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小姑奶奶这个称呼,会让人想起谁家的小姑娘任性刁蛮惹事精,就会被人称做,我家的小姑奶奶,或你家那位小姑奶奶,再或者,小姑奶奶你悠着点吧。
小姑奶奶是小祖宗的代名词,因为家有小姑,就是个管家精。
今天故事里的这位小姑奶奶是我货真价实的小姑奶奶,我爷爷的小妹妹,她上面有两个姐姐,过世比她早,所以称呼上面就多了个小字。
我小时候,这位小姑奶奶一年里要有大半年都在娘家过,现在想来,那时我的继母、祖母能与她年年如此相处确实不易。
不过憋的久了勺子就要碰碰锅沿,每次碰的时候,这小姑奶奶总是要在角落里抹几天泪。
我小,小姑奶奶不避讳,也只有我才知道她在我家是哭过的,然后便挪着三寸小脚被我父亲送回乡下老家。
我爷爷还活着的时候,每到秋天,小姑奶奶便大包小包离了自己冷冰冰的老屋,被我父亲从火车站又接回城里。
她是我爷爷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妹妹,从没了父母就把我爷爷当成了依靠。直到我大些时候,才陆续从爷爷奶奶那儿听懂小姑奶奶的故事。
二三十年代,小姑奶奶出生长大,爷爷是独子,有三个妹妹,两个先后早逝,就剩一个小姑奶奶。
我从她老年的相貌推演,年轻时也是个小美人。
她身材小巧,许是那双童年裹起的脚限制了发育,小巧轻盈,就是年长后的身材也没变。玲珑的五官,一双略陷的眼窝,六十岁的眼睛还是那么黑亮,不像老年人那样眼皮松弛,可见年轻时那双眼应该倾城吧。
可偏偏命不济,从小娇养的姑娘,嫁人后丈夫就开始长病,不知是新病,还是沉疾被婆家骗了。
两年的床帏相守没留下一儿半女,男人就撒手人寰,小姑奶奶才二十岁就成了寡妇。
两年的夫妻感情,单纯的她拒绝了爷爷接回娘家的好意,愣是为丈夫守了二年,守着丈夫分家后的那座大宅院。
时间一久,婆家也就不管了。那时被传统意识影响,对寡妇还是很尊重的。
只是也有那龌龊色鬼会偷偷觊觎,爷爷见小妹不堪骚扰,就上表官府,为妹妹陈情表彰。
那时,子行孝,妻守节是道德至高荣誉,就这样一道批文,一座石坊给小姑奶奶套上了这个枷锁。
小姑奶奶受官府保护后,骚扰者不敢了,街坊邻居也没人敢欺负弱孀。
可小姑奶奶也就再也不敢多走一步,说话行事成了世俗人眼中的标尺。
总归是年轻到成熟的时期,不可控的因素太多。此后的一天,小姑奶奶离家出走了。
爷爷急的四处打听寻觅,最后在泰山上把想出家的小姑奶奶劝了回来。
那时泰山的尼姑名声不好,爷爷气的把小姑奶奶关在娘家几日,并答应帮小姑奶奶出面在婆家族里过继一个儿子养老。
土改时,小姑奶奶因为与婆家早就分家,分得的土地也被她去泰山时卖了,并未波及。政府还给她留了一套两进宅院,一亩五分地。
从此小姑奶奶安稳下来,候鸟似的老家城里来回迁徙。
至于过继的儿子那是备着在身边防老的,也是为着身后有人烧个纸钱,并无感情。她还是只把唯一的哥哥当做支柱,有哥在,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娘家,住的踏实。
爷爷年轻时奔波劳累,五十出头便气管不好,每到冬季便犯病。
小姑奶奶在老家到处打听偏方,再稀罕的东西也能淘换来。
听说甜瓜加小米搓粉能治病,她就每年入冬前,把甜瓜切片晾干,和泡粉的小米用磨磨细,晒干后能喝一冬。那味儿我尝过,不咋地。
可爷爷不知是为妹妹面子,还是真的喜欢,所以喝的挺香。
只要小姑奶奶在家,奶奶都退居二线了。这位小姑奶奶,少时娇憨,如今在娘家也是个主子。
除了侍奉爷爷,家务她不插手,待遇却是和爷爷一样。
她高兴时也给我们小辈做些衣物,可我们长大后,谁也不稀罕了。不过她做的那些绣花鞋子着实好看,弟弟妹妹都穿过。
冬日夜长,小姑奶奶袖着手围在火炉旁给爷爷拉呱解闷儿,那嘴巴从小到老都是那么伶俐。
而爷爷却是个话少的,像个听众。
每当此时我们便缠着她听故事,神仙鬼怪,道听途说,光那个小狐仙故事就有许多。
后来奶奶死了,小姑奶奶也成了爷爷唯一的陪伴。
再后来,爷爷也死了。
小姑奶奶嘴巴里的话慢慢地少了,时不时的在讲故事时发呆,还搪塞糊弄我们。她对父亲和继母却比以前小心客气多了。
父亲在每年冬季仍是按时接了小姑奶奶来家,一是爷爷嘱托,二是可怜这个小姑。
这种可怜,小姑奶奶自然能感觉到,这是种她所不愿也从没体验过的感觉。
时过境迁,爷爷的离开让她失去了家的感觉,家和城的距离也变了。
同样的小脚,以前倦鸟归林的喜悦找不回,只有步步莲花的距离越来越远。
终于有一天,小姑奶奶提前回了老家。
她那双眼睛依然黑亮,看我们的眼神当时体会不到,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些留恋的。
我清楚记得,她那一转身的瞬间,肩膀不再挺拔,头不再扬起,那一扭扭的熟悉体态顿时变的衰老。
我那时还想过,小姑奶奶真的老了,可她为什么不愿留下。
现在我才明白,在小姑奶奶的心里,有代表父母的哥哥在,这里才是家,没有儿女的家那不是自己的家。
对于侄子侄媳她始终是矜持的,她不愿过自己认为是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愿在别人可怜下讨生活。
此后,小姑奶奶再没来过。
父亲回老家时,带来过她的消息,走后几年,过继的儿子也病逝了,她卖了前院的宅子,也没能换回继子的命。
儿媳妇带着两岁的孩子改嫁了,小姑奶奶又回了这一生的原点。
我不得不信,人真的有命运在掌控,否则小姑奶奶怎会落得如此落寞。
我们家并不富裕,生活自顾不暇,帮不了小姑奶奶,可是每隔几年还是会去看她。
她最后住的房子是后院天井里唯一一座屋子,院里的三棵杏树也卖了。
记得以前小姑奶奶去我们家的时候,几乎把树上黄橙橙的杏子都给我们搬来了,那糯甜小巧的杏儿是独有的。
杏树没了,杏子的感觉也渐渐淡了。
至今能记忆的一件事,也是小姑奶奶最后留给我们的印象。
那一年去老家,遇上洪水阻路,我们用两条腿走了十几里才到她家,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
她看到我们狼狈的样子,又是感动又是忙乱,烧起泥炉,架上铁锅做饭。
乡下能有什么,我们又是来的突兀。
那是一锅热腾腾的面条,面条里只有不合时宜的粉皮,葱花,大蒜,还有炉膛里飞进去的柴火灰烬。
我们三个小孩轮流帮她添柴吹火,搞得满身都是灰,自然就落进锅里。
不过,肚里饿的咕咕叫,这顿饭比什么都香,地地道道的农家饭。
我们吃的嗨,她也笑的甜。
甜?是的,可以这样形容,隔着锅上的热气,小姑奶奶那张脸上,皱褶荡漾开来,可能这里多年也没有这样热闹了吧?
看着这张从小熟悉的脸,突然有种感觉,我们家的小姑奶奶,漂亮又单纯的小姑奶奶,不该是这样的命。
可命运没有改变,一年后她去世了。
父亲回老家在乡邻的帮助下给她下了葬,按她的遗言就埋在她守了六十年的丈夫坟旁。
夫妻没有合葬,依她的话说,我这辈子和他没多少关系,合不合的也没啥了。
我家的小姑奶奶走完了这一生。
她在千千万万个中国妇女中再普通不过,连颗流星都算不上。
可她确实真真正正的来这世上做过一回女人,一回不像女人的女人。
我在笔墨里留下小姑奶奶的影子,也让她孤苦的一生留住了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