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一)
刚刚20岁的徐娟没有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这么乏味、无趣,本来,徐娟是有思想准备的。毕竟买她做妾的“丈夫”杜仁已经60岁出头了。徐娟终生最大的秘密:她的第一次给了刘华老师。
那是他们分手的前夜,热吻过后,徐娟浑身 燥热,几乎是带着刘华老师倒在床上的,那滋味,让她飘飘 欲仙。徐娟是出名的“漂亮妞”,尤其是身材苗条,酷似妈妈。邻居的李大妈时常“啰嗦”:“不知那家的后生有福气,今后能娶到她。”抗战胜利后,徐娟走进这所全省最有名的高中学堂的。父亲时任县长(日本人在时就是县长,也帮国民政府维持过地方治安,不久就被撤换了),靠“劫受”发了点小财,再加上平时家境殷实,虽然是父亲的续弦生的,但母亲正受宠,完小毕业的徐娟就被送到了省城读高中。还有一个原因,她的舅舅在省城当警察,可以就近照顾。她的舅舅是1942年河南大灾荒从老家逃荒流落到省城的,很可怜苦命的妹妹,对徐娟分外照顾。这所高中当时很有名,是清末的巡抚在戊戌变法后,响应清政府的“新政”办的新学,动员士绅筹办,开始叫省大学堂,后来改的名。全省能来就读的都基本是各地的巨商大富的子弟。
徐娟的第一节课是国文课,讲《论语》的“关关雎鸠”,风度翩翩的刘华老师主讲,还写一首流利的粉笔字。情窦初开的徐娟第一眼就产生了好感,从此对国文学的特别认真,作业也写的特别仔细,刘华老师几次当众表扬她,也十分乐意课外辅导这个漂亮的姑娘。但徐娟开始感到两人不可能发展,因为刘华老师已经30岁了,家里有老婆、孩子。
“老婆是父母逼着娶的,孩子是父母逼着生的。”他们的关系明了后,刘华老师多次向徐娟解释。刘华老师的家庭是附近一个县最大的地主。究竟多大?有个外号“刘半县”,就是说半个县的土地都是他家的,刘华老师是衔这“金钥匙”长大的。他有个叔叔嗜吸鸦 片,是个出名的败家子,早死,留下莫大的家业给婶婶。婶婶的父亲曾经是光绪皇帝的老师,但很开明,支持过戊戌变法。婶婶深受父亲影响,也很开明,刘华老师从小就很佩服,在婶婶的淳淳教导下,读新书,学新知,思想比较开放。那时,出外留学很时尚,守寡的婶婶为躲避丈夫死后家里的产业纠纷,依然决定带儿子东渡日本。刘华非要跟着去,和父母大吵大闹。父母眼看留不下,就提出一个条件:必须结了婚再走!刘华看到铁了心的父母,只好答应了。“刘半县”谁不愿高攀,很快,一个小脚的媳妇就抬进了家门。洞房里,受过新式教育的刘华在灯下看了一夜的梁启超的大作《饮冰室合集》,第二天就和婶婶母子踏上了去日本的航船。在日本,刘华如饥似渴的学习新知识,婶婶竟加入孙 中山创立的同盟会,并多次以巨额资金资助同盟会的活动,当时和秋瑾齐名,孙 中山还写了“巾帼英雄”的匾。婶婶回国后,积极支持辛亥革 命,掩护革 命志士,创办新式学堂。徐娟所就读的学堂就有刘华婶婶的股份。源于这种关系,刘华归国后,顺利任教与这座当时中原最大、最新的学堂。回老家省亲,父母把他锁在屋里,开出两个条件:一是回家继承产业,二是不回家也行,但必须留一个后代。为了实现宏大的救国济民的理想,刘华无奈选择了第二个条件。他和妻子“合卺”了,第二年就有了一个男孩。
徐娟和刘华关系的突破是在读高中的第二年的一个“美救英雄”的故事。开学不久,刘华老师突然被警察抓走了,说是“煽动学 潮”。徐娟立马找到舅舅,一打听,原来只是嫌疑,证据不足,但要有保人才能出来。徐娟在舅舅面前哭哭啼啼,舅舅“唉”了一声,作保放了刘华。出狱那天,徐娟看到刘华老师瘦多了,胡子拉碴的,神情憔悴,情不自禁的扑倒刘华的怀里。开始刘华有点犹豫,自己的年龄、家庭等都不允许。徐娟表示不在乎,已经考虑好久了。刘华感动的掉了眼泪,还吐露了实情:他比婶婶走的更远,是省城的第一批共 产 党员。省城几次大的学 潮都参与了领导和发动。这次的叛徒不认识刘华,所以没抓到真凭实据。但刘华明白工作的危险性,秘密开会、号召学 潮等党的活动都不让徐娟参与,并一再叮嘱她要保密自己的身份。因为国共合作已经名存实亡,内战的烽火即将燃遍中国大地。徐娟一个女孩对政 治稀里糊嘟的,也不太关心,很少过问刘华的工作。
1947年的初夏的一天,刘华慌慌张张对徐娟说:“又出叛徒了。这人曾和我一起工作过。”
“你怎么办?再被抓了就不好出来。”想到刘华被抓一回了,徐娟很焦急。
“上级安排,我马上和暴露的同志离开省城,到解放区去。”刘华老师显得胸有成竹。
“我怎么办?和你一起去吧。”徐娟有点着急了。
“不行,解放区很苦的,可能还要打仗。你还在上学。等着我,革 命胜利了,我一定来接你。”刘华老师诚恳得让徐娟不好再说什么,再说,徐娟对革 命还没有很深的认识,对解放区更模糊,本身就没有一定去的意思。
临别的那天晚上,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徐娟毫无保留的献给了刘华老师。
第二天,徐娟依依不舍地送刘华老师去火车站。徐娟看到,和他一起走的还有一男一女,男的姓赵,女的姓聂,都是同一个高中的学生,还都是一个县的老乡,都是后来徐娟落户的卫南坡的,只是比徐娟的年级低,但都是已经暴露的共 产 党员。 1947年,对徐娟来说好像流年不顺。一个多月后,收到那个姓聂的女老乡的一封信,刘华老师一到根据地就参加了革 命队伍,还当了一个连的指导员,但在敌人围剿中,第一次战斗就英勇牺牲。徐娟在深深长夜多次泪流满面。她也清楚,刘华的那个富有之家根本不可能接受她,也没想过和那个家庭有什么联系。当时的女学生都受《娜拉》的影响,心底里追求独立、自主。又不到一个月,舅舅因脑溢血突然死在工作岗位上,同时,接到家里的一封电报,说有大事,要她速回。
徐娟回家了,登上回家的长途汽车的时候,她完全没想到,再也回不来了。
徐娟以后几年,就在一个叫“卫南坡”的地方落户了,并最后极其耻辱的葬身在那里。
(二)
卫南坡是豫北的大粮仓,卫南坡的人世代以种田,诚恳朴实闻名。土地肥沃,良田纵横。杜仁就继承了卫南坡的传统,是杨柳村和附近最大的地主,家有良田500多亩。平时的伙计10多个,农忙时30多个。郭敬云老爹和两个儿子常年在他家干活,也最受杜仁看重。
杜仁最看重“勤俭”二字,他的祖上就是几代人靠勤俭劳动发家的。原籍是山东临近河南的一个县。清末大旱,杜家的三个儿子集体讨饭,落户在卫南坡,给地主家当长工。日积月累,三兄弟和后人筚路蓝缕,靠双手积累了几百亩良田,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地主。到杜仁这一辈,虽然吃喝不愁,但勤俭劳动的习惯未变。尤其是农忙季节,杜仁和长工们一起在田里挥汗如雨,割麦、翻地、杨场等诸多农活,杜仁还是一把好手,对雇工们也不错,例钱一分不少,早上烧饼、油条,中午打卤面或者鸡蛋拌面,一般都送到地头。晚上有时简单弄俩菜,和大家喝一壶酒。对常年殷勤服务的郭敬云老爹父子三人更是关照。郭敬云的大儿子出生时难产,还是杜仁托人到镇上请来的接生婆。两个儿子的名字都是杜仁起的,大的叫郭勤,小的叫郭俭,人们习惯叫大蛋、二蛋。村里有个红白事,杜仁也是每次必到,帮助安排调理。所以,杜仁虽然是村里土地最多的地主,但名声还不错,也是有名望的士绅了。特别是他儿子,在国 军当兵,听说在武汉读过军校,已经是个营长,战斗在抗战一线。当镇上领导慰问,街坊四邻夸赞时,杜仁感到有很大荣光,但每每故作谦虚:“哪里哪里,抗战嘛,应该的。”
这不,1947年底的一天,北风溜溜,郭敬云赶着三匹马拉的大车,拉着杜仁走在去县城的官道上。三匹马不停的呼出热气,郭老爹还不时的抽两鞭子,杜仁耷拉着脑袋,随着马车的晃动,一高一低的点着头。他要到40多里的城关接个媳妇,确切说,是个妾。
杜仁61岁了,妻子也60岁了,不能再生了,而他们唯一的儿子牺牲在了抗 日的战场上。万万没想到,在几乎是最后的战斗中,儿子殉国了。偌大的家业谁来继承?顿时成了现实问题。妻子已经过了生育年龄,就是年轻点,除了生个儿子,几十年在没动静。征得妻子同意,他要纳个妾。这个姑娘是嫁到城关的妹妹说合的,听说还是个学生,挺漂亮,就是价钱贵了的,3000银元。那时还不是法币,但纸币已经有些贬值了,要银元也正常。杜仁不管这么多了,他想要的是儿子。
天快黑时,杜仁的马车进了妹妹的院子,住了一夜,第二天和姑娘,还有姑娘的婶婶见了面。姑娘刚刚20岁,眼睛红肿着,一看就是哭红的。婶婶也悲悲切切,不时用衣袖抹抹眼睛,絮絮叨叨说姑娘家遭了难,父亲死了,母亲还要养着刚出生的闺女,实在养不活了,才卖。都已经谈好了的,也没有更多的话说。杜仁只是保证好好对待姑娘。婶婶接过钱袋,抹把眼泪,拉住姑娘的手:“妮啊,好好活着。回去把你父亲葬了,剩余的钱都给你妈,放心吧。”
姑娘随马车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夫人抱着一个襁褓,站在路口,泪流满面,呆呆地看了马车很久——她不忍心看自己的女儿走到这一步,托弟媳带来了女儿。她已经没有家了,就在弟媳家暂住着。
马车不紧不慢的走着,天气比昨天更冷了一些。姑娘一直低着头。郭敬云“吁、吁”吆喝马的声音传的很远。
“姑娘,回去就办事,别怕。你叫啥名?”杜仁首先打破了尴尬。
“徐娟。”姑娘依然低着头,呐呐的小声回答。
(三)
徐娟做梦也没想到,家里的变故如此“地覆天翻”:父亲被当做汉奸枪毙了,家产被没收,母亲抱着几个月的妹妹哀声哭泣。
“妮,实在供不起你上学了。要不,妈也不会让你回来。”母亲絮絮叨叨的泣不成声。
原来,徐娟的父亲徐金贤原来是日本人的翻译官,后来当了日本人的县长。徐娟父亲的前妻死的早,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徐娟的母亲陈小娥因黄河花园口被炸开,以阻挡日本人,家成了黄泛区,跟着父母流 亡。父母死在路上,哥哥逃荒落户到了省城,徐小娥无依无靠,被父亲买了续弦。徐小娥农村姑娘,踏实肯干,梳洗打扮也有模有样,特别是身材苗条,很受徐金贤的宠爱。第二年就有了徐娟,但父亲一直想要个男孩,持续努力了近10多年,事与愿违,还是个小妹妹。
抗战后期,父亲看到日本人日落西山了,也是为了自保,就主动和国民党地下人员取得了联系,为他们提供日本人的兵力部署、调整等情报。抗战胜利后,县长还当了一阵,还帮助国民政府大力维持治安等,和汪伪政府的周佛海等人的做法如出一辙。但群众要求惩治汉奸的呼声越来越高,县议会还通过惩治汉奸的议案,并把徐娟的父亲排在汉奸第一名。县长被撤了,还很快进了监狱。
这些徐娟都知道,半年前寒假和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妹妹一起还探望过父亲。父亲还若无其事地安慰她们:“没事,给日本人当翻译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杀人放火都是日本人干的。当县长我还国民政府维持过治安呢。政府已经私下承诺了,过一段时间就放我回家。”还嘱咐徐娟好好念书,抱着哇哇哭的小妹妹又哄又亲。还给小娃娃取了大名徐秀。
万没想到,事情绝不是想的那么简单。国民政府为了平息民意,也是为了掩盖国内战场的节节败退的战绩,在全国一致的要求下,依然对汉奸进行了审判,日本人制造的一个血性的惨案牵涉到徐金贤。卫南坡上几个村的万人冢惨案被揭露出来。但徐金贤认为自己仅仅是翻译,惨案是日本人造的孽。但一审判,就把徐娟的父亲括了进去,自然是难逃罪责。新县长拍了桌子:“这样的败类绝不能留。”据说,徐娟的父亲被枪决时,大街上响起了长久不息的炮竹声。家里的财产也被没收,房子也被征做了兵营,徐娟母亲也被毫不留情的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只得暂住到丈夫的弟弟家。徐金贤的棺椁一直在县城外的庙里暂厝着,陈小娥没钱了,葬不了。
徐金贤当县长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金贤的弟弟徐金义也担任不大的管税收的肥差,抗战结束,自然也靠边站了,没了工作,整天找点杂活做,生活虽然不是饥寒交迫,但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再养活陈小娥母女二人,确实捉襟见肘了。不过,最近县联防队招人,他报名了。
徐娟回来后面对的就是这种窘迫的家境。“怎么办?如果刘华老师还在就好了。”徐娟不由自主的这样想。
“叔,我不上学了,给我找份工作吧。”一天,徐娟求叔叔。
“妮,我都找不到,那还能给你找什么工作。”叔叔一筹莫展,蹲在屋里不停的抽着旱烟,一股股的浓烟呛得人只想咳嗽。
婶婶插话:“那联防队——”
话音未落,徐金义就打断了:“只招男的。我还知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呢。”
“妮,你看这样行不行——”叔叔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徐娟的母亲。
徐娟也看着母亲。母亲明白叔叔的意思,面对女儿的目光,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卖”字太难听了,何况是自己的女儿。
弟媳是个善良的女人,看大家一时沉默,主动说:“妮,隔壁杜姨的哥哥想找个妾,愿意出大价钱,你看——”话说到一半停住了,看着徐娟。
“我同意,钱都留给你们,只要你们养活妈妈和妹妹,安葬我的父亲。”徐娟没有考虑,急不择言。妈妈流泪了,抱着妹妹走了出去。
婶婶出去了,双方谈得很爽快,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达成了协议。回家后,婶婶就是埋怨自己钱要少了:“大地主,不缺钱。”还叮嘱徐娟不用发愁。徐娟根本没有考虑钱的事,就问了婶婶一个问题:“嫁到哪里?”婶婶回答:“卫南坡。”
第三天,寒风中,徐娟就被一辆马车拉到了卫南坡,一个叫杨柳村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