得更低,假装很忙碌,样子在她眼里肯定虚假的要死,肯定做作的要死,她在心里肯定恨死了我这样子,可又为什么要恨我呢?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
“凡凡,抬起头。”声音比起冻在冰箱里的冰块还要凉。
我浑身一惊,看了站在身边的女孩一眼,她正从冰柜里舀出冰块,一块块完整带有棱角的冰块戳着空气,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小改有没有看见,心里害怕看到小改失望的眼神,那个眼神我曾看到过,是她站在我床铺下面抬头等待我从床上出来,我却一句话也不说地不露头,将自己裹在严实的世界里,她不知道我正透过细小的缝隙观察着她,她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但更多的是失望,那是令人心碎的失望,无可奈何,有些花已经落下。
抬头,迎向她的目光,是咬碎冰块的声音在感觉中枢上咔嚓一声,这是什么表情,嘴角的笑容,充满了玩味,眼神中充满了侵略,是红旗迎着呐喊准备争夺蓝旗城堡的样子,胜券在握,让我不知道该如何退,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我呆呆地看着她,嘴角抽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笑才算好,表情肯定狰狞如拧着的塑料瓶,咔兹兹,咔兹兹,是肌肉牵拉的细微声音,僵硬难看。
“前一些日子我一直在乡下待着,快晒成了煤球。”她指了指自己的腿,又往前走了一步,让后面的顾客点单。
“一点看不出?”
“看不出来。”
“我以前有这么黑吗?”
“从来没有见过你穿短裤。”
“这样啊,真可惜。”
“那我的脸有没有变黑?”
“没有,看起来和之前一样。”
她微笑点点头,我也微笑,之后一直低着脑袋,手指甲不断抠着柜台上的贴画。
“我和男朋友一起去了他的老家。”这是在小改长久沉默之后说出来的话。
我和男朋友一起去了他的老家,声音悬在空中,是寺庙里的大钟,敲得脑袋发蒙,‘男朋友’这三个字还带着余音,久久回绕在耳朵里,快要被慢慢地震碎,那一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顾客的单子点在收银机上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正常地站在柜台里对着所有人说话的,心几乎要死啦,快要成为实验室瓶子里的心脏,疼痛在瓶子里,我艰难地点点头,忍着难过示意自己庆幸没有陷入一场万劫不复之中,却又为自己的多虑感到羞 耻,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都是自己自导自演的独自情感大幕,那一刻,我为自己感到羞 耻,但是,悲伤快要喷涌而出成为火山里的岩浆,灼烧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处。
“好玩吗?”我忍住难过问她。
“还不错。”
“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前不久。”小改微笑,这张面孔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想要好好的捕捉,却发现距离自己很远很远,是海鸟和鱼的距离。
我将两杯百香果柠檬水递给小改,她接过,并没有打算离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我看着她,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怕自己会哭出来,难过已经在我心底聚集成了海水,随时都能哭出来。
“你几点下班?”小改问我。
“七点。”
“你住哪里?”
“一个姐姐家。”
“那你回家慢一点,有机会,一起出来玩。”
“好。”
她点点头说了声再见,我看着她的背影,挺立在明亮的商场中,像被冻掉的冰棍击打着心脏,她将其中一杯递给了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孩子,男孩面容熟悉,我焦急地在脑海中翻找,发现他曾出现在小改的朋友圈里,正是那四张照片中的其中一张。向老板娘说了一声去上厕所,便躲在里面哭了起来,天昏地暗,几乎要死掉。
空闲的时候,用圆珠笔在没有用的发票纸上写上‘结束’两个字,或者一个英文单词‘end’,用来表示这场关于心底情感的结语,这是我半年以来,第一次用最直接的方式靠近那个圆圈中心,日记里那打太极似的描写方式,永远不及这一次的直接,承认原来没有那么艰难,也不过是‘结束’两个字而已,一共十六个笔画。原来是自导自演了一场荒诞电影,有些自作多情。
没有想到二十一岁生日会以这样的方式进行,这将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生日,比起十 六岁生日时,朋友为了给自己一场难忘的回忆,两个人躲在她窗帘紧闭的房间内看色情电影还要猛烈。我难过地站在柜台前,麻木地为所有人服务,最终受不了心脏被钳子撕扯的痛感,向老板娘说自己头痛难耐需要去看医生,她也许是看见了我满脸泪痕,也许是看见我因为哭泣而通红的眼睛,便让我提前回去,我匆忙地换下衣服,穿过很多盏明亮灯光,踏着清洁工大妈拖干净的地面,沉重地快速离开,每一步都是亿万斤的踩踏,恨不得和这栋购物商场一同倒塌下来,狠狠地被压死在里面。
终于站在了外面,天空昏沉,是夏天下过雨后的沉闷,空气却清爽令人舒服,地板缝隙里还很潮湿,一条条沿着缝隙将地面分隔的更加清晰,我被周围的建筑物包裹,大荧幕上正陈列着某个男明星,一看就知道是明星粉丝的应援,因为上面写着‘某某,生日快乐’,祝福在大屏幕上被陈列出来,原来一个人的生日可以这么壮大,我久久地盯着,却在一瞬间感到眼前的事物扭曲起来,世界在急剧扭曲变形,所有的建筑物都在倾斜,然后一圈一圈旋转,最后像海螺的形状般把我拧在里面。
我久久地站着不动,惊恐地看向周围,女人男人,小孩老人,所有人的脸都在笑,他们张着嘴巴,唾液在上下牙齿之间拉丝,我看得惊慌,想要逃离,却没有力气抬起脚步,我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一场巨大的情绪旋涡里,只需要一个东西轻轻地点我一下,情感旋涡就会冲破阻力奔涌而出,像黄河,像长江,像伊瓜苏大瀑布,奔流千里,淹没整个城市。
“凡凡。”喜欢小改叫我名字的声音,喜欢小改叫我名字时被电击的感觉,尤其是靠近我时,轻轻呼唤我的目光,无限温柔在她眼睛里,是她唱《your eyes》时纯情的样子,是她唱《遇见》时温柔的样子,是她唱那首我至今不知道歌名的深情样子,我深陷在这里面,曾经用全身力气抗拒这些,甚至用残忍方式切断自己的一切神经,只是因为我不能让自己的感觉去靠近她,因为那种悲剧式的预见在我神经底部如同时而被风掀起的窗帘,看不见内部,却管中窥豹似的知道大概,结局被自己早早知晓,不能靠近,不能靠近,不能靠近,但是现在,我不再排斥,因为已经失去。
她穿着夹脚拖鞋跑步的样子很像小孩子,幼稚可爱,大腿肌肉在奔跑中震颤,没有灯光的照耀,的确晒得有些黑,她跑到我面前停了下来,眼睛瞪得很大,充满惊喜,头发柔顺地落在脸颊上,看起来美丽极了,我用尽力气看着她,要把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以至于在以后不会忘记这少有的面对面清晰时刻,可能是自己眼睛红肿的缘故,她的眼神变得严肃,神情担忧,伸出涂了粉色指甲右手摸了摸我眼睛,我看着她那粉色的指甲,不知道她男朋友会不会喜欢她涂粉色指甲的样子,小改适合粉色,她总是将粉色穿的优雅不俗气。
“你哭了?”
我点点头,看向小改,一改我往日怯懦,很想让她看看因她而哭红的眼睛,脑袋里竟然还保留着半分希望,那就是她看见我的眼睛后回到自己的身边,这样的希望当时在我心头很热烈,我紧紧地抓住这种希望,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小改退后一步,我的心几乎要凉掉。
“刚刚和男朋友在肯德基吃披萨,远远地看见你站在这里,所以就跑了过来,要不要一起来。”小改指了指肯德基红色的店面,我扭头看向那个笑眯眯的老头,恨不得全世界的肯德基消失,摇摇头拒绝,真残忍,真残忍,一起看他们在我面前甜蜜令人艳羡?真残忍,这也是我每每回忆这一场景时向小改说的话,每到这时候,她都会将我搂在她的怀里,一面安慰我,一面骂我笨蛋,最后一脸狡黠地告诉我说:“如果你和我们一起吃披萨,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个骗局。”
小改见我拒绝,停了一会儿问我:“你要去哪里?”
“回家。”我内心绝望。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离这里不算远。”
“没关系,我可以送你的。”
“不用,我自己走就行。”我拒绝她,因为最后的一根稻草已经消失不见,被水淹没。
她没有再坚持,而是沉默地点点头。
两个人沉默不语,却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用鞋蹭了蹭地面,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想要一探究竟,尽管知道会刺痛自己,我问她:“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谁?”
“你男朋友。”
她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有点不情愿地点点头,低声说:“是。”
“是他追的你?”
小改垂下眼睛,不再看我,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自然,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表情不自然的背后意义,以致后来她告诉我,我每问的一句话都是在折磨她。“是。”她回答。
“你们从什么时候认识?”
“很小的时候。”
“你们一起长大?”
“是,一起长大。”
“为什么以前没有在一起?”
“因为一些原因。”
“你们的感情肯定很好。”
“是,很好。”
我盯着小改的脸,她一直低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在扑扇颤抖,她见我不再言语,便抬头看向我,小改向我说,她当时看到我的样子,恨不得眼泪要流下来,她说她不敢看我,眼睛一直在躲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而我几乎快要忍不住哭泣了,我正在亲自用手戳破那个旋涡,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膜,我就知道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破坏。
“我要走了,我姐还在家等我。”想要在世界破坏之前躲起来,不想让小改看到那个样子。
“不一起来吗?”小改想再次邀请我,她眼中充满了期待,如果当时我顺应了小改的期待,或许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很多。
“不去了,姐姐不希望我回家太晚。”
“不会很晚,我送你回家。”
“不了,小改,你走吧,我也要走了。”绝望已经在心底扎根,想到以前对小改的残忍样子,都是自己的多虑,真是一个怪兽。“再见,小改。”这是一声诀别。
扭头走开,听到小改在背后也说了一声‘再见’,声音宛转低沉,她的声音总是令人舒服,就连‘再见’也说得不一样。
公交车,坐在最后座位的角落里,这样就不用见到老人站起来,就可以放心地哭泣,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只是看着窗外发呆。夜色渐渐聚拢,路灯昏暗在树枝间,马路两边的商店灯光明亮,像是一排排发亮格子间,大小不一,人们在这格子间里欢笑,一点也不知道格子间外有一个二十一岁的女生正在经历一场毁灭性的情感受伤。一辆轿车穿插进公交车前,司机猛地一刹车,身子往前倾斜,车内的乘客一阵唏嘘,然后就听到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有人附和着一起骂。讨厌行驶顺畅的道路猛然闯进一辆轿车,令人措不及防。
没有哭泣,竟自夸耀起自己的坚强,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地刀枪不入,刚刚站在小改面前恨不得张开嘴巴大声地哭,快要觉得世界成为另外一种样子,难过的要死去,现在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忽然生出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喜欢小改,只是一场幻觉而已,一场真实的幻觉,或者是一场梦,因为有些梦总会溢出来,凑进现实,模糊掉梦和现实之间的边界,以至于搞不清这种状况,一定是这样,我越想越觉得开心,便跑到小区外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红玫瑰,刚出花店的门,想了想,又去买了一束白玫瑰,这是我第一次买玫瑰花,也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任何的花,拿着两束颜色不一样的玫瑰,不断用脸蹭玫瑰花的瓣叶,湿润的花瓣抚在脸上,冰凉舒服,花瓣散发出来浓郁的香味令我沉醉,我看着两朵玫瑰,一朵红耀如血,一朵洁白如雪,不禁想到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可那两朵玫瑰都是关于和一个男人的故事,那段关于‘白月光’和‘朱砂痣’的句子写的感人,而我的这两朵玫瑰无关于任何,仅关于两个女人,却一点也不知道谁是红玫瑰,谁是白玫瑰,又或许都是。
电梯,不锈钢面上印着自己那张无精打采的脸,我的脸正在变形,面如死灰,眼中无神,是从福尔马林里出来的女尸,是千年的木乃伊,看着两朵玫瑰花,想到陈奕迅的歌曲,又想到小改,现在的小改应该和男朋友甜蜜相拥,那副美好画面让我的心撕裂出一个口子,小改,小改,小改,在心底一直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我的伤口,我在一遍遍阅读。想要电梯坠落,想要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永远不出来,这样,世界就可以被切割在外面,我不用再去感受。
‘叮’的一声,到了,迈开步子,站在门前,敲门,声音在整个空间沉重,也正在捶打我的心,沉闷一声,真疼,没有回应,再次敲门,再次捶打,业已麻木。听到了说话声音,还有脚步声,门被打开,烛火映在雯雯姐的脸上,她正对着我灿烂微笑,手里捧着生日蛋糕,上面写着‘二十一岁,生日快乐’,我吃惊地盯着蛋糕看,又看向站在她身边的女孩,短发,瓜子脸,好看的丹凤眼,我便知道,这是雯雯姐的女友,梦子。
那件黑色机车外套很适合她,她们站在一起很配对,我看着蛋糕,心里很感动,又想到小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瞧,终于冲破了旋涡的最后一层膜,奔涌,是尼亚加拉瀑布和维多利亚瀑布,以及伊瓜苏瀑布的总和,也是开了闸的三峡大坝和钱塘江大潮,是黄河,是长江,是太平洋,是大西洋,是世界上所有水的总和,海水和淡水汇聚在一起,用着旋涡般的力量淹没整个世界,而这一晚,我也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