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二十三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1、2部】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1589字 发布时间:2022-09-26

第二十三回:螳螂捕蝉惨遭全军覆没,黄雀在后委实技高一筹

雷铉忍不住问道:“韩兄弟认得他们?”

韩若壁充耳不闻,蹲下身盯着那具没有左臂,又被废了右臂的尸体仔细察看了好一阵子。

雷铉见状,脸上没显出任何异样,心里却揣度韩若壁肯定知道这些人的身份,而且和他们关系不浅。

当韩若壁站起身来时,已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这时,远处负责望风的喽罗吹起号角,有人跃上邻船,大声报道:“有艘快船朝我们这儿来了!”

雷铉自忖道:这样的坏天气,还有不怕麻烦的出来打鱼?

韩若壁思虑一瞬,心道:莫非是他?回来得好快。真若是他,沉船也好,尸体也罢,还是不被瞧见为妙。他口中果断道:“绝非寻常渔家,叫兄弟们别留下痕迹。”

雷铉不及多想,下令喽罗们割断绳索,把沉船再次沉入湖底。待一番操作妥当后,众人眼见一艘快船从雾霭中疾驰而来。

韩若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快撤!”

雷铉当即命令十来艘蜈蚣快艇全速前进,务必甩开那艘快船。

分金寨的快艇艇身轻巧,每条快艇均有十几人同时划桨,在湖面上破水而行,速度绝非其他船只可比。但饶是如此,仍然无法和距离十丈开外的那艘快船拉开距离。

韩若壁立于快艇尾部,手搭凉棚,聚足了目力望去,道:“瞧见了,来的是一艘衙门的快船。”

本来站在艇首的雷铉大为不解,也窜至艇尾,道:“怎么可能?衙门的快船我都知道,纵然其中最快的‘浪里钻’也不可能赶得上我们改装过的蜈蚣快艇。”

韩若壁道:“一定是他来了。”

雷铉疑道:“他?谁?”

韩若壁苦笑了一下,“敢单枪匹马跑来搅‘分金寨’的局的,还能有谁?”

二人异口同声道:“黄芩。”

韩若壁点头道:“这个黄捕头,是不是敌人不好说,但肯定不是朋友,我等行事得防着他,少让他掺合才是明智之举。”

雷铉想起这二人结伴来水寨的事,茫然道:“他和你不是朋友吗?”

韩若壁莫可奈何,佯叹道:“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我热脸贴上去,也得他瞧得上才行。”

雷铉拍着胸脯道:“像韩兄弟这样的豪杰,我们江湖人巴不得结交,谁敢瞧不上你?”

韩若壁连连苦笑,道:“他可不算江湖人。”

雷铉挠挠头,如梦初醒般道:“不错,我怎的忘了?”

黄芩的行事作风与一般捕快迥然不同,这才让人容易忘记他的公人身份。

韩若壁提醒道:“那些尸体最好别被他发现。否则,八条人命的大案,官府抓不到凶嫌,难免为交差诬赖到分金寨的头上。”

雷铉赞同道:“分金寨虽不怕官府,却也不能替别人顶屎盆子。”转念,他皱眉道:“说实话,刚才我大可把这些无名尸首和沉船一起扔进湖里,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也就不怕黄捕头追上来查问了。只是,看韩兄弟适才的表情,想必与这些人有些渊源,应该不忍见他们再被弃至湖中,所以我才没有那么做。”

韩若壁向他拱手,深施一个大礼,道:“多谢雷寨主体谅。害你们白忙活了一场,稍后,韩某定会酬谢分金寨众弟兄的!”

雷铉哈哈笑道:“你有这份心就是瞧得上咱们。本来,有些事我很想问个明白的,但韩兄弟既不方便说,我就不再多嘴问了。”

韩若壁飞身离开了这艘艇,转掠上船队最末尾的那艘,在艇尾立定,长衫飘拂。他望着雾气缭绕的水面上,那艘越来越近的快船,神情凝重,如有所待。

正如韩若壁所料,那只快船上的人就是黄芩。

黄芩的客船是拂晓时分才抵达高邮的。从码头一下船,他就直奔府衙,找来得力的捕快问寻了近日发生的大事。而后,他得到消息,说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道上莫名有很多条船只聚集。那条水道他再熟悉不过:林有贵曾在那条水道上点灯;杨福就死在那条水道上;韩若壁曾在那条水道上流连说要打捞张士诚的宝藏,所以那里必定有他所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他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着。现在发现有所异动了,他立即找了艘快船下了樊良湖,直向那条水道而去。到了水道上,看见原本聚在一起操作着什么的船只渐渐四散开来,而后快速离开。黄芩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便不遗余力地催动快船加紧赶上,以便查个究竟。

快船愈来愈近,骇然,黄芩瞧见韩若壁居然驻立在前面那艘快艇的艇尾。心道:他也在?果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韩若壁也瞧见了黄芩,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怨愤之气:什么时候不好来,非选我恨得想揍人的时候?

自打看见自家兄弟的尸体,他的心情就糟到了极点,胸臆间强压着的一口闷气没法子舒缓,此刻又见黄芩前来寻事,顿时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两船相隔约莫三丈不到时,黄芩再不迟疑,瞅准机会一跃而起,凌空飞渡,直扑向韩若壁的那艘快艇。眼看他人到半空,就要落在艇上,韩若壁胸中气涌,目光一细,右掌迅即拍出,携带一股强劲真力“呼”得向黄芩劈了过去。

黄芩怎么也没想到,眼下双方并无冲突,韩若壁居然莫名奇妙向他出手。喘息之间,一股透着穿心寒意的掌风凌厉袭来,砭肤刺骨。黄芩惊愕之下,怎敢大意?他可没有在空中转向躲闪的奇特轻功,只能急忙吸气缩胸,头颅向后一仰,借着倒翻之力跌落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快艇上的韩若壁借着一掌拍出泻去胸中闷气,畅快轻松了许多,淡淡斜了黄芩这边一眼,似是看他摔惨了没有。在黄芩眼中,他这一眼分明就是挑衅,于是剑眉一挑,再次拔地而起,掠向快艇。

这一次,他全身戒备,‘哗’地抽出铁链,缠绕在手掌上,就等着与韩若壁出招相抗了。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韩若壁居然双手背于身后,完全没有任何阻拦他的意思,任由他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快艇上。

黄芩愣住了,道:“你什么意思?”

韩若壁呵呵道:“没什么意思,难得有机会叫黄捕头‘后退’上一回,没忍住呗。现在你有备而来,我也就没把握再让你后退了,倒不如邀你同船。”说完,他面上笑意浓浓,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加上俊雅出尘的长相,显得甚是潇洒自如。

黄芩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一刻儒雅友善的韩若壁才是他的本来颜色,刚才充满敌意的分明是陌生人。他皱眉道:“你不对。”

韩若壁道:“有什么不对。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黄芩道:“谁敢说了解你。”

韩若壁变了张苦脸道:“你今日,不是为了那一夜风流来讨债,取我的性命的吧?”

黄芩语噎了一瞬,才道:“那笔账,日后再同你算。”他将目光转向雷铉所在的那艘快艇,“你和分金寨勾结上了?”

“‘勾结’?这是什么话?”韩若壁瞪着眼摇头道:“我是请雷寨主帮我打捞张士诚的宝藏,这件事不是报备给你了吗?”他特意提高嗓门,令得分金寨弟兄们都听得分明:“到底是黄捕头不通文墨,用词不当,还是瞧不起咱们堂堂的‘分金寨’,故意贬损?”

包括雷铉在内的不少寨众都停了手中船浆,转过头来怒视黄芩。

黄芩毫无惧色道:“分金寨是水匪。每一个水匪都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为什么要瞧得起他们?”

韩若壁叹了声,“也许是没有选择不得不错,也许只是选错了路。”

黄芩道:“错了,自然要付出代价,被人瞧不起也是代价。”

韩若壁悠然道:“瞧不起没什么,要了命就不好了。黄捕头好像要过不少人的命。”

黄芩撇了撇嘴,道:“要人命的人,通常也可能被别人要了性命,公平。”

“嘴上倒是振振有词。”韩若壁打了个哈哈:“难道黄捕头就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吗?”

黄芩环顾了一下四周众人,缓缓道:“从来没有。”

韩若壁蓦然睁大眼睛,仔细瞧着在众人敌视目光包围下的黄芩,只觉他的眸子利如剪,寒如冰,就是瞧不出分毫畏惧,不觉打了个寒噤,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黄芩瞥他一眼,“你在这里同我东拉西扯,分明避重就轻。可是藏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怕被我瞧见?”

韩若壁知他业已生疑,只能嘻嘻笑着希望蒙混过关,“哪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你也知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黄捕头此去好几日,该有十几秋了吧。我这厢屯了一屋子的话,专等着和你说呢。”

黄芩冷不丁的脚点船板,依次掠过十几艘快艇,最后落在了雷铉的那艘蜈蚣艇上。韩若壁也没闲着,慌忙施展轻功紧随其后。待他落下时,黄芩已瞧见了那些藏无可藏的尸体了。他转顾雷铉道:“雷寨主,这些你要怎么解释?”

雷铉望了眼韩若壁,知道没法搪塞过关了,干脆落得大方,简要地实话实说了,而后又冷声道:“我这水匪说的话,黄大捕头信是不信?”他语带讥讽,显是被黄芩之前的话开罪了,是以心生不满。

黄芩倒没觉怎样,而是蹲下身子,仔细验看过尸体,又沉思了半晌,恍然笑了起来,道:“这下子我明白了。”

雷铉追问道:“明白什么了?”

黄芩转瞧向韩若壁,见韩若壁也正在瞧他。他肯定道:“雷寨主,你的话我信。”他又手指韩若壁,“不过,他的话我不信。”

雷铉先是不解地望向韩若壁,而后点点头,叹气道:“信就最好,如果你要将这桩案子扣在‘分金寨’的头上,我们的那点儿交情就算彻底完了。”

黄芩站起身,不动声色道:“案子?哪里来的案子?”

未料到他能有此一说,雷铉讷讷道:“你这是......?”

黄芩道:“船上的这些尸首,你们自行处理就好,不必惊扰官家了。”

分金寨一众都呆若木鸡了,没想到素来行事丁是丁卯是卯,一板一眼的黄捕头,竟会在这桩案子上如此好说话,居然可以假装没看见。

黄芩对韩若壁道:“明日,你去‘迎来送往’,我有话问你。”

韩若壁伸手抚了抚下巴,把脸伸到黄芩面前,挤眉弄眼道:“我若依了你,你给我什么好处?”

黄芩啼笑皆非道:“好处?你居然还敢向我讨好处?!”

韩若壁不依不饶,“我这人势利得很,没有好处的事,从来不做。不给我好处,我为何要去?”

黄芩歪起嘴角,冷笑了几声,道:“好!你若是不怕,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在这里说个明白好了。”

对于他可能说什么,韩若壁心下没底,故作姿态地骤然睁大双眼,长唷了口气,似是服软地降低音调,道:“黄捕头,床笫间那种事怎好在外人面前说个明白?还是你我私下研究切磋的好。”

他故意误导,显然是不想让分金寨众听到黄芩可能问出的话。

黄芩额角的青筋都被他气出来了,挑眉嗔道:“你!......”只恨不能一脚踢他下湖。

雷铉木愣愣地呆傻住了,左边儿瞧瞧韩若壁,右边儿又望望黄芩,口中喃喃道:“你......他......床笫间?......这是哪儿跟哪儿?”

韩若壁还不忘好心替他解释呢,“雷寨主,‘迎来送往’里有一张水床委实不错,黄捕头和我一起都睡过的。不信,你问他。”

雷铉听言已比呆若木鸡更呆了,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直盯着黄芩,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黄芩怒不可遏,一咬牙道:“韩若壁!我这里不跟你废话!明日你若是不去,我什么也不用说,直接剁了你喂狗!”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抚掌笑道:“到底还是黄捕头了解我欺软怕硬的秉性,一开头你就这么威胁多好,我一定不敢不去的。”

黄芩恨恨然点头,“当心你这条舌头,别哪天折在我手里!”

“舌头可是我吃饭的家伙,绝不敢折。明日我等你啊,不见不散呀!”韩若壁边笑边招呼道:“黄捕头要走啦,哪位兄弟行行好,把他的船驾过来吧?快些快些。”

只一会儿功夫,朱三就驾着黄芩来时所乘的快船到了近前。

原来,黄芩人一离开船,便有分金寨的喽罗把船钩了去,现在正好还给他。

黄芩转踏上自己的小船,回身又瞪了韩若壁一眼,“明日若见不到你的人,除非是离开高邮了,否则我挖地三尺,也把你揪出来宰了!”

韩若壁拱手作揖,皮笑肉不笑道:“能得黄捕头如此看重,韩某是真该烧柱高香了。”

黄芩不再和他斗嘴,气哼哼地自己驾船离开了。

韩若壁这才收起嬉皮笑脸,转身从怀内掏出一锭五十两的大银,递给雷铉,“这八人的尸骨须得好生安藏,还要麻烦雷寨主替我找块风水好的地方。”

雷铉推开他的手,道:“以我和韩兄弟这么深的交情,只要韩兄弟开口,这点儿小事算不了什么。何况好生安藏也不需要这许多银两。”

韩若壁坚持道:“既然交情深,就当我送与你花吧。”

雷铉不再推辞,就此收下。

船队回程中,雷铉实在憋不住问道:“你和黄捕头……两个男的......不会真有那档子事吧,搞什么鬼?”

韩若壁随口道:“逗个闷子而已,难道你不觉得黄捕头生气的样子格外有趣吗?”

雷铉试探问道:“那刚才说的,全是你在耍他喽?”

韩若壁只笑着点头,心中却道:真要是耍他,怕是连我自己也耍进去了。

雷铉哈哈笑道:“我瞧着也像。其实,能耍黄捕头的人,恐怕也只有韩兄弟你了,佩服佩服!”

韩若壁回顾了一眼船板上的尸体,又撇下雷铉,独跨上船头,眺望起了远方的陆地。雷铉见他一副专心欣赏湖景的模样便不再打搅,退进船舱里去了。

韩若壁眼中有景,心中却无景。

他心中有的是血、是泪。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若不能夺回财物,替你们报仇雪恨,我岂非枉称‘北斗会’的大当家!’

湖面上,雾气开始消散,空气变得清澈起来。分金寨的船只扬起船帆,逐渐消失在樊良湖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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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迎来送往”的小二才把店门打开,柜台后的账房师爷刚把算盘、帐簿铺上台面,韩若壁就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店家最喜欢开门红,小二也记得这位豪客,连忙上前殷勤问道:“客官,可是还要那间‘妙不可言’?”

韩若壁摇头道:“不用了,找个能说话的厢房就成。”

小二点头哈腰道:“后院有间雅房安静,不如就那里吧。”

韩若壁点头,由着小二领去了。

这间厢房远不如‘妙不可言’豪华,但干净、明亮,而且是独间,边上没有其他房间,窗外更有绿竹环绕,赏心悦目得很。小二勤快地替韩若壁沏好一壶香茗,又倒满了一碗放置跟前后,满脸堆笑道:“客官,还有什么尽管吩咐。”

韩若壁喝了口茶,“等下黄捕头若来找我,直接把他领进来。”

小二点头,连声应下,转身出门时,想礼貌地带上房门,却被韩若壁摆手阻止了:“开门迎福,黄捕头既是你们高邮的福星,还是让门开着吧。”

小二如他所言任由大门敞开着走了。

房里只剩韩若壁时,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心中暗自揣度黄芩到底觉察出了多少。

一壶茶还没有喝完,黄芩已撩袍跨过门槛,步入厢房。

韩若壁站起身,笑眯眯道:“君心倘能似我心,千里不负相思情。分别的那些日子里,黄捕可有想我?”

“有。”

韩若壁讶然道:“真的?”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韩若壁略显失望,“唉,虽然和我想的不一样,但算了,想总比不想好。”他缓步走过去关上门,“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黄捕头还要豪饮吗?”

一句话点到了黄芩的羞处。

“你的酒,我不敢喝。”

韩若壁哈哈道:“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捕头,居然怕喝我的酒,说出去,不知有没有人相信。”

黄芩黑起一张脸,冷声道:“前次你趁人之危,欲行苟且,今日还敢提及。韩若壁,‘厚颜无耻’这四字你绝对当得上。”

韩若壁索性从怀里掏出牛皮酒袋,拔掉袋塞,道:“罢了罢了,你不喝,我自己喝!”转头,嘻嘻笑道:“如果我喝醉了,十分欢迎黄捕头趁人之危,欲行苟且,权当还你那一回。”

黄芩身形一转已到他面前,强行把塞子塞回袋口,“第一,我没有你那种不良嗜好;第二,今日我有话要问,你必须保持清醒;第三,我不喜欢你这般胡言乱语。所以,你不能喝酒。”

韩若壁一句不让,句句顶回去:“第一,我那种不叫不良嗜好,而叫因情生性,男女不限;第二,你有话要问,我却未必要答;第三,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我只说自己喜欢说的话。所以,我觉得还是醉了的好,否则说不准情不自禁再对你做些什么,就又要唐突了。”

黄芩怔了怔,怎么不正经的话到了他的嘴里,就能听上去那么理直气壮?转瞬,他道:“我不醉,你什么也做不了。”

韩若壁眼波如丝,表情暧昧,“或许,你可以试试看,瞧我能不能做出点儿什么?”

见他就是不肯认真说话,黄芩真恼火了,急道:“莫非不抓你回衙门,你我之间的谈话,就只能这般胡说八道下去?”

韩若壁则完全不急,把酒袋收入怀中,换成倒了碗茶端在手里,笑道:“真要抓我回衙门,你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黄芩点头道:“不错,我本不想抓你,虽然明知你是北斗会的‘天魁’,可你并未在高邮为非作歹,又没有缉拿你的海捕公文......”

韩若壁端茶碗的手抖了一下,“什么?!”

黄芩没理他,继续道:“但你若还是这么不可理喻的话,我也不介意抓你回去。”

韩若壁不露神色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黄芩道:“昨日,樊良湖上。”

“这么肯定?”

“瞧见娄宇光的尸体时,我就明白你为何会在劫船案发之后来高邮了,也明白了昨日你为何情绪失控,向我出手。”

“哦?不妨说来听听。”

“你来高邮,是因为娄宇光等人劫船后没了消息,你不放心,才跑来查探的。至于贸然向我出手,则是因为你乍见兄弟死于非命,一时气急攻心,乱了心神。”

韩若壁道了声“惭愧。”

黄芩道:“娄宇光尸体的整条右臂都布满了裂纹,仔细看可以发现越是靠近右掌的地方,裂纹越密,也越深。我想他生前一定和别人以掌对掌,拼过掌力。他的‘七叶碎心掌’本是至刚至阳的掌法,堪称一绝,江湖上能在掌力上胜过他的人并不多。那么,掌力如此非凡,还曾经出现在高邮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韩若壁阴沉道:“‘秋毫针’那伙人中有个以阴柔掌力见长的。”

“不错,就是那人打碎了林有贵的头盖骨。”

韩若壁道:“我记得武正海曾经见过他,说此人长相斯文,一双肉掌却可开山裂石。”继而,他咬牙切齿、声色俱厉道:“我誓杀此人!”

黄芩道:“你杀人,我不管,但绝不可在高邮胡来。”

“在高邮胡来的不是我,是小天师赵元节他们。”

黄芩摇头叹道:“听说你和小天师赵元节一样,也懂法术,不知道下次和你动手前,是不是该先泼你一身狗血、大粪。”

韩若壁喝了口茶,放下茶碗,道:“黄捕头,你知道的真不算少了。可昨日在湖上,为何不直接挑明我的身份?”

“你觉得呢?”

韩若壁叹了声,道:“我很想说,是因为黄捕头对我有好感,所以不忍心拆穿我刻意隐藏的身份。可是,我的理智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这么做,不过是不想分金寨知道。知道的多,想法就多,可能去做的事也多,到那时,你的高邮就更不安生了。”

黄芩没有否认:“有一点我没瞧错,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你的头脑都异乎寻常的清醒。”

韩若壁道:“我还知道,你嘴上虽然骂了雷铉、骂了分金寨,可他们心里还是会感激你,只因你放掉了可能牵扯上他们的八条人命的大案。”

“我可不是为了他们的感激,而是根本无意于这桩案子。”

“我想不通。”韩若壁皱眉道:“以你捕快的立场,碰上这般人数众多的命案,不是该全力缉查凶嫌吗?”

黄芩却道:“虽然是八条人命,可也是你们北斗会被别人黑吃黑,双方都是黑道,均非善类。以我看来,纯粹江湖上的争斗不须浪费官府资源。再者,对于杀了这八个人,吞了贼赃之人,北斗会岂会善罢干休,根本用不着我们官府掺合。至于分金寨,一直做的就是抢劫掠货的买卖,官兵都奈何不了他们,我追查他们做甚?”

歇了口气,他有些无奈道:“我能做的,和其他捕快没什么两样,只是保全高邮平民百姓的安稳而已。”

韩若壁忽道:“人生在世,总该有点理想,总会想做几件大事吧。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的能力,也许可以比别人做得更多、更大,可以成为超越别人的大英雄、大人物?”

黄芩摇头道:“我就是个小人物。小的时候,总幻想有一天学成了绝世的武功,就可以成为翻云覆雨的大英雄。可后来如愿学成了,才发现,自己还是个小人物。”

韩若壁想了想,道:“也对,从来都是时事造英雄。”

黄芩仔细打量了他一下,道:“象你这样的盗匪,实在很难对付。”

韩若壁抬一抬下巴,“既如此,何不干脆抓了我向宁王邀功请赏?”

黄芩微微笑道:“抓你?谈何容易。你肯让我抓吗?”

韩若壁也笑了,“不管是什么人,想要我项上的这颗脑袋,都不成。”

黄芩道:“你也知道若被抓了去,肯定难逃一死?”

韩若壁了然道:“宁王岂会让找他麻烦的人活在世间?”

黄芩追问道:“那你还敢打他那艘船的主意?”

韩若壁哈哈笑道:“富贵险中求嘛。”

黄芩一本正经道:“我今日来,只为问你一件事。你若老实回答,我们的账便算两清了,你自可大模大样地离开此地,我保证不会为难你。”

韩若壁眨眨眼,忙道:“连那一晚的账,也一起清了?”

黄芩狠声道:“你老提那件事做什么?”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心中嘀咕道:没做完的事,总难免会惦记着。

黄芩的手移向身后铁尺,“可你若不肯老实回答,我便不客气了。”

韩若壁坦然面对道:“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什么,你问吧。”

“宁王船只运财物上京的具体路线、时间是什么人透露给你们北斗会的。”

韩若壁深思熟虑了一阵,道:“这样吧,因为没有你的保证,我自信也能大模大样地离开此地,所以我需要另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什么条件?”

韩若壁道:“你也要把你所知道的,有关劫船案的信息都告诉我,否则,就是拿铁尺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回答任何问题。”

黄芩点了点头,道:“可以。”

韩若壁道:“你先说你知道的。”

黄芩直言道:“我知道有人把宁王船只私运财物入京的具体路线、时间给泄漏了,北斗会得到了消息,于是周密部署,选定在大运河与樊良湖交界的上游二、三里处抢劫宁王的船只。只要是对水路颇为了解的人都知道,那里可算是最佳的劫船地点。北斗会派出了以二当家娄宇光为首的八个人、以及一条船,”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道:“我想,昨天在湖底应该还有一条沉船吧,你们就是从那条船上打捞到的尸体。”

韩若壁点头表示肯定。

黄芩继续道:“北斗会的打算是在劫船后拐入樊良湖,再将赃物分批运上岸,偷运至钱家庄。你们的计划很聪明,钱家庄是官府势力的盲区,银子重铸后就瞧不出来路了,而值钱的物品只要暂存于钱家庄不动,也不会被人发现。”

韩若壁心里不禁暗赞黄芩的分析丝丝入扣。

“可是,北斗会劫船成功后,刚刚拐入樊良湖,行驶到西夹滩至黄林荡的水路上,就被另一艘来路不明的船给黑吃黑了。这艘船就是‘秋毫针’一伙十几人。他们埋伏在樊良湖里有些日子了,还和湖上的水贼干过一仗。由此可见,他们此行正是冲着北斗会来的,早有预谋。”想了想,他又道:“不对,也许,他们不是冲着北斗会,而是冲着任何成功劫下宁王船只的人。他们要的就是劫走财物,又让那些人替他们背上劫船的黑锅。现在,不管是官府的人、宁王的人、还是江湖上的人,都已认定劫船的是北斗会,任你们百口莫辩也无计于事。当然,贼想着吃大肉,难保不挨棍棒,这也是北斗会自找的,谁叫你们做的就是见不得光的营生。”

这时,黄芩停下来,轻叹了一声。

韩若壁不解道:“因何叹气?”

黄芩道:“马棚村有一个叫杨福的渔民,偏偏在那天夜里跑到那条水道上去捕鱼,结果因为无意间瞧见了‘秋毫针’一伙黑吃黑,被杀了灭口,死得颇冤。”

韩若壁道:“原来还有个冤死的杨福?唉,错误的人在错误的时间到了错误的地方看见了错误的事情,能不死才是怪事。‘秋毫针’想让人背黑锅,当然不能被瞧见,这是常理。”

黄芩瞪了他一眼,道:“此种黑吃黑的勾当,你想必做过不少,个中道理当然容易理解。”

韩若壁讪笑了几声。

黄芩道:“知道的,我已经说了,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有关青狼和江彬之间的关系等,他虽然明了,却没有向韩若壁提及。

其实,黄芩已猜出‘秋毫针’等青狼成员之所以不再和江彬联系,就是因为他们私吞了这批货。江彬是想让他们传消息,可没想到传消息的人生了贪念,十几人合作设计,以黑吃黑的方式,从北斗会手上劫下了宁王的财物。

韩若壁爽快道:“透露消息给北斗会的,是‘渔鹰’余大海。他怕得罪宁王,自己不敢下手,这才做了个顺水人情,将消息高价卖给了我们。”

黄芩问道:“就是扬州四鹰里的‘渔鹰’余大海?”

韩若壁道:“看来你也知道此人。”

黄芩微微颔首。

扬州有四个黑道恶霸,各踞一方,被人合称为扬州四鹰,这‘渔鹰’余大海便是其中之一。

韩若壁在桌边坐下,又伸手请黄芩坐下,道:“我以为,以官府的立场,目下最紧要的该是追查那批财物的下落,黄捕头为何舍本逐末,去查消息的来源?”

黄芩与他隔桌而坐,瞥了他一眼,道:“我早说过,对那批财物没有兴趣,只是想替林家的小娃娃向‘秋毫针’一伙讨个公道。可是,知道谁是凶嫌容易,找到他们却不容易。”

“你认为通过余大海可以找到他们?”

黄芩随口道:“他们若非和北斗会一样从余大海那里得到了消息,怎能伏击你们,抢夺财物成功?”

他心里知道:分明是‘秋毫针’那批青狼成员中有人将消息给了余大海。而且此人和余大海关系必定不浅,否则余大海也不可能轻易相信,再将消息高价卖给北斗会。所以,在余大海那里应该能找到那名青狼成员的线索。

韩若壁面色一寒,冷哼一声,道:“余大海号称只将消息卖与我们一家,所以索价极高,没想到这只老狐狸又另辟财路,一条消息两家卖,多赚一票。等事情过后,定要他的好看!”

黄芩瞧他露出了另一副黑道老大的嘴脸,耻笑道:“你和他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我和他绝然不同。”韩若壁不以为然道:“我向来遵循‘盗亦有道,劫亦有节’之说,从不让北斗会胡作风为。”

黄芩不屑道:“‘盗亦有道’我听得多了,但做盗匪的哪有道义可言,不过是往自家脸上贴金罢了。至于‘劫亦有节’,怕是你胡诌出来的吧。”

韩若壁摇头连声叹道:“‘盗亦有道’你听得多?那倒是说说看,具体都有什么道义?”

黄芩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若壁却是张口就来:“在我看来,盗匪和其他组织一样,也有‘道义’。于我们盗匪而言,事先摸清楚对方的财物数量、贮存情况,精确估计能否得手,这叫做‘圣明’;抢劫时不怕对方人手众多,武功高强,能戮力同心,奋勇争先,这叫做‘勇敢’;完事后主动断后,掩护同伴,甘于冒险,这叫做‘义气’;凡事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不可蛮干,务求必胜,这叫做‘明智’;分赃时要平均分配,轻财重义,取少让多,这叫做‘仁义’。这五条,便是盗中之‘道’。”

黄芩听得一脸愕然,心道:这人是拿盗匪当学问做了吗?

韩若壁郑重其事,道:“而‘劫亦有节’的确是我自己制订的,内容为五不劫:平民不劫、良善不劫、救急不劫、赈灾钱款不劫、穷途末路不劫。”

黄芩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道:“盗匪之中,你也算特别。”

韩若壁愉快笑道:“捕快之中,你更特别。”

黄芩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其实不用问,他也隐约感觉得到。

韩若壁不答。

他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黄芩又道:“城中风声很紧,你那些尸体若想运走,只怕很难。”

韩若壁一挥手,道:“我的兄弟,我管埋,就不劳黄捕头费心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后,黄芩站起身,道:“告辞。”

却不料韩若壁右手疾出,一把钳住他的左手腕,嘿嘿笑道:“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盗匪,哪有不劫点儿东西就让肥羊跑了的道理。”

黄芩目光一凛,道:“你又想做什么?”

韩若壁嘻嘻笑了几声,道:“你猜猜看?”话音未歇,他突然扑入黄芩怀中,另一只空着的左手指拂掌揉,在黄芩腰间摸了一圈。

黄芩吃了一惊,左腕乍翻挣脱梏桎,右手弹指攻出的同时,连退数步,疾速闪开。下一瞬,他已做好了御敌的准备。可韩若壁在躲开那一记弹指后,立于原地,再没了动静。

黄芩讶道:“不打了?”

韩若壁笑道:“东西我已劫到了,还打个什么劲。”

黄芩木然不解。

韩若壁手一扬,掌中已多了件制作粗糙、灰不溜秋的匕首。黄芩一摸腰间,才发觉自己的随身匕首竟被他拿了去,“真不知道你这大盗,还兼做小偷的营生。”

韩若壁只当耳边风,自顾自琢磨起这只匕首来。

黄芩莫名微感紧张,手心有汗渗出,直冲上前,“还给我!”

韩若壁将匕首藏于身后,“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送给我又怎样?三番五次都要不来,干嘛这么小气。”

黄芩欺身而上,与他贴身缠斗,欲夺回匕首。

这场缠斗,韩若壁没有敌意,一分内力也不曾动用。黄芩也不愿欺弱,同样没动用内力。二人这般纠缠就如同嬉闹游戏一般。一番抢夺之后,黄芩终于如愿夺回了匕首,也着实给了对方几下不轻不重的拳脚,令得韩若壁小吃了点儿苦楚,可自己也被韩若壁摸遍了全身,吃足了硬豆腐。

两厢分开,韩若壁抚了抚微裂的唇角,抱怨道:“你并非街头撒泼的恶妇,为何总喜欢照着人脸上来。”

黄芩气恼道:“是你咎由自取!”

那一拳,他原本是转到韩若壁身后打出的,打的位置是韩若壁的肩膀处。可韩若壁只顾着乱摸乱抱,闹着玩儿,正好矮下身转成面对他,想把他抱起来的姿势,不巧嘴角撞上了拳头。

韩若壁却笑道:“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黄芩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嘴角肿起仍一脸嘻笑的男子,一点儿也不像什么北斗会的‘天魁’,而像一块甩又甩不掉,踩又踩不烂的牛皮糖。他叹了声道:“是不是只要我告诉你,在那种事情上,我对男人没兴趣,你就不会再做这些无聊的事了?”

韩若壁摇头道:“有没有兴趣,总要试上几回才知道。目前,我觉得你不是没兴趣,而是口味挑剔。”

黄芩一脸茫然。

韩若壁道:“就是说,你在性事上追求的是至情至性的享受,而并非寻常人一般为泄欲而泄欲。”

黄芩愕然无语。

韩若壁继续侃侃而谈,道:“似你这般挑剔的,特别吹毛求疵,场所不对不行,情调不对不行,时间不对也不行,人不对更不行。总之,是非常难以伺候的主儿。”

黄芩瞠目结舌、呆似木鸡。

韩若壁一副胸有成竹的德性,还在那里滔滔不绝:“不过,你放心,以我在床上的本事,绝对可以令黄捕头彻底满足。就看黄捕头肯不肯给区区在下一个施展的机会了?”之后,他歪着脑袋,似在等着黄芩的回答。

比起回答,黄芩的腿脚来得更快、更猛、更精准,将将踢中了他的腰眼。

韩若壁吃痛地怪叫了一声,人生生飞起撞在了墙上,又滑落到地上。

“滚!”黄芩吼了一声后,咬着牙,怒气冲冲地撞开门,奔出去了。

韩若壁站起身,揉了揉腰间被他踢中,还在隐隐作痛的部位,自怜自语道:“唉,也不回头瞧瞧我的伤势,就不怕一脚把人踢死了?真是无情之人呐。”

其实,黄芩脚上只用了一分力气,不用瞧也知道他绝死不了。

整理好衣裳后,韩若壁来到桌前,用剩下的茶水涮了涮口,心情变得好了起来。然后,他走出厢房,无视高高肿起的嘴角,到柜台上结了帐,顶着其他人诧异的目光离开了‘迎来送往’。

外面,艳阳高照,热浪袭人,开始入夏了。韩若壁边走边想:那把匕首里,一定有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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