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波斯猫和谋杀犯
她轻轻嘘出一口气,看着自己整齐的床铺,满意地点点头。觊觎了很久的这个铺位,终于等到手。这个直角小角落位于这个大监舍的最后端,抵着二面墙,这令她感觉安稳舒心。床头那面墙上面有一扇铁窗,她可以自己掌控开或是关。这也令她高兴。她喜欢睡上铺,头顶就是天花板,而不是任何人的后背屁股。这个角落将是她最后的生存之地,她不想要再更换了。她将在这里过着她自己的日子,一天天活着,然后不知那一天死去,就死在这个角落里,最好死在半夜里无人知晓。然后被抬走,推进停尸房,再送进火化场。没有人会来收拾她的骨灰,为她付钱埋在墓地里。她的骨灰就由火化场的人随便往哪里一洒了结,反正是在地球上的某一处。
她透过床头的窗口看望远景,那片片山峦静静地和天空作伴,也是和她作伴。放低视线就是铁丝网围墙,一眼扫过铁丝网围墙,再往下看就是后院的大片空地。这样的场景真不错。每天在她眼前展现任由她欣赏,是她活着的见证。时光悄悄流去无声无息。那是一大片实景也是最广袤的虚无。她在心里轮流交替感觉着虚无和存在。虚无难道不需要去感受吗?如果说存在可以用喝一口水来证实的话。感受虚无叫她放松,体会存在却是愤怒。纵然有万千念头不去以行动兑现也是虚无。而她,做到了。她已然不再活在愤怒之中。
她是个洗衣工,每天上午去洗衣房。洗内衣外衣被单。洗完烘干折叠放回一格格架子里,她不与人接触,有其他人在外面柜台替女囚取衣服床单。监狱每月给的报酬不够买一双鞋。她总是穿着监狱的黑色笨重大头鞋走来走去,脚步咚咚响。这大头鞋让她什么好心情也没有。刚进监狱时有一双橡胶底的白帆布鞋还算轻软,可是很快就收走了。这个监狱真是吝啬透顶。后来她有了一双耐克鞋,那双鞋是她的下铺懒猫送给她的。虽然是旧的,却是轻盈舒适。她穿着旧耐克鞋去后院散步去大厅跳舞。晚上她睡在床头,那个角落是个直角,她往左翻过身面对的是墙壁而不是面对另一个人的身体,使得她免于听到别人的鼾声咬牙声。靠着这堵墙她睡得很熟狠安心。墙是她的秘密花园,她轻轻敲击会裂开。会出现一条通道,她沿着通道一直走,就出现蔚蓝大海,金色沙滩。有时候墙壁裂开,会出现不同的事物或人。
叮叮当!嘿,铺友,面条煮好了。
铺友波斯猫用一把不锈钢勺子敲敲她的床架子。她眼睛斜开一条缝接过碗坐起身。她不吃点心睡不安稳。她们之间达成的默契是:波斯猫不去洗衣房,早起送衣服被单去洗衣房的事就由她包办;她每晚享用的晚间点心,由波斯猫去餐饮室用微波炉做。人人都用微波炉来煮食,唯独她例外。她再也不要看微波炉一眼。波斯猫不去洗衣房,不是因为她懒惰,而是她时常熬夜,阅读写字。她写日记,写信给母亲。
她吃完面条下床去洗碗漱口尿尿,回来爬上床,躺下,眼皮沉重。
墙壁轰地裂开往后移,现出厨房。那个男人在吃她做的晚餐。他一边吃一边晃动着脑袋不停地啧嘴巴。她先把肉放了佐料浸透,再浇上番茄酱。蒙上锡纸搁在微波炉转盘里。转啊转啊转到熟透,打开锡纸,满室飘香。她倒了一杯红酒,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肉喝酒。
你为什么不吃?他忽地停下咀嚼问。
我不饿。反正他也从没有在意过她。
他站起身摸摸肚皮,打了个饱嗝。忽又问:我女儿呢?还没有回家?
她歪嘴无声一笑:她在最安全的地方。他歪歪扭扭走进卧室倒在床上打呼噜去了。
墙壁复又合拢,她沉入睡梦。
波斯猫的小床头灯还亮着。她爱读书,爱写作。有人为她叹息道,监狱硬生生把一个上等美女折磨成了一个丑女。她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原本白皙水嫩的皮肤,由于缺乏营养和熬夜,不再细腻透亮;原本细条的身材,由于每晚睡前吃含有过多油脂和淀粉的点心已经臃肿。她皮肤依旧洁白,眼睛灰蓝,性情温顺,波斯猫这个昵称非他莫属。
她给母亲写信,母亲要听她说说监狱里的女囚和生活。她写道:妈,我铺友是个谋杀犯,她杀了继女。她男人是个开长途卡车的,整天在外面跑。家里有个15岁念初中的继女。那男人把他娶回家就是为了有人照顾那女孩儿。他不懂她需要什么,以为只要每月塞给她生活费,供她吃住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排。他也不懂这两个女人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战争。他每次回家总是先走到女孩儿房间拥抱她,亲吻她。然后他走到厨房问,今天晚餐吃什么?她通常已经将晚餐做好,铺好桌子等待。心里期待丈夫好好拥抱她,关心地问她过得好吗?开心吗?想我吗?可是一次又一次地,丈夫省略掉她的期盼,直接坐下开吃。那女孩儿从不和他们一起吃晚餐。她下午放学回到家先从冰箱里取了食物胡乱吃饱,就关了自己房门不出来。丈夫总是吩咐她多买食物放在冰箱里,女孩儿不会饿着。那女孩儿偶尔扫她一眼,那眼神就像是看一尾爬虫,再踏上一步踩死她。然而爬虫也有心理活动:你想要踩死我,你试试看。
波斯猫感到口渴,水杯就在床边的铁柜子上。她伸出手取了水杯喝几口。上铺的谋杀犯睡得无声无息,像是没有这个人存在似的,有时候却是鼾声如雷。可能是做的梦不同导致的吧。梦里紧张,屏住了呼吸,梦里踏实了,自然会打呼噜。
波斯猫继续写:
一次,她给女孩衣服,在她牛仔裤后袋里发现一只没有开封的避孕套。她说给男人听。男人打电话招来妹妹,要妹妹去和女孩探讨一个人生问题。她在房门口偷听到姑姑的苦口婆心,女孩不以为然,嘲讽:姑姑,你是不是15岁生孩子的呀?我才不会像你那么蠢。那个姑姑被女孩激怒说话说漏了嘴:啊哈,你是比我聪明,带上避孕套去瞎混。女孩听出姑姑话里的意思:好啊,这个家里有间谍!是那个鼻尖通红的丑八怪告了密!她搜了我的口袋!Daddy 为什么把她带回家?她还煞有其事做起了女主人!成天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家里转来转去刺激我的虹膜!爸爸和她睡一张床!我为爸爸羞耻!我想想就要吐!我要吐,要吐,要吐!接着她真的吐了还在地上打滚。
幼稚的姑姑慌忙闪人,惹不起就躲。
无声的战争就此在这个家里升级。她挂在衣柜里的衣服被剪坏,她出门穿鞋子里面有东西硌脚。倒出来一看是小石块。晚上她掀开被子睡觉,床单竟然湿漉漉!告诉丈夫,丈夫不以为然:你不要神经过敏啦,有可能你的衣服已经穿坏了,鞋子里面的石子是你自己走路带进去的;床单湿漉漉吗?也许是你在想我。然后他径直走到女儿房门口,柔声细气地:闺女,爸爸回来啦。
梦突然中断,铺友醒过来爬下了床,去走道尽头的窗口看外面黑沉沉的天。天,没有尽头,就如她没有尽头的监狱生活。去卫生间解尿,再回到床上躺下,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重复开始一天的生活。
波斯猫的信也结尾了:妈,时间不早,下次继续。我的小丹尼淘气吗?亲吻他。想到自己两岁不到的儿子,波斯猫心里一酸。
波斯猫开好信封将信纸放进去,封口贴邮票。心想明天发出去,三天左右妈妈可以收到。上封信发走已经一周了,下午该收到妈妈回信了。这里收来信都在下午。女囚们听狱警一个个叫名字,不由自主都会激动起来。并没有很多来信,也并不都得到好消息。所以,每天下午3-4点钟,是个特别时刻,总有洇洇哭声如阴魂飘荡在监舍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