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在绛川城中的街道上,青石缝中的小草已然微黄,在这场大雨的打击下,已经将自己的头颅俯到了地面上。
大街上没什么人,冬天就快到了,所有人都在这种时候减少出门的时间,窝在家里安安静静的取暖。就连街边的乞丐,都知道在这种时候多收集一些田里的稻草铺在自己身下,以防止在并不遥远的未来被大雪冻死。
于是,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除却雨滴落声,便再无了其它声息。
当然,今天好像是个例外。
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街边的小巷,连带着,地上的水坑中溅起无数水花,好像有谁刚从这里踏过一样。但若有旁人去看,人影是绝对没有的,嗒嗒嗒带着水滴声的脚步,还有莫名喘着粗气的声音,在街道上回荡。
无数水花溅落之后,又是另一道略带着腥气的风刮过,墙壁上凭空出现了一连串的脚印形状的水渍,水坑中的一部分区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向下压,竟低了一截下去。,像是一个通道那样,指向前方。
凛霜尘喘着粗气,默不作声的向城外跑去。
“凛霜尘,你还能跑到哪里去?血榜六十四……”一个有些阴柔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森然道,“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在我这儿,不还是如同丧家之犬那般逃窜?你是要向哪儿啊,皇宫吗?那儿的守卫可不会好心到帮你!他们只会不由分说的将你拿下,然后……替我杀了你!”
“安逸的生活很舒服吧,舒服的都让你生锈了?嗯?岑家,岑大小姐,对你还不错啊?你的手生疏了,你的刀生疏了,不然,我还要多费一番力气……”
奔逃中的凛霜尘咬了咬牙,没有多说一句话,心里倒是暗骂起来。
这家伙废话怎么这么多!
算了,只要离岑家远些,一切好说!
“哈哈哈,血榜六十三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啊?逃亡的滋味不错吧?我可是特意留给你一个机会的。逃吧,趁着我还有些兴致,让我多玩一会儿……”
“……”凛霜尘一言不发,只是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两把刀。是的,两把,他早在几天前就偷偷将自己的那把傲骨拿回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岑家而已。
嗯……对了,是因为岑云秀的暗卫还没有找到,所以只能自己代劳。
身后的这个血榜六十……什么时候也能在自己面前这样嚣张了?
“你想玩,我就陪你玩个够!”跨越了近大半个绛川,凛霜尘的身形陡然出现在雨幕中,脚尖在地面上猛的一踏,整个人便回转了过去,在同一瞬间拔出腰间猩红短刀向着身后声音传来的方向全力刺出!
轰!!!
一刀刺在身后那人身上,并没有刀锋入肉的感觉,而是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声。火花在阴沉的雨中迸现,只照亮了四周一瞬。一刀逼得那人从隐遁状态推了出来,只见刀尖正好点在他胸口交叉放置的一双漆黑匕首上,虽然没有伤到他什么,但也遏制住了他向前的冲势。
“你!”满眼的惊愕似乎是在问凛霜尘为什么到现在才出手。在冲势一瞬间的反转中,他没有选择用倒退的方式来卸力,这样的话凛霜尘就可以步步紧逼上来,到时候主动权就不在他手上了。
所以,那人在一瞬间想好了对策,下半身踩住原地不动,任由上半身向后倒去,两只手撑在地上,随后双腿猛地向上一撩,再接着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
“你的实力……怎没有丝毫退步?为什么到现在才出手?”只是他并没有马上进行反击,而是指着凛霜尘的鼻子大声问道。
“你的嘴……真的太碎了。”冷漠的语气没有一丝改变,凛霜尘没有去回答他这个问题,一条腿微微后撤一步,开始为下一招蓄力,“我认识一个人,话很多,但……没你这么惹人厌烦!”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一刹那,他的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锋锐的刀气从刚刚出鞘的雪亮银刀上倾泻而出,斩破了雨幕,甚至沿途的空气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啸。肉眼可见的、密密麻麻的大雨中被强行打开了一片真空区,水珠四散,尽头……直指那位血榜六十!
突如其来的攻击并没有打乱那人的节奏,干他们这行的,放下警惕的那一天就预示着死亡,而他……很显然,他并不准备去死。
两柄短匕一交错,化开了长刀上面那股几乎不可能硬接下来的劲力。紧接着雨中又传来无数道清响,无数的火花迸现,两人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大街小巷的阴影里,只有声音还在不断的传出。
一刀接着一刀,每一步都是险象环生,刀锋再一次划过喉间,短匕再一次接近胸腔。没有什么鲜血滴落,只有数不尽的喘息声,数不尽的刀光与杀戮。两位顶尖的杀手在对决途中是不会受伤的,于他们而言,鲜血滴落只有一种可能——死亡。
“不可能,安逸的生活怎么可能催生出你这种实力?你应该生锈了才对!你不应该这样!”激烈的搏杀中,那人不停的尖叫道,歇斯底里一般,“我明白了……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将战场拖到岑家之外!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
“……一份工作。”凛霜尘再维持着沉默,在这时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现在是一名暗卫。实力不够强可不行。”
“暗卫?哈哈!哈哈哈!!!”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狂笑道,“不可能!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看不起那些大官!!你不可能给朝廷的人当暗卫……你是知道的,他们官服下面到底有多龌龊……”
“啊啊——我知道了,是为了某个人吧?嗯……我猜猜,是哪个女人?”那人在说话的间隙中都没有松懈,避开了凛霜尘致命的一刀,狂笑道,“是岑家的大小姐对不对?是那个小妮子……勾走了你的魂!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难怪你这么护着岑家。”
“闭嘴!”凛霜尘皱起了眉头,好像并不喜欢听对方提起岑云秀一样,攻势变得猛烈了不少,手在腰间一抹,便立刻有一道红芒飞上了天空,没入了厚重的阴云。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人疯狂的大笑了起来,忽然矮身上前,一刀刺向凛霜尘的咽喉,“你不用担心,你死之后,我会送她去见你的!我可是出了名的好心!当然,路费还是要的。钱对我可没这么重要,嗯……那小姑娘长得挺水灵不是吗?年龄也刚刚好啊!”
“你信不信我把你这张嘴缝起来,这辈子都说不了话!!!”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凛霜尘心底升腾起来,这种事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绝对的冷静,使他在战斗中几乎达到了一种冷酷的态度,不分敌我的冷酷。他一直是这样的……但现在,情况有些不受控制了。
这一股无名的怒火根本压不下去,一听对方谈论岑云秀他就抑制不住的愤怒起来,这种无比激烈的情绪,在阔别已久之后再次回到了他身上。怒火总要有一个宣泄口,血榜六十……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喔唷,好险好险……”那人猛地一后仰,却还是让清魂刀在自己衣襟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明明是生死关头,但找到凛霜尘软肋的感觉还是让他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你终于急了!之前我还以为你是个机关傀儡呢!看来你也是人啊!那么……再多聊聊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你死之后,我该怎么处置她呢?”
凛霜尘一脸的杀意盎然,长刀越舞越快,甚至有些超越了他的极限的迹象,力量在身体里回荡,他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将死亡线一步步向对方身前推进。
“……哈哈哈,想想就美啊!嗯……我也懒得跟你耗了,消耗时间可不是我的作风。你的体力……应该也耗尽了吧?”图穷匕见,那人一直疯疯癫癫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杀意,癫狂的大笑中显露出一丝寒意,声音骤然阴沉下来,“那就去死吧!拖得太久,可就耽误到我去拜访岑家大小姐了!”
说话间,他忽然将手上的两柄短匕甩了开来,提起拳头向凛霜尘打去。但血榜六十的手段绝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又有一截漆黑的寒光从他袖间弹射了出来,落下的雨滴被尖锐如同实物的杀气刺穿成了两半,直指向凛霜尘的心脏!
“……”出人意料的是,凛霜尘并没有选择闪躲,而是将身子猛地一歪,任由短剑刺入自己右胸之中,甚至由于距离太短,还在自己胸前划出来一道巨大的狰狞伤口,横贯了整个胸膛,血液混杂着雨水躺到了地上,还是那么粘稠,甚至还带着星点的气泡,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板路。
“你……”那人不可思议的看向凛霜尘,震惊道。他以前是最看不起以伤换伤的打法的!
“对付你,我可以付出点代价……”凛霜尘觉得这种时候他或许应该笑一下,但是嘴角已经习惯了冰冷,于是,没能翘起来,他还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那副天天被岑云秀诟病的“冰块脸”的样子。
此时,天降一道红光,如鲜血般浓郁……
…………
雨中,凛霜尘静静的立在一具尸体旁边,将尸体头上的殷红长剑归鞘,然后,在连绵不绝的大雨中,站着想了很久。
要不要回去?
这个刚刚还活着的家伙给他提了个醒——他是江湖中人,岑云秀是朝堂中人。一人身负无数的血债,一人手无缚鸡之力连血腥都没见过。这些年,他在道上得罪了不少人,全靠着孑然一身才不至于被抓住把柄。那么……如果他身边还有个岑云秀呢?
抓不住凛霜尘,抓住岑云秀也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必死的、无解的局。血榜六十三……不,血榜六十,真的就能护住岑云秀周全了吗?或者……他就此退出江湖,从此只是岑云秀的一名暗卫,不也很好?
可这根本不可能。江湖可不像路边的茅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江湖是一潭泥沼,你陷进去了,这辈子都别想出来!金盆洗手?上山隐居?都是笑话!只要你还活着,总有人能找到,总有人能……能威胁到他。
那他就不得不出手,可这样一来,不就又回到了原点?他下意识的就开始考虑怎么护住岑云秀的安全,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被迫留在这里的。他的考量下意识地将岑云秀放在了中心,就像是理所当然一样。那么……办法是什么呢?
血榜第一,天下第一!那样就没关系了吧……凛霜尘十分冷静的思考着,但那需要一点点时间,或者五年,或者十年,也或许……此生无望。
他默默仰起了头,任由雨水将自己的脸庞打湿,流到眼中、发中,然后,深吸一口气,眼睛猛地一张!
走吧,血榜第一,并非不可能是吗?
…………
次日,晨鼓声一遍又一遍穿透了绛川城的大街小巷。朝中各大官员也正是要在这个时候上朝,坊中小贩的叫卖声在这个时候最响,所有人都茫茫碌碌开始奔波起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在绛川城中,那是留给乞儿的东西。
雨较之昨晚已经小了许多,但仍不见太阳,天上的阴云仍然重重的压在头上,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这些东西显然与常年住在闺房中不得出的岑大小姐没有半点关系,晨鼓声中,她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一个呵欠过后,这一天就算是开始了。
起床的第一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向桌子上瞟一眼。
空的。
“小六……饭呢?”岑云秀仍然有点迷糊,摸索着穿上衣服,开始洗漱扎头,叫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每天的早饭都成了凛霜尘给她从外面带来的。肉夹馍、大肉包、糯米饭……街边小摊贩的东西并没有岑府那样的精工细作,但却更合岑云秀的胃口。在某天早上向凛霜尘讨了一点来吃之后,她就彻底爱上了这种街边小吃,以至于给岑云秀带早餐几乎成了凛霜尘每天仅存的工作之一。
这让她非常苦恼,既割舍不掉美食,又不想发胖,岑云秀经常为此而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话说回来,最近好像又有点发胖的迹象了,她嚼着杨枝,不住地想道,真羡慕那种怎么吃也吃不胖的人啊……
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就是……小六呢?
以往的这个时候凛霜尘应该早就把一份热腾腾的早餐放到桌上了才对,有时候是煎饺,有时候是油条……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凛霜尘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送饭。
是忘了么?岑云秀歪起脑袋苦思冥想,不对,那家伙从来不会忘记什么事的。
那……就是今天他起晚了?也不对,小六的作息时间精准的就像是有一个日晷被装在脑子里一样,绝对不会出错的……
那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吧……岑云秀想道,也不太在意,只是这样的话就只能吃府里给准备的餐饭了,吃了十几年都没有换过菜单的那种……
嗯,算了,凛霜尘的事要紧,岑云秀自己没关系的。
于是,她抱着这种想法将心底的那一丝不安悄悄掩藏了起来。他……总不可能是自己离开了对吧?……对吧?
女红、学书……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凛霜尘一次也没出现。
傍晚,岑云秀趴在床上,无精打采的看着房间最正中处摆放着的桌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不知道哪个熟悉的人影会不会突然出现,然后破天荒的对自己说——这只是个玩笑。
不可能……的吧?那种人怎么想也不会开玩笑的。
那就是他真的走了?
早上起来时被悄悄埋起来的不安再一次出现在了岑云秀心里,而且更加强大,如同是郊外的野草一般发了疯似的生长着,将岑云秀心底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作为养料,顷刻间便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
小六不是抛下她一个人走了对不对?
小六只是比较忙,事情比较多,所以处理了一天还没回来的对不对?
他……一定回来的,对不对?
结果最后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一股莫名的酸涩充斥了岑云秀的内心,她将自己蜷一了团,抱着床上厚实的棉被,还是觉得冷,由内而外的发冷。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却还是从齿缝间渗出一点点微不可闻的呜咽声。
他不会回来了。
再不会有人给自己带来什么街头的早餐。
再不会有人带着自己随心所欲的出去玩。
再不会有人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问自己要不要吃藕粉。
再不会有人……能这样过分的迁就着她了……
是的,再不会……
所以,一切都不在了。
对吗?
…………
北上。
凛霜尘是个行动派,一旦给自己定下了什么目标,就会去不计代价的实现。当岑云秀抬眼望到天上的阴云时,他已经走在北上的雪山上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中跋涉,他哈出一口白气,然后看着白气消散,脸色骤然一窘。这可不像是自己会做的事,这样的事……是岑云秀那幼稚的小姑娘的专利才对。
不过,真安静啊……他抬起头向四周望了一圈,入眼的除了白茫茫的雪地和光秃的树木几乎就没了别的东西。已入深冬,山上连个鸟叫声都没有,没个人过来烦他,凛霜尘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哗——哗——哗——
已经被大雪掩埋的山间小道上,只有凛霜尘一脚踩入雪中,又一脚拔出雪中的闷响在寂寞的响着。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绝对的安静,这曾是凛霜尘最喜欢的环境。但现在,每一分寂静都使他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烦躁。
孤寂在蚕食着他的内心……凛霜尘很快就做出了这样一个判断。但是为什么?孤寂曾是最能使他静下心来的,可现在……为什么这种以往毫无威胁的情绪会如此疯狂地开始蚕食他,烦躁、不耐……都使他内心无法真正的安静下来。
这无疑是极为奇怪的。或许……岑云秀真的改变了些什么,凛霜尘不禁想到,那就尽快回去——在血榜第一之后。
他想要给岑云秀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而这些,只有绝对的实力能制造。
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去。
说起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来着。
那到时候,把自己名字告诉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