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冬天并不冷,可池蕙那早已冰封的心情比严冬要冷的多,小女儿池湮没有熬到这一年的春节。
省立第三人民医院手术室。
池蕙呆呆伫立,除了浮肿的眼睛带着红红的血丝外,脸上并无泪水。高鼻梁,挺秀的额头,紧抿的唇角,依旧清冷倔强。只有那张曾经灵动光彩的圆脸因消瘦成了瓜子形。
刘玉抒领着池沫走近手术室。
仅7岁的小沫儿手里提了个装着脸盆、水壶和零碎物品的大背包,懂事的拉起池蕙的衣角:“妈妈,妹妹还在里面吗?”
池蕙喉咙堵的厉害,挣了半天只说出一个字:“在”
一个时辰前她的湮儿离开这个世界,如今正在里面接受眼角膜摘除。
她发颤的手紧贴手术室门的玻璃,轻柔得像隔空抚摸女儿,别怕,湮儿,妈妈在这儿,你不会孤单,因为你把光明留下了。
她哽噎了一下,泪悄无声息的流下来。
玉抒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语言来安慰池蕙,她把沫儿塞进她怀里:“阿蕙,为了沫儿你也要挺住。”
池蕙低头揽过沫儿,嘴角闪现一抹苦笑:“坚强?从有了湮儿起,命运就把我推向了这条路,我不会倒下的。”
玉抒道:“也别光自己撑着,你还是接受红十字会的援助吧,他们可以全程办理湮儿的后事,还有墓地,这也是湮儿应有的荣誉。”
玉抒犹豫着又劝道:“还有,接受捐赠的家庭也得到消息了,表示要提供帮助,并尊重湮儿,在受捐者去世后会把湮儿的名字同刻在墓碑上。你为什么不愿接受这一切?”
池蕙摇头打断她的话:“不需要,我会把一切办好。湮儿是为别人留下光明,不论谁接受都代替不了她,她是我的女儿,不想让别人打扰。”
说完叹了口气:“再说移植手术还有风险,花费也不是小数。”
手术室里传来脚步的拖沓声,门开了。
湮儿那小小的身躯盖着白布静静躺在担架上被推了出来。
池沫扑向妹妹,紧紧抓住被单下那双小手,低低啜泣着。
池蕙几个深呼吸,走到女儿身边,揭开被单。
眼库来取角膜的人已经给湮儿收拾好了,一身红色丝绸绵衣裤,绣花鞋,那是家属自己备下的,也是湮儿喜欢的颜色。
一顶白兔絨帽遮掩了因化疗变的稀疏的发,许是哪位红十字会的阿姨送的。除了消瘦,女儿宛若生前。
池蕙对着送出池湮的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大家了。”
然后俯身抱起女儿。
“哎!等等!”其中一位中年男子礼貌的说道:“我是红十字会的陈义丰,我们非常感谢您的无私奉献,还是让我们帮您。”
“不了,谢谢,我说过,我自己可以。沫儿,跟妈妈去送妹妹。”
医院门口停着殡仪馆的车,众人慢慢跟着,看着池蕙母子三人的背影,努力想找寻画面里那份应有的孤寂凄凉,可多数却是一种倔强的挺拔坚韧。
“这个女人啊,哎!”
陈义丰叹口气:“这性子,她不还是作家吗?笔名是叫什么来着?”
身边一人说道:“是网上,有点小名气。不过我看过一篇,写的挺温馨,想不到本人是这样。”
玉抒忙解释:“会长,池蕙本就是清冷的性子,从离婚后就像变了个人,她非常独立,不是故意拒绝的。”
“我理解,你跟去陪陪吧。噢,受捐赠的家属方了解她的情况,也知道被拒绝联系,这张名片是那位先生的。你和池蕙又是朋友,劝劝她,不要太固执。”
池蕙已经抱着女儿与池沫上了车,随行的两人也正要上去。
此时医院门口停车位上有辆黑色奥迪,驾驶座上的人从半落的车窗里看着门口,看着那个女人上了车,开出医院大门。
他推开车门,下来后,手里的手机响了。
“袁总吗?昕昕手术开始了。”
“好的,我就上去。”
袁莫寒一边锁车一边跑进医院。
半月后,在星湖新区的公寓房楼下,池蕙接回放学的沫沫,提着刚买的青菜和肉走到电梯门口。
她按下十三楼的按钮,便像往常一样等待。
电梯门开了,袁莫寒牵着袁昕走出来,对着池蕙笑笑,很礼貌:“哦,你好!”
池蕙也是刚搬来不久,对一个单元的人不熟,平时她也不是好搭讪,所以不在意点下头,便领着沫沫进了电梯。
袁莫寒偷笑了下,拿手抓抓袁昕短头发:“昕昕,刚才的阿姨好不好看?”
昕昕仰着圆圆地小脸,看着爸爸,奇怪的问:“爸爸,那阿姨并不认识你呀?”
“会认识的,”袁莫寒俯身抱起女儿:“昕昕,以后我们是邻居了,阿姨家的小姐姐一定会喜欢你的。”
袁莫寒说的小姐姐就是沫儿,刚上一年级,妈妈池蕙早上送她去学校,放学时会及时来接,不像有些爸妈很晚才到小饭桌去接。
像往常一样,接回沫儿后,池蕙在厨房忙了一会儿,两个炒菜,一碗汤就上了小餐桌。
“沫儿。吃饭了。”
母女吃饭时,池蕙问了沫儿的作业。
自从湮儿走后,没了焦急中的忙碌,两人也慢慢适应了如今的清冷寂寞。
池蕙本就不是爱热闹的性子,离婚后更是沉闷,沫儿也习惯了妈妈的少言寡语。平时除了看看动漫是她唯一的乐趣。
饭后是沫儿写作业的时间,沫儿这孩子,从小乖巧,学习上也不让人操心。
池蕙摸摸女儿的脑袋,吩咐:“写完作业早睡,妈妈要工作了。”
池蕙没有立刻上网,而是去了凉台,点了一支烟。
一支烟抽完,弥漫的烟雾透过窗纱徐徐散去,就像远去的生活,不再缠绕。
各走各的路,这是离婚时两人最后的赠言。一切分的明明白白。
所以,她独自带着沫儿生活,独自送走了湮儿。她的湮儿是在母亲的注视下永远的离开了,远比那个渣男在跟前的好。
回了卧室,打开电脑,开始了一天的主业。
《喔缘天成》,她点了一下,开始新一章:
喔喔打开烤箱,把一个香喷喷的兔子蛋糕托了出来,又拿山楂条做了个大大的围脖,两只长圆的耳朵,搭在背上,驮着个小刺猬。
当喔喔在厨房叮叮当当忙乱时,门被敲响了。
喔喔打开门,王石带着一身寒气闪了进来。
喔喔夸张的做了个请的姿态:“当了个当,小石头,生辰快乐!”
一捧鲜妍的玫瑰从王石怀里钻出:“喔喔,生辰快乐!”
这对龙凤胎又在······
隔壁传来欢快跳跃的架子鼓声,池蕙的脑子立刻被搅乱了。
从住进来,还是第一次有这动静。是刚搬来的邻居。
她耐了会儿性子,实在忍不住,去敲了隔壁的门。
若不是这声音,以她这性子,多久也不会主动上门。
袁莫寒笑的像狐狸,二话不说把池蕙让进客厅,对着书房喊:“昕昕,关了。来客人了。”
池蕙皱眉,客人?是敲过来的?
她也没多想,应是那个几天前她见到的小姑娘,五六岁正是学习的好时光。一肚子火气消了一半。
“我就在你隔壁,这动静,我不是反对孩子学音乐,可你能不能采取隔音措施?”
袁莫寒当然知道,池蕙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笔名是极光冰玫瑰,那都冷到北极去了。
他十分客气道:“您是池蕙吧,我是袁莫寒,刚搬来,打扰了。明天我就想办法弄个隔音。”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听昕昕说的,她和沫儿一个学校,她们早就比我们熟了。”
池蕙下意识的回头,沫儿就在门口冲着自己笑。
屋里的昕昕也在笑,怪不得第一次搬来时,爸爸就说小姐姐会喜欢自己,后来才知道他们一个年级,昨天又调到了一个班。
两个孩子隔着门槛挤眉弄眼的笑。
池蕙哪里知道背后是莫寒捣鬼,她见对方很虚心表示要改。便也不好再打扰。别看她平日对人冷淡,可也是个讲道理的人。
“哦,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了,沫儿,回屋吧。”
“妈妈,我想和昕昕玩会儿。”沫儿看着妈妈,眼里是期待的。
池蕙虽不情愿,可不愿让沫儿丢面子:“作业呢?”
“做完了。”
“那就玩一小会儿,不要打扰叔叔太久,要有礼貌。”
池蕙回到电脑前,一时有点写不下去,她打开作品,看着上面的评论,一条条回着。
蓦地,一个网名叫火烈鸟的读者引起她更多专注,这条评论是:关注您很久了,文笔温馨活泼,很喜欢您笔下的人物,生活接地气。作者性格也一定是爽快开朗吧。
池蕙苦笑,真正开朗的是另一个我,只有在读自己作品时,她才是种享受。
其实这个火烈鸟是自己早期的读者,两人加过微信,也聊得来。不过有一段时间他没上网了,今天第一次在她作品下面留言。
她鬼使神差的点了火烈鸟的微信,打了一行字:很久未联系,看到你的留言了,还好吧?谢谢你一直的关注和鼓励。
对方一直没有回复。
直到沫儿回来上床睡了,池蕙也洗漱后进了被窝,手机才又‘叮铃’响了一下。这次是火烈鸟。
还没睡吧?我刚看到,不要熬夜,健康第一。
池蕙钻进被窝,四肢一摊,舒舒服服的打了一行字:没呢,现在我找了份机关资料室工作,朝九晚五,晚上不会熬夜写了,写作也只是爱好。
对方又发了个大大的笑脸,表示祝贺。
这一晚他们又聊到12点,在众多网友里,火烈鸟是聊天最多的。
池蕙的性格其实属于外向,是经历了许多波折后,她不愿在现实社会中吐露心声了。
在网上与陌生人交流她也是爽快的,酸甜苦辣的感受,火烈鸟是最好的听众。他们从不问对方的私生活,却在字里行间能体会和了解对方,并及时让对方走出困境。
从那次池蕙给邻居提意见后,隔壁就再也没打扰,有时架子鼓也会再响,声音确实低了,应该是袁莫寒做了隔音。并且每次练习,都是因为沫儿在场,俩孩子玩的不亦乐乎,小疯子一样。
因着舒适的工作,也因着变的活泼可爱的沫儿,还因袁莫寒那副永远春风相迎的脸,连带着池蕙也觉得那声音不振耳了,并且她常年扳着的面容有了笑模样。
这天晚间的时候,火烈鸟突然发了条信息:冰玫瑰,你这笔名不想改改吗,六年了,火烈鸟也会冻死的。后面一连串的大哭小人。
池蕙摸摸额头,莫名其妙,一个笔名就冻死?
她回了一个问号,我有这么冰冷么?
她在网上不是冰玫瑰,可她在现实里,也不知道与火烈鸟有交集啊。
手机里发来一大段:池蕙,我实在不想瞒了,哪怕你怪我,我也要坦白。
我是袁莫寒,是你六年前的粉丝。我见过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只能以这种方式接近你。
六年来我们相谈甚欢,却不能谋面,准确说,是你不谋面,我经常见你的。
我从你的作品里读到你的心声,从微信里走到你身边。我知道你心里热情似火,是我喜欢的爽快女子,我希望你从幕后走到我的台前。
我一直是单身,或者说我一直在等你。昕昕是我收养的孤儿,前一阵刚治好了残疾。
池蕙,我今天坦白了,哪怕你怪我,我也要告诉你,我在等你,就在你隔壁。
池蕙愣了,心里不知怪,还是不怪。但是一群蜜蜂飞了进来,就在心里做了窝。
她轻轻打了一行字:池蕙不怪你,因为你太会谋划,我已经走不出来了。
隔壁的屋里,昕昕趴在袁莫寒床边,看着爸爸手机里的字,有一大半不认识。
“爸,你把我换眼睛的事告诉阿姨了吗?”
莫寒揉揉昕昕的一头短发:“不行,那个小妹妹才刚走,阿姨一定还难受,这事等阿姨能接受的时候再说。昕昕,你接受了那个妹妹的眼睛,就是阿姨的女儿,你把她认作妈妈好不好?”
昕昕用力点头:“我用妹妹的眼睛,替她看护妈妈,做她妈妈的女儿。”
窗外雪花飘了起来,这个冬天的雪夜也暖了起来。
隔壁有开门的声音。莫寒拍拍女儿:“昕昕,自己先睡,爸爸出去一趟。”
袁莫寒慢慢走到门口,开了那扇早就想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