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夏
16 独立日大餐
早晨红红的朝阳预示着期待的欢喜。每一年的独立日是女囚们的嘉年华。她们免去早餐先把肠胃清空,干瘪瘪的胃,有足够空间吞食储存,饥饿感燃烧起强烈的食欲,她们所有的心思被一种向往所占据---独立日大餐。整个上午监舍里乌灯瞎火静悄悄。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开灯。大部分躺床静养,养精蓄锐。前一夜,衣服已经熨烫整齐,有些人起床做头发化妆。画眉毛,涂眼影,点上口红。这是对食物的崇拜,仪式感。
终于,午餐呼叫声从喇叭里传入耳膜,一扇扇铁门随之依次被哐啷啷打开。打扮好的女囚们一波波从每扇洞开的铁门里涌出,急促的脚步踏在水泥人行道上。七月的天空湛蓝宽广,阳光白晃晃特别闪亮,好似舞台的聚光灯照在她们身上。她们摆脱室内的阴影走在阳光的宠爱里,阳光和北方爽凉的夏风交织,安抚着她们。她们前后有序刷刷刷移动身体,往圣地奔去。是的,一年一度的独立日,餐厅就是朝圣之地,美食就是心中的神。狱警们列队在餐厅外的大道旁守候。他们互相交谈打趣,顺便瞄一眼走过的她们。她们直视前方鱼贯而过,餐厅好似一块巨大磁铁将她们吸过去。
花豹站在餐厅的前方,豹视眈眈。她是这里威权的象征。她打扮怪异,上身穿着一件黑色时尚紧身衣,下配一条大花长裙,脚踏一双黑色半高筒皮靴。一顶牛仔帽压住她一头干草样头发。她不穿狱警制服。那种深蓝色,上衣有很多扣子,腰上插着棍子和钥匙的制服模样,是丑陋可笑的。她这副样式,在这群穿制服的和穿囚服的人中间,显得突兀。她像是好莱坞制片人临时雇来的演员,扮演典狱长,是在拍关于女子监狱的电影或纪录片。她右边站着一名大块头黑皮肤女狱警,左边站着的一个白皮肤男狱警,英俊年轻。他不说话,眼睛左右扫视人群和物体,就像是一部人肉雷达。花豹今天兴致高,她随机和排队取食物的她们聊天。比如:你好吗?你今天高兴吗?希望喜欢我们精心为你们准备的食物。等等。假如她天天供应这样的食物,那么,不必问了,每个人都会天天高兴。被问到的,有微笑着作礼貌回答,诸如:我很好,谢谢。我很兴奋。有一脸茫然的,说不出感恩的话。有人小声嘀咕:她是施舍者还是慈善家? 她是来索要我们的感激涕零?女囚们面无表情往前慢慢移动,一点点接近心里向往的那个目标。餐厅里食物飘香,引动口水。她们左右二条排成长龙,一个接一个领取食物。免费食物都是要排队领取。化了钱才能让人端上食物盘子。二者互不苟同。
花豹发现了柬埔寨女巫,她甩开一黑一白狱警径直扑来。女巫正在右边队伍排队领取食物,她烫着卷发,囚服熨得平整无皱褶,画了两条乌黑眉毛,双颊抹了玫瑰红胭脂,口红涂得太满,等下吃食物就溢出来,就像她画的符咒毫无规则。她给人画符咒压惊减灾驱魔,收的钱去小卖部买化妆品日用品食物,她总是有办法使物质生活不差。她像是个山洞里化身人形的妖精,溜出来混吃的。她抿起嘴唇堆起苹果肌朝花豹挤出献媚的笑容。花豹凑近她声音压低:巫婆,回答我,变形虫躲在哪里?女巫耸耸肩,眨眨眼:我真的不知道,抱歉。她想,也许变形虫藏匿于一个亿万年的古溶洞,潜伏在海底一道深渊,化身为一座山峦,她无所不在,就是看不见,找不着。花豹鼻子哼哼:你给我画一道符咒来压住她!女巫不敢不点头答应,想要问花豹压哪里去,花豹已经扭头走了。望着她的背影,女巫想,有囚犯越狱你还能保住职位,你道行很深啊。
笑-laugh端着一大盘食物,眼睛寻找座位,到处热气腾腾,餐桌上餐盘堆满食物,全部满座。像是电影院里一部精彩电影将要开场。一张桌子边有人对她招手,那一拨人早已取了食物,占了座位。一张长桌子面对面坐着五个人:洋葱,黑雪,织娘,奶酪,芦笋;木棉已经出狱,她总共吃了三次大餐,这次吃不到了。回到家乡,不用庆祝独立日,家乡有自己的节日庆祝,有无数美食享用。笑-laugh过去和她们会合,将长条桌满座了。六个人迫不及待地开吃。笑-laugh嚼了几口不同反响的,里面有樱桃西红柿的沙拉,问旁边的芦笋老大怎么没有到场,芦笋说老大让位子给你坐的,这儿坐不下七个人呀,众人都一副急巴巴吃相,没有人说话。芦笋然后贴到她耳朵边说,老大自打关了禁闭出来,人变得更孤僻冷漠,不怎么搭理我们。
主菜正是每个人所期待的牛排,还有油炸鱼。沙拉和往常不同,平时只有生菜和一点点胡萝卜丝,今天加了很多平时很少见的新鲜蔬菜—樱桃西红柿,黄瓜,红甜椒,紫甘蓝。汤是西式浓汤。主食有黄白米饭,炒面,玉米饼,红薯。甜食是奶酪蛋糕,烤酥饼。水果有苹果和甜橙。没有香蕉。每个人餐盘子里的食物堆得满满,有胆大贪嘴的再去排队多取一份。狱警们也听之任之。因为独立日特例:吃不完可以带回监房。她们放肆地吃,吃得腹胀如鼓,直到胃里再也下不去一片食物,食物堆积到嗓门口。食物让许多女囚动了感情,甚至流泪。她们有的从贫困家乡偷渡过来,在家乡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美食。
笑-laugh吃饱,左右张望一阵子,看见白桃花和柬埔寨女巫坐在另一边的桌子上,她对白桃花招手,白桃花也对她招手。按照这监狱规定,出了禁闭室的人不得重回原先的监舍,白桃花被送到5号监舍,那里没有她熟悉的人。笑-laugh和白桃花只有在开监舍门的时间段到彼此的监舍来约时间去其他对方见面说话。笑-laugh胃口小,不想多吃,将余下食物装袋子带走。她走到白桃花桌子前,白桃花也收拾好食物,两人一起离开了餐厅。女巫还在一口一口吞食,没有要离开的念头。
午后有人去后院晒太阳,有人打球, 散步,聊天。也有人在床上睡得死死,吃得太多人犯困。吃太饱警觉性也大大降低,都没有人注意到有窃贼在监舍来回穿梭,浑水摸鱼,顺手牵羊。到了晚上点名时,有不少人发觉少了衣服的,鞋子的,食物的,毛线团的。
乌鸦午觉睡醒,躺在床上读野牛的来信,读了三遍,眼框被湿润了三次。野牛出狱后去了拉斯维加斯,在那里一个赌场的自助餐厅工作。她弟弟是那个赌场的发牌员。母亲和他们姐弟住在一起。她给乌鸦寄来100美元,说以后每个月会寄钱给她。叮嘱她买肉吃,练举重。只有身体强健的人不会畏惧生活的挑战。野牛是她人生中的阳光,唯一的阳光。乌鸦感觉胃饱胀沉重,她起床走出监舍。午后的天空碧蓝透明,先前大团大块的云被风吹散了。前庭的水泥道上有人慢慢走过来走过去,一定也是胃饱胀沉重了。一次吃得太多对于身体是戕害。她们活在被戕害之中。假如每天的食物质量好,谁还会折磨自己的胃呢?第二天,医疗中心挤满了胃痛胃胀气的求医者,医生给每个人开了助消化解痉药。其中最严重的是乌鸦,她在晚上的演出结束后,把带回监舍的剩余的食物全吃光,第二天一早胃痛难忍,医生诊断胃急性胃穿孔,必须留在医疗中心住院观察。
乌鸦走到文艺图书室门口,里面有三张长方形桌子,还未满座。有人看书报杂志,有人轻声交谈。乌鸦看见和她同监舍那个怪人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在一张白纸上写字母。这是她每天做的功课。上面密密麻麻的斜体字写着各类字母连成一片都不成单词。里面有何玄机?她是不是在和字母战斗就如堂吉诃德和风车战斗?她满脸皱纹,只顾低头写不正眼看人。她不避讳别人看她的字母,她也不向人解释写的是什么。即便有好事者问,她一概不理。她在人世间的心愿已了还是永远不可能实现?她是疯了还是战胜了疯魔?乌鸦干笑一声绕过她,从书架上取过一本时装杂志,在空椅子落座。封面还没有看仔细,仓鼠一脚跨进,发现乌鸦,走过来拍拍她肩膀,低声说乌鸦你跟我去排练室,我们再做一次彩排。人都齐了,就等你。乌鸦楞了几秒,站起身,跟她出了图书馆。仓鼠写了剧本,邀请乌鸦领唱,晚上将在会议厅上演一出舞台剧。
笑-laugh和白桃花约了午睡后在法律图书馆见面。她俩到了门口一看,里面几乎是一锅钢水在沸腾。本来就不多的座位挤满了大小不同的身材,有的甚至有二个屁股压着一把可怜的椅子。柜面边站着另一拨人。她们面孔朝里和里面的管理员说话。管理员格洛丽亚忙着回答,将文件递到问话人手里。
白桃花爱去法律图书馆。文艺图书馆的那个气氛不吸引她,那里,于她的命运一丁点救赎的希望也没有。她喜欢法律图书馆弥漫着的,丝丝团团,袅袅婷婷,导向她假想自由的空气,那空气最接近她心底的愿望。尽管那愿望虚无缥缈,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所有的法律纸砖背向着她,纸砖的制作人亦已经忽略了她的存在。
笑-laugh手里拿着一本书:Small town.主角的家人死于911,他被愤怒催化成杀人狂魔。911事件的悲情渲染。她读完了那本书,准备还到图书馆。情节始终在她脑子里回旋,像是放一场电影。而且是来回放。没完没了。勾起她对纽约的想念。虽然离开纽约并不不久,纽约似乎已很遥远。白桃花的希望在纽约。但是纽约不会再一次接纳她,直到她的葬礼。
她俩每次去法律图书馆,管理员格洛丽亚会热情接待,说,这里有最新移民法律条款,要不要去看看找找,有那一条对你们有用?虽然笑-laugh完全不敢兴趣,但是白桃花想要知道,就逐一翻译给她听。与其说没有一条和她有什么关系,不如说没有任何一点会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对她有益。法律对于她来说好比是糖尿病人床头一包甜饼干。非但无益而且有害。她无数次与法律抗衡,无数次地失望乃至绝望。不如接受,自己放了自己,在现有的情形中,寻找生命的乐趣。
她俩挤进法律图书馆,没有空座位,只能站在墙边。白桃花看见笑-laugh手里的书问她看的是什么书,她说是描写一个连环杀手。有一户人家的儿子在911双子塔倒塌中惨死,其母亲痛念儿子,不久抑郁而死。其父亲心理创伤后成了报复杀人狂魔。他游荡在纽约各个角落,滥杀无辜。这本书里,随着这个杀手的行动,再现了很多纽约的街区。读着这本书,似乎再次回纽约走了一遭。纽约纽约,不要再说纽约,笑-laugh赶紧住口。
白桃花脸上若无其事,递过一本书:你读读这本书。笑-laugh接过书,仔细看了书名和简介:The snakehead.一个美国记者所写,记载白桃花人生的书。他描写的白桃花,是个胆大妄为的法律破坏者,是威胁国土安全的偷渡魔王。这个世界没有统一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白桃花是穷人的救世主,是重塑别人的人生的教母。多少人膜拜她,跟随她。半生荣耀,她不甘于如此收场,太残酷太不公。她愤怒,她抗争。然而人生不可能总是打胜仗,总是站在塔顶。
笑-laugh好言劝她:人生荣耀也好羞辱也罢,只是云烟,随风而去。能够守住每一天的自己才是个重要。只要世界末日没到,活着就是好。小说(百年孤独)说,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白桃花摇摇头予以否定,什么也不说,眼神怨忧却坚定。
斯宾诺莎认为:人屈从于感情,犹如套上了枷锁;只有运用理智,人才自由。他主张人们应运用想象和理智,变经验为预见,这样才能掌握未来,才不至于沦为过去的奴隶。
白桃花去世后,笑-laugh认识到,假如当初能预见她很快将去极乐世界,何必自以为见解高尚,用什么人生哲学来游说她?不如顺和她,多说让她高兴的话,才是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