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生了什么?在很多次夜晚我问自己,我和小改之间发生了什么?除了发生那几次特别严重的分歧外,在记忆里,似乎关于我们的,只有快乐和开心,没有争吵,没有摔毁手机的愤怒,没有泪流不止的悲伤,没有情感的背叛,没有这个城市所谓的艰辛和难过,我们像许多情侣那样安静且幸福地存在于这个城市的角落,是辛勤的蚂蚁,是两只快乐的飞蛾,我们安静地存活,没有吵闹到任何一个人,我们小心翼翼地守着我们的小巢穴,将所有的秘密安置在巢穴内,不为外人道,只是偶尔会有一个叫小F的人打扰一下,却不会惊动任何一片涟漪,关于我们,如同花园里的一朵玫瑰。
后来,我在想,我们是怎样走向毁灭的?我们是怎样将我们的关系拉进沼泽的?我们是怎样在我们人生的道路上相遇又平行的?在后来很多时候,我去思考这些问题,发现这些问题从一开始就已经得到了解释,比如说小改的黑色头发早晚会长出来,将粉色代替;比如说那两盆代替我们的茉莉花;比如说关于粉色贝壳的传说;比如说在我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预见;再比如说关于玫瑰的故事,这些都像一场巨大隐喻存在于我和小改之间,所以,不需要什么悲恸且震动天地的原因,不需要什么严谨的逻辑,我们是那么地自然而然,是那么地顺理成章,现实简直可怕的要死,不需要原因,因为存在即是原因,现实比小说可怕,小说会说出原因,但是现实只会给出结果。我看着可怕的现实,最后知道,我失去了小改,那是小改,会唱歌的小改,会弹吉他的小改,会亲 吻我的小改,关于粉色世界的小改。
在关于小改的日记本上写下‘结束’以及‘end’是在二零一八年六月底的某一天,日记本还是与小改最初相遇时用到的本子,深蓝色的封面,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干净的蓝色就像夜幕下的大海,厚厚的一本,上面写满了关于我和小改的故事,其中有很多只是用简单且潦草的图画代替,里面还夹杂着白色玫瑰和红色玫瑰的纸张,那是最初的埋葬,隆重,充满了仪式感,而最后一次真正葬礼只能潦草应对,关于小改的笔记本彻底封锁,放进自己的柜子里。
五月三十号,下午六点,我和小改再次为我研究生考试的问题争吵,我说我对A城的研究生院校根本没有信心,小改说我故意不想去A城,故意不想和她在一起,因为我害怕承认这件事情,厌烦了喜欢女人的这个身份,我说我没有,小改却站在沙发边上一脸鄙夷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刻薄,冷笑着让我质问自己有没有,我震惊地看着小改,说不出话,我没有想到小改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感到悲伤,没想到小改是这么想我的,没有想到我在小改心目中是这样的一个形象。
“你为什么这么想我?”我看着小改,此刻已经没有愤怒了,更多的是想知道自己在小改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形象,这比起愤怒更重要。
“难道不是吗?答案已经明显,你不是成绩差,而是你压根不想去A城,你压根就不去争取和我在一起的一切机会。”
“我自己有多少水平还不知道吗?”
“可是我在你嘴里根本没有听到过争取两个字。”
“难道我非要说话来吗?”
“并非是要你说出来,而是你从未说过一次,你只会逃避。”
“你就这么想我。”
“不是我这么想你,而是事实摆在眼前,你想离开我,然后去找男人不是吗?”
小改咄咄逼人,我盯着她,脑袋因为她的话而发蒙,‘去找男人’,不明白小改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些不放,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会找男人,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空气冷却到了极点,等待着有人能够打破,终于,手机推送消息的铃声响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手机,叹了一口气,看向小改,小声问她:“你为什么总是认为我会找男人?”
小改冷笑了一下,看得出来她的怒气没有消除,她说:“不是吗?是你曾经说过的,你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我愣住了,想到上个夏天发生的事情,没有想到小改一直记着这句话,或者说,这句话像个疙瘩存在于她的心中,我解释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因为我只是你的试验品,你情感调味剂的试验品。”
“你瞎说什么?”我大声喊了起来,觉得小改在侮辱我对她的感情,忽然觉得眼前的小改很是陌生,我像从未认识这个人般
小改看见我大喊,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分,她的眼神变得茫然起来,向我伸了伸胳膊,却又很快放了下来,她垂下眼睛,显得有些灰心丧气,她小声说:“难道不是吗?”
我看着小改,觉得她好可怕,像一根针般,知道从哪里能将我刺痛,知道从哪里能穿透我心脏最核心的地方,我没有说话,而是回到卧室坐在床上,盯着衣柜上贴着的照片,是情人节那天,用拍立得拍的,那天我们去了一家很好吃的韩式料理店,她给我买了一束红玫瑰,我为她买了一束粉玫瑰,我们去了游乐场,在慢悠悠的摩天轮上亲 吻,很老式的甜蜜桥段,照片里的我们看起来很幸福,像姐妹,又像情侣,我看着照片,觉得小改很聪明,从很早之前,她就知道我的内心,知道我胆小如鼠,知道我的胆怯,可是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胆小的人呢?很奇怪,我生性安静,生性冷漠,性格里有着与常人不同的缺陷,一股天生自带往下坠落的缺陷,为什么偏偏要找上我呢?不明白。
我坐了很久,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看向窗外,粉色的薄云像絮一样漂浮在天空之上,随着逐渐暗下的天色消失在建筑物后面,它们将消失,将隐藏,像我和小改一样?
站了起来,走到客厅,没有理会小改,坐在黑暗处的小改也并没有看向我,穿上衣服,推开门,走掉。
东城市街道,一如往常的热闹,路上的街灯已经亮起,街边的店铺闪烁着人间快乐灯火,我目视匆忙人群,内心平静且无波澜,顺着路往前走,一直走,脑袋里全都是我和小改之间的对话,‘难道不是吗?’反问句一向具有杀伤力。
东城市的路有一个特点,你不知道自己能走向哪里,但是你总能走到你熟悉的地方,这是命运使然,所以后来,在东城市长达几年的研究生日子里,一直感受到了‘命运’这两个字是如此的具有魔力。走到了一处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地方,这是在一处小巷子里,我看向周围,记忆将我带到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也就是在那个夜晚,我和小改正式确立了关系。
在原地盘旋了很久,看着逐渐亮起的霓虹灯,想到那天晚上小改看向我说话时的模样,恍惚又恍惚,像是昨天发生的。忽然,墙根处的那盏路灯亮了起来,混黄的灯光,像是将灯下空荡荡的空气凝进了灯光里,那是琥珀,里面封存着我和小改之间的回忆,空荡荡的,是回忆。
站了许久,还是没有准备进去,看着三三两两来回进出的人群,并没有觉得悲伤,而是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忧愁,像小楼一夜听春雨,像秦娥梦断秦月楼,像梧桐夜上三更雨,更像记忆中十月份的初秋。
走进去,这个动作,无非是迈腿,可是一动作延伸了最一开始的抬头,和中间段落的扭头,最后却是迈腿结束。
酒吧,音乐、灯光、酒味搅混在一起形成一片很奇妙的云雾,在这片云雾里,人们回归原始的野性,我走进舞池的人群,跟随着人群摆动,我很兴奋,像小F那样跳舞,晃动脑袋,扭动屁股,将自己放进最原始的世界里,闭上眼睛,感受音乐带动躯体的快感,脑海里浮现出小改的样子,小改最初时的样子,小改甜蜜微笑时的样子,小改向我唱歌时的样子,我急速摇晃脑袋,试图摆脱小改的样子,可是,小改的面容在我的世界里急速放大,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听到她的声音,她问我内心的真实想法,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问我是不是因为她是女生的缘故,听着小改的声音,身体变得不受控制起来,脑中的小改张着嘴巴质问我,那些问题都好难回答,我无法将答案说出来。
满头大汗,坐在吧台旁,点了一杯酒,酒一点也不好喝,但我还是喝下了,酒沿着食管往下 流,热浪顺着食管装进我的胃里,撞击,余音将脑袋变得很沉,周围的世界开始在我的眼中旋转,迷 离地看着周围,人们的脸部表情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放大,他们在大笑,呼唤,眼神相互勾搭,欲 望相互填充,我醉意朦胧,一个想法突然在脑海里闪现,这个想法很是邪恶,想要将这个想法从脑海里剔除,但邪恶的小因子逐渐膨胀,我想证明自己,想向小改证明自己,想向她证明自己有爱女人的能力,有在人群中爱女人的能力,想要粉碎小改的所有猜想,所以,我醉醺醺,充满欲 望地看向周围,然后看向一个女人,齐刘海,头发披散,在我记忆里有这么一幕,是关于一个齐刘海的女人。
她看见了我,冲我微笑,我也冲她微笑,一开始,她只是站在远处看向我,我们的目光穿过人群,在迷 离的灯光以及满是酒精气味的空气里拉扯,在一番撕扯下,最后的结果就是她迈出腿,朝我走来,在后来我回忆关于那天晚上的一切,会思考一个问题,她所作出的迈腿这一动作绝对是我迈腿动作的延伸。
她坐到了我身边,她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我点头,冲她故作妖娆地微笑,向她说话,我用着浑身力气在向她说话,说一些很搞笑的话,说一些能让我忘记小改,且报复小改的话,我想向小改证明自己有一种能力,能在人群里和女人拉扯,能在人群里肆无忌惮,而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所以说你是医生喽。”女人说。
“我不是医生,我只是医学生。”
“在哪个医院?”
“市中心医院。”
“市中心医院啊,这么巧,我老公也在那里。”
“你老公是个医生啊?”
“对,他是个医生,或许你还会见到他呢。”
“叫什么名字?”女人给我说了他老公的名字,可惜当时我醉醺醺的,并不能记住她老公的名字。
“你老公在哪个科室?”
“心内科。”
“心内科啊,我还没有转过去,那个科室很忙。”
“对呀,那是最忙的科室了。”
“你来这里,你老公知道吗?”
“他很忙,没有心思管我在哪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啊,在这里能干什么。”
“你有孩子吗?”
“有孩子,孩子已经两岁了。”
“你放心孩子一个人在家?”
“家里有老人照顾。”
“你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设计公司上班。”
“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一个人,和女朋友一起来的。”
“你已经结婚了。”
“没有错,我还有一个女朋友,如果我猜的没有错,你应该和男朋友吵架了。”
“不是男朋友,是女朋友。”
“是吗?”女人对我的话表示很怀疑。
“当然啦,是女朋友。”
“看来我的直觉失误了,真稀奇,这是第一次呢。”女人冲我挑了挑眉毛,喝了一口饮料后,又继续说:“为什么吵架?”
“她说,我依旧喜欢男人。”
“那你喜欢吗?”
“不喜欢。”
“是吗?”
女人喝了一口酒,往我身边靠了靠,她摸着我的头发,我也让她抚摸,我看着她,她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说话和动作都透露一股成熟女人的特质,我被她的成熟特质深深吸引。
我在荒诞且毫无逻辑的现实里死亡,感受着自己如何在人群中陷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和抚摸,那是一个来自女人的抚摸,她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抚摸,最后拇指和食指揉捏我的耳垂,我就是在这样朦胧且暧昧的状态下,看到人群中的小改如何用冰冷的眼神将我杀死,我向小改证明了,却在看到小改的那一刻,恐惧从深海底下上升,没有想到小改会跟着我,她像上次那样跟着我,静悄悄地,无声,只是这次,我没有扭头,而是选择了迈腿,小改眼神凌冽,里面藏着一把刀子,她看着我,满是失望,满是鄙夷,满是不屑,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