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你想找出真相吗?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正思考该如何查找线索时,那张鬼脸倏忽间出现在念雅面前,而且紧紧挨着她的脸。
她如同能洞察念雅所有的心思一般,总在念雅思考问题的时候出现。
她此刻距离念雅如此之近,念雅仿佛感觉到她呼吸的冰冷。
“别靠近我,走!”
念雅吓得举起双手连推带打。
“啪”一声脆响过后,却听见肖磊的声音。
“念雅,你有病,你真的有病!”
这句怒吼震得念雅猛的一惊,这时,她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肖磊。
怎么会呢?刚才在自己面前说话的,明明是那张犹如带着鬼脸面具,到处都是纵横交错遍布伤疤的脸啊!可现在这张脸却是自己的丈夫。
“肖磊,你怎么了?让我看看你的脸?一定是那个女人打的,一定是她!”
念雅一边说着,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去看肖磊通红肿胀的脸。
“我求你别再装了!袁念雅,你不就嫌我妈刚才说这些都是杂花野草吗?你不就是嫌我妈瞧不起你的出身吗?你不……”
“你滚!你滚!我告诉你,你们全家我早就受够了,一个个都让我恶心,包括你,肖磊!”
听到肖磊一口一个“我妈”、一口一个“乡下”,念雅终于被彻底激怒了,她不会再忍受了。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嫌弃她的出身,原来肖磊也是这样。
肖磊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妻子,在他眼里心里,念雅一直都是个乖巧懂事孝顺公婆的好儿媳,也是关心自己疼爱女儿的贤妻良母。
可他现在觉得妻子很陌生,他无法理解她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既然你觉得我们全家都恶心那就离婚,免得你看着难受!”
“离婚就离婚,我早就想离婚了,我受够了!”
听到念雅的话肖磊愣愣的看了她半天,然后大喊一声“好”后,狠狠摔门离去。
望着肖磊逐渐远去的背影,念雅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卧室。
她迅速打开衣柜将自己和女儿的日常用品收拾装箱,抱起女儿,毅然离开了。
她要离开这个让自己一分钟都无法在忍受的家,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呢!
她要找回丢失的记忆。
早上六点钟了,不知不觉,肖磊已经在这座城市兜兜转转了三个多小时。
他忽然觉得累了,于是随意的坐在路旁的一张长条椅上,看着前面晨练的人们。
已经是初夏了,坐在这里,微风徐徐从脸上吹过,他想了很多。
想起和念雅初见,她因为走得太急撞在了自己身上紧张的满脸通红;想起和念雅相恋时,每当自己吻她时她娇羞可人的神态;想起第一次将念雅带回家,父母对她冷漠的表情和讥讽的言语;想起父母总是讥讽念雅乡下丫头,她伤心难过的眼神;想起那次母亲住院,念雅大热天地跑前跑后,中暑累倒后母亲漠不关心的神情;想起念雅为了支持他的事业,毅然放弃部门经理的位置,安心在家带孩子。
想到这些往事,肖磊突然觉得他对念雅实在关心的太少太少。
当父母嘲笑讥讽念雅时,自己从没站出来替念雅说过一句话;念雅生连连最需要自己在身边的时候,自己却在外地出差;念雅为了自己辞职时,自己反倒认为这很正常,没什么;念雅总说家里有别人时,自己却总觉得她在编理由骗他。
他想起那天夜里医生对自己说的话:“患者由于受了某种无法承受的刺激,而她潜意识里很想逃避这个现实,所以患上了这种选择性失忆症。这种病会使患者出现一些奇怪的行为和举动,需要你们家人多理解、多关心、多陪伴。”
可自己呢?自己总是粗暴的否定念雅的话,甚至一次次伤她的心。
“肖磊,你混蛋,你太愚蠢了。”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快速朝家奔去。
“念雅,念雅?连连,连连?一大早这母女俩跑哪儿去了?”肖磊先去卧室没有看见妻子,来到女儿房子也没看见连连,心里面正疑惑时突然看见茶几上的结婚戒指,戒指下面还压着一张信纸。
看到这,肖磊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走过去,将压在戒指下面的信纸拿起来。
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段话:“肖磊,我走了,带着连连一起走了!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却没有一天是开心的,这让我很压抑也很痛苦,与其这样不如早早分开。这一生,最让我幸福的时光就是和你相恋的日子,很开心,很甜蜜。不用担心连连,我会照顾好她的,我们去了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地方,那里有我最珍贵的东西。谢谢你曾经给过我幸福和快乐,以后的日子你要学会珍惜身边的亲人,再见!”
发现落款处写着“前妻念雅”时,肖磊的眼眶红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信纸上,一片氤氲。
八
“妈妈,这里是哪?我们为什么要住这里,不住家里啊?”
当连连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时,禁不住好奇的问念雅。
这是一个乡下的农家小院,院子正中是三间老砖瓦房。
老房子的白墙上画满了画,因为时间久了加上风吹雨淋,已经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了,房前有个小花园,花园里面的花正在美丽地绽放着。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在老槐树伸出的粗枝桠上,用两块木板各绑成了两个简易的秋千,两只小鸟正落在这两个秋千上叫着。
连连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农家小院,很是兴奋。
“这里就是妈妈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妈妈总在梦里梦到这,总想回到这里看看,还想寻找一个答案。”
说着说着,念雅不由沉浸到了儿时的回忆中。
那时,她最喜欢走在山中的小路上,看路边开满五颜六色叫不上名字的小花,每当微风袭过之时,花香扑鼻。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的绿意盎然,碧绿、浓绿、青绿,各种绿,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那样翠如碧玉。
“妈妈,我饿了,我要吃饭!”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了,夕阳余晖下的一切都如梦似幻,显得这般不真实。
玩了大半天的连连终于累了,她从秋千上轻轻跳下来跑到念雅面前撒娇道。
“哦!连连饿了。”
女儿的话,将念雅正看向远处夕阳的目光拽了回来。
“连连,妈妈走得急没有饭锅,咱们今天晚上先煮方便面吃,明天妈妈给咱们买个电磁炉再买一些鸡蛋和牛奶,好不好啊?”
念雅说着抱起连连向屋里走去。
“连连,你在这里等妈妈,妈妈给咱们弄饭去。”
对女儿说完后,念雅朝厨房走去。
“妈妈,我找到吃的了!有饼干,还有牛奶。”
听见女儿惊喜的喊声,正在冲泡方便面的念雅忙向房间走去。
这间房子是念雅小时候住的,房间的墙壁上还贴着她小时候的画。
此时,连连正在一个小柜子里胡乱翻着,她的脚底下散落着一大堆翻出来的零食小吃,还有盒装的牛奶。
“奇怪,这些是谁放的?上面的日期是最近的,难道最近有人来过这房子吗?可是,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啊!”
“算了,先吃饭吧!”
想到这里,念雅将方便面端进来和连连吃了起来。
吃完饭将连连哄睡着后,她向厨房走去。
她准备先将厨房收拾干净好给连连做饭,以后一段时间她们母女都要住在这里。
当念雅走进厨房时愣住了,她看见一个电磁炉放在案板上,上面还有一口小锅。
“这是谁的?难道这屋里还有别人?”
想到这里,念雅只感到一阵心惊胆寒,冷汗直流。
“香香,香香,你回来了!我真高兴,我好想你啊!”
那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又出现在眼前了。
“你是谁?这些东西是你的吗?”
念雅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怕,她不知道这个少女到底是鬼还是人。
为什么,为什么总在自己回想这些事情时,她就会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又迅速变成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最后,她又会突然成为那个满脸伤疤声音嘶哑可怕的,女鬼!
“我是芳芳啊!你怎么又忘了呢?”
少女的话中夹杂着一丝嗔怪。
“念雅,这些都是你买给我的啊?”
转眼间,面前站着的是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看着念雅,双眼里满是忧伤。
“我买给你的?我为什么要买给你?”
念雅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熟悉,她长得很像,很像自己。
“因为,你不许我出去见人啊!”
那个让念雅恐惧无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还带着深深的埋怨。
念雅吓得紧紧闭上双眼,她不敢看,不敢看那张被严重损坏的脸。
因为那脸上全都是交错在一起的伤疤,皱皱巴巴很可怕,就像,就像是被大火烧毁的。
“火灾?”
脑海里突然出现的这个词,让念雅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场景。
每次当她要追上那个女人时,眼前就会出现一片灰蒙蒙的大雾,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大雾,那是浓烟,火灾现场的浓烟。
猛然间,念雅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一幅场景:在一个豪华的大型商场里,人们正在挑选商品,这时,商场突然起火了,四周的大火熊熊燃烧着,像是卯足了劲一般。
刚才还很繁华的商场刹那间浓烟滚滚,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人们慌乱地跑着,哭声、喊声,撕心裂肺,乱成一团。
人群乱作一团,唯独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没有动,她缩在一角伤心的哭泣着,那正是念雅自己。
念雅的脚在混乱中被人踩伤了,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跑了。
而周围的人们都只顾着自己逃命,根本没人理她。
火已经烧到她所在的这个地方了,眼看就要烧到自己所在的角落了,浓烟将自己呛得快窒息了。
就在她绝望之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焦急地喊着:“念雅,念雅!香香,香香你在哪里?”
朦朦胧胧中,她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不远处。
她身上的白裙子被烟熏的乌黑一片,有的地方已经因为火烤而变黄了,黑黑的披肩发,部分已经被火烧的胶结在一起,这就是自己梦里的那个女人,那时她还不到四十岁。
刚才她已经成功的跑出去了,可当她环顾寻找一圈后,不顾周围众人阻拦再次冲进火灾现场。
“我,我在这里。”
念雅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女人终于发现了念雅,她快速冲过来将快昏死的念雅背在身上准备向外冲去。
就在此时,一股火焰猛扑过来将二人围在中间。她刚想拽着念雅冲出去,念雅却脚下一软朝地上摔去,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她牢牢拽住,不然单是这地表的温度便足以使念雅身上落下永远的伤疤。
可是念雅的脚根本无法活动,如果再这样耽搁下去,她们俩人都会被烧死在这里。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紧要关头,她拼尽全力将念雅推了出去。想不到这样痩削单薄的身体,在这一时刻,力量却是出奇的大。
念雅被推出去了,女人却被扑过来的大火包围了。火海之中,她痛苦的大喊着,扑打着身上不停上窜的火苗,火越来越大,越烧越猛,仿佛要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吞噬一般。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却还是倒在了火海里……
如果说死亡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那么比死亡更让人不寒而栗的就是死亡的过程。
那,才是一种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
九
她,是她救的;她,宁愿为她承担那种煎熬!
她原本不该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却为了她,全都是为了她啊!
为了救自己,她毫不犹豫再次返身冲进了火海;为了救自己她失去了美丽的容颜,那双灿若星辰般的双眸也仅剩下一只没有睫毛,眼珠也好似被罩上浓烟的,眼睛。对,那只能勉强被称为眼睛;为了救自己她浑身的毛囊没烧坏无法排汗,皮肤总是奇痒难忍,而那一头乌黑浓密美得炫目的长发再不会长出来了。
当这幅悲惨的场景重新呈现在眼前时,她终于想起了一切。
念雅颤抖着身体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呜咽。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每次蹲在地上哭时,她都会爱怜的将自己拉起来,然后搂在怀里边给自己擦眼泪边柔声哄着:“香香,香香,你怎么又哭了,当心变丑了。”
每到下雪总缠着她堆雪人,每次她都会堆两个雪人,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堆完雪人她会把念雅冰冷的小手放在嘴边,边哈热气边说:“她们,就是芳芳和香香!”
她最喜欢的那条绿裙子是她买回来的。
为了买这条裙子,她一个女孩在工地上拉了整整一个月的水泥。
当念雅穿上裙子开心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时,她肩膀上磨烂的地方早已发炎溃烂了。
想到这,念雅的呜咽变成了低声的哭泣。
“对,她说的没错,这些东西都是我买给她的。”
她被救了出来脸却严重烧毁,因为当时自己和肖磊热恋,不想让肖磊父母知道这些更厌恶自己。
她将她带回乡下老屋不许她出来见人,给她买了手机却在手机上设置了可以通话却无法查到聊天记录的特殊隐私模式,并在每次和她通过话后都立刻将她的电话号码删除。
每次给她送东西去时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很想和自己说话,可大火和浓烟损坏了她的声带,让她本来甜美柔和的嗓音变得嘶哑刺耳,所以她总是在她刚张开嘴时就捂住双耳匆匆离去。
那时,她说的每一个字,流的每一滴泪,只会让她觉得无比厌恶。
终于,念雅再也忍不住心里无法难安的愧疚、无比自责的悔恨,“啊”的一声嚎啕大哭。
因为受到肖磊父母的嘲笑和讥讽却无处发泄,所以总拿她出气,对她冷言冷语怒目相向,让她伤心欲绝。
而每次听到念雅刺人的话,看到念雅冷漠如霜的表情,她总是默默的承受着。
她为了念雅的前途,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悄悄流泪烧掉;她为了让念雅从小学到大学能安心读书,能过上别的女孩有自己妹妹也有的生活,独自一人打几份工直到累的吐血;她为了念雅屡屡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错过一个又一个优秀的伴侣人选,到死都是孤身一人。
即使由于她的辛劳付出才能使念雅顺利的读完大学,才让她有机会和肖磊相识相恋,才能过上优渥的生活,她却在念雅对自己冷若冰霜,借故撒气,甚至将她软禁在没有亮光的小屋里也不反驳一句,她就是这样心地善良,如同纯洁的天使。
她死了,带着深深的眷恋和幽怨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深爱的妹妹—念雅!
这一刹那,念雅仿佛看见那天晚上她给自己打完最后一个电话,接着将自己儿时画的雪人姐妹、穿着漂亮绿裙子的的自己,微笑着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数次后,最终拿起那瓶农药和着泪水喝了下去。
她骗自己说院里小虫太多,需要一瓶农药将虫杀死,不能让它们伤害了花园里的花儿。
她喝下的是自己妹妹亲手买回来的农药,她是用这种方式在惩罚她的妹妹,因为她的妹妹真的对不起她,对不起这个用生命来守护她的姐姐—思雅!
念雅仿佛看见姐姐喝药自尽的场景:
她痛苦的在床上来回翻滚着,一声声压抑难耐的啜泣,就像是从她身体里一点一点抽出来,慢慢的散开于内心深处的悲哀。
这是她对念雅,她唯一的亲人深入骨髓的思念和至死不变的深爱,还有不被理解和不被接纳的悲哀。
真心的忏悔总是来得太晚,就如同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走了,自己才终于说出:“我爱你!”
此刻的念雅就是这样,再如何忏悔也没有用了,她只觉得心好痛好痛,犹如撕裂般的痛。
“也许当初我那样对姐姐时,她也是这般撕心裂肺吧!”
想着哭着,哭着想着,她晃悠着来到园子里那个小花园前,看见幼时的自己和姐姐。
姐姐正微笑着给花浇水。
“姐姐,姐姐,为什么你的小名叫芳芳,我的小名叫香香呢?”
“为什么?因为……”
回答完念雅的问题,思雅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在她圆圆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哈哈!哈哈!”
夕阳余晖下,姐妹俩相拥一起,开心笑着。
所有的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念雅擦了擦腮边的泪水,抱起连连走出了小院。她,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连连,爸爸在家里,你先回去,妈妈有东西忘在小院了,我要回去看看。”
将女儿送到家门口,念雅亲了亲她可爱的小脸蛋,整了整她头上的发夹。
“连连,还记不记得妈妈为什么叫你连连吗?”
她蹲下身子看着女儿清澈的双眼问。
“当然记得!你说连连就是母女连心的意思。”
连连脆生生的说着。
“我的女儿就是聪明!连连,其实你的名字还有一个意思。”
“还有一个意思?”
听到念雅这句话,连连歪着头认真思考起来。
瞧着女儿如同小大人似沉思的样子,念雅不禁笑了,她摸着女儿柔软光滑的头发亲切的对她说:“还有一个意思是‘姐妹连心’,连连,你一定要记住,再见!”念雅说完再次亲了亲女儿光滑圆润的脸,依依不舍的看了女儿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姐姐,我回来了,回来陪你了!对不起,让你独自等我这么久,这次,我再也不走了!”
当肖磊气喘吁吁的跑进老屋时念雅已经没有了呼吸,她也选择了服毒自尽。
这一刻,她如睡着般躺在这张和姐姐一起睡过的床上,脸上似乎还带着满足又快乐的笑。
也许她找到了思雅,找到了让自己愧疚终生的姐姐;也许思雅等到了她,等到了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妹妹,总之,她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悲泣哀号的肖磊捡起地上一张已经泛黄的画纸,那上面画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雪人下方写着一行字:姐妹花开,芳香满园;不离不弃,如影随形。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需要我们用心去经营,对于生活中的不幸,我们不要抱怨指责,要勇敢面对,这样才是对人生最好的诠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