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第一部完):江湖一旦成知已,明月他年鉴此心
这条沿着运河蜿蜒而建的大路平坦宽阔,是扬州、高邮间的官道,可以容纳四辆马车并驾齐驱。
夏日的阳光泼洒而下,河面倒映起蓝天白云,江面闪耀着万点金光,河岸覆盖有绿树浓荫,万里长风抚 弄衣袂飘飖,人行路上当真潇洒惬意。
黄芩既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也完全感受不到惬意的心情,只管低着头,不急不徐地催动马儿向高邮方向前进。屁股在马背上坐着,脑袋可是没闲着,正盘算要如何到粮仓的粮管那里,进一步追查‘秋毫针’一伙人的线索。要做的事已经很明确了,可如何实施的细节仍需仔细斟酌。
距高邮只剩下不到二十里路了,越是接近,越是熟悉,也越是放松。此地的治安是他亲力亲为,向来无需担忧,加上盛夏的午间格外炎热,白辣辣的日光落在光秃秃的青石板路上,烫得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又哪来的贼人需要防范。所以,他只管一心一意地想他的计划。
又行过一段路,黄芩抬起头,望见前面有处临河而建的凉亭。
此处是距高邮最近的凉亭。经常途经此地的旅客只要一看见它,就知道离高邮只剩下十里地了。凉亭的年代久远,每到夏日,都会有人临时搭建起茶水铺子,提供茶水,赚些小钱。
现在,凉亭边就有这么个小铺子,已有不少旅客在里面买了茶水再端到凉亭里,一边喝茶,一边休息。旅客们大多选择坐在靠近河岸的那边,毕竟风景那边独好。
但也有人不喜欢看河景。一个灰衫文士模样之人,就独独在凉亭对面的蒲葵树荫里支起了一张竹躺椅,合衣而卧,呼呼睡起大觉来。
黄芩的马慵懒地接近凉亭,走得不算急,但也没有片刻流连,因为马的主人既不需要喝茶、休憩,也不打算到河边饮马,只准备直接回高邮去。出于捕快的习惯,经过长亭和茶水铺时,黄芩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各色人等,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
茶水铺子的主人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家,看见黄捕头来了,举起手里的茶壶,大声招呼道:“黄捕头,这么热的天,中午赶路,小心中暑呀。喝碗茶吧。”
他一直在此地做些小买卖,黄芩虽叫不出名字,却识得面貌。他在马鞍上向左边侧身,拱了拱手,“茶老爹,谢谢了。公务在身,下次吧。”
他说话时没有调整跨下坐骑的速度,只是扭过身子,面向茶水老爹的方向。正因如此,身体的另一边就暴露给了树下躺椅上的灰衫文士。
突然间,黄芩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像是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野兽可以嗅到危险的味道,在危险来临前往往能够早一步察觉,以逃离危险。人也曾经是野兽,同样具有这类最古老、最原始的本能。只是,生活越安逸,这类本能就消失得越多。
顿时,黄芩俯腰扭胯,来了个蹬里藏身,人缩成球状钻到了马肚子下面。
暗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三针”之首的“秋毫针”。
百里见秋毫!
此时此刻,这个江湖上顶尖的暗器高手、一等一的刺客,就要干净利落的一举格杀黄芩。
适才,‘秋毫针’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寻找下手的机会。
终于,机会出现了。
‘秋毫针’的身体立刻像装上机簧般,‘腾’的弹了起来,双手以雷霆之势急挥而出。
他是蓄势待发,五根手指弯曲握紧,除去拇指外的其他四指间,每个指缝里都夹着三枚细如牛毛的秋毫针,两只手共计十八枚。拇指和弯曲的食指间,则各捏着一枚沉重、粗大,五尺之内可破内家护体罡气的三棱扁针。
就在黄芩扭头说话,身体一侧全不设防之际,那十八枚秋毫针、两枚三棱扁针,高高低低、虚虚实实地走着不同的路线,一齐攒射而出。
十八枚秋毫针上携带着极为狠毒的阴柔真气,无声无息、目力难辨。两枚三棱扁针是以刚劲手法发出,直如暴风疾雨、电掣雷轰。
刹那间,两抹华光闪烁,呼啸而来!
无论什么高手,稍有不甚就只能注意躲避那两枚扁针,那么真正的杀招——射出时没有任何动静的十八枚秋毫针,则必定命中目标。
一只手能同时发出阴柔、阳刚,两种完全相反力道的暗器手法,天下间除了‘秋毫针’再不作第二人想。此种极具迷惑性、欺骗性的暗器手法,正是‘秋毫针’独步江湖的阴毒杀招!
‘秋毫针’相信,他要杀的人,没有一个能从他的针下逃生!他也相信,一旦得手势必引起混乱,自己定可趁乱全身而退。
若没有这样的自信,他怎敢高调出击,在人多眼杂处下手杀人?
饶是黄芩身手如电,这一次还是反应慢了,虽然躲过了两枚三棱扁针和大多数秋毫针,但背后、右肩还是各中了一枚秋毫针。
秋毫针,细如牛毛,歹毒无比,只要射入人体,就算没有射中大穴要害,一个时辰后还是会随着血液的流动,刺入心脏致人死亡。是以,必须尽早割开伤口,以强力磁石吸出。
可是,目前的情势危急,岂容医治?
黄芩暗呼不妙。
‘秋毫针’见一招得手,更不怠慢,随身扑上,双掌齐出,显然就要当场结果了黄芩的性命。
黄芩的整个肩头已是又麻又酸,右臂等同于废了,根本没法拿来与人搏杀,哪里招架得住?若勉强出手相抗,一旦被缠上,就只能靠左手应付,而身体里还有两枚随时能要人性命的秋毫针,那怎么行?
念头一闪间,马肚下的黄芩,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左手抽出铁尺,狠命地戳了马肚子一下,那马儿又痛又惊,稀律律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飞奔了起来。
人的轻功就是再好也不可能追得上马。‘秋毫针’眼见马儿刚刚起步,心知若是容它发力狂奔,定要跑得没了影,当下猛扎马步,双掌掌力骇然吐出。
能将真气运于暗器上,再以暗器伤人的,内力、掌力必是卓然超群,否则也不可能练成绝世的暗器。虽然未曾比试过,但‘秋毫针’知道以自己的掌力,想胜过‘四柱纯阴掌’管通,是绰绰有余。
当下这一掌是他全力施展,威力非同小可。
这一掌是冲着马儿去的。
刹那间,马儿分明已在三丈开外,可吃了这记劈空掌后,竟立刻后腿一软,发出一声呜咽悲鸣,眼看就要失蹄倒地。
黄芩见势不妙,连铁尺也不要了,忙从马肚下急急窜出,人化作一阵狂风般奔离官道,往另一侧的野草丛里遁去。
‘秋毫针’以劈空掌力力毙奔马后,脸上现出一片潮红,显是真力消耗巨大所致。他眼见黄芩逃走,却因真气不及调和暂时无法紧追,不免心下郁闷。当务之急,他还是调息了一口真气,待脸上的潮红消退了才飞身追逐而去。
旁边,目睹这一切的茶水铺子主人和一干旅客们都张大了嘴巴,短时间内是合不上了。
此时此刻,黄芩的情况极是不妙。一方面,他不得不聚起全身气力,疾速飞奔,逃开‘秋毫针’的追击;另一方面,那两枚秋毫针在他体内正随着血液的流动,不断向心脏逼近。
运动得越是剧烈,血液就流动得越快。血液流动得越快,‘秋毫针’就越快刺入心脏,中针之人死得也越快。
为了逃生,黄芩只能无奈地全速飞奔,但这又无疑在加速血液的流动,令得体内的两枚秋毫针更快地致他于死地。
其实,明智之举是尽快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凝神聚气,运功把钢针给逼出来。
黄芩心头明镜似的,岂会不知?可他刚才以眼睛的余光瞧见‘秋毫针’仅凭掌力就隔空击毙奔马。这样一个可怕的家伙紧追于身后,岂容他找地方运功疗伤?
幸好‘秋毫针’发力过猛,不得不停下来调息,这才给了黄芩片刻的先机,得以拉开一段距离。
不过,黄芩能拉开距离,也是得益于他的轻功身法。他的身法高明之极,在后面追击的‘秋毫针’都不禁啧啧称奇。那身形看上去就像是被不可思议地拉长、扭曲了,远远望去仿佛不再是个人形,等‘秋毫针’起身追他时已连影儿也瞧不见了,就只能从方向上追踪了。
过不多时,‘秋毫针’穷追不舍地到了一处旷野。这里杂草茂盛,足有半人多高。虽说瞧不见人影,‘秋毫针’还是很沉得住气,只将目光细细地扫过四周,试图查探黄芩的蛛丝马踪。
虽说还没看到人影,但‘秋毫针’毫不慌乱,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心底雪亮:黄芩已中了他的针,纵使逃得再远,也不过是逃不出如来佛手掌的孙猴子。似黄芩这般狼狈逃遁,速度虽快,但一路上不可避免要踩断、折损沿途草木,绝对逃不过他这样的追踪行家的眼睛。只要他紧追不舍,不怕人能飞上天去。
说起来,他并没有看见黄芩中针,但如果没有受伤,对手何必逃遁?这一点,他早已想的明明白白的了。
忽然,‘秋毫针’停住了脚步。他发现黄芩逃走的痕迹在这里中断了。不远处有一间小土屋,表面覆盖了苔藓,四周杂草丛生,一看就是年久失修,荒废不用的。
逃到此处痕迹就突然消失了,偏偏多出这么一间土屋,那么,对手八成是藏匿在土屋里了。这种事,就像白纸上的黑字一样分明。
‘秋毫针’耸了耸眉毛,没有急急忙忙地冲进屋里搜人,而是立于原地,背上双手,看似悠闲地打量起这间土屋,以及周边的环境来。片刻后,他开始围着土屋,绕着圈地搜索起来。几圈下来,‘秋毫针’的圈子越绕越大,直到他确定四周再没有其他新的痕迹显示出黄芩可能逃往别处,才再度慢下脚步,缓缓走向土屋的门口。逼近到一定程度后,他又站定不前,转而原地思考起来。
开始时,他曾担心黄芩到了这里后,故布迷阵,采用匍匐蹑足等手段不留痕迹地走出去一段路,再快速逃离,从而布置出藏匿到了土屋中的假象。但当他绕了若干大圈,查探完四周后,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逃走的痕迹,才十分确定黄芩百分百藏进了土屋里。
在‘秋豪针’看来,藏进土屋是愚蠢的决定,因为一旦进去了,基本就没有再次逃走的可能了。也就是除非不被发现,否则只有硬拼一条路。
黄芩的这一决定分明对他更为有利。
可当‘秋毫针’越靠近门口,反而越不敢掉以轻心了。他知道,此种胜券在握的时候,最容易轻敌,如果一个不留神落入敌人的算计中,才真是追悔莫及。
思索了一阵子后,他提高了嗓音道:“我知道你藏里面。堂堂高邮总捕,平日里好大的威风,怕是没想到会有今日这般光景吧。”
如果屋里有人,必能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可惜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秋毫针’不以为意,继续道:“对黄捕头,我着实下过一番功夫。我知道你武功了得,好像‘雷音神剑’那样的高手在你手下也没讨到什么好处。我还知道,在高邮,你周旋于众多江湖人中,从不落怯,智计更是高人一筹。可今日你竟自入死地,藏身于土屋中,想来必有深意,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屋里仍是没有任何声响。
“黄捕头是无话可说吗?也好。”顿了顿,他仍是自说自话道:“其实,你开不开口无所谓。我开口说话之时就有了应对之策。”说着,‘秋毫针’的脸上露出一丝阴笑,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红色的小方盒。
他打开盒盖,捡出里面一枚如鸽卵大小的红色弹丸置于掌心。
如果黄芩能瞧见的话,一定会吓得跳起来。因为,这颗红色弹丸就是江湖上最为霸道的火器“地动山摇”。
制作‘地动山摇’的是‘神机营’里一位火药师的后人,名叫季无用,江湖上都尊称他‘雷师天地动’。江湖上盛传的‘紫电金针八面风,火刀冰剑天地动’里的‘天地动’就是季无用。
神机营,是大明专门掌管火器的特殊部队,早年由明成祖朱棣组建,初建时最为艰难,网罗了不少精通铁器、火药的能人异士。季无用的祖先便是其中最厉害、也最传奇的一位。据说,他制出的火器撼天灭地,威力无比。
季无用,其实很有用,年青时也在神机营中任职,后来不知为何离开军队,隐匿于江湖。自他擅离职守后,朝廷曾下公文缉拿他未果,主要是不想制造火器的技艺流入民间,后来见他隐姓埋名匿于山林,不曾开作坊,收门徒,也就作罢了。季无用虽然一点儿武功也不懂,却最擅长制造各种威力强大的火器,只是售价极高,大多数被江湖大豪、剧霸买了去以震慑敌手。这种火器本身是违禁品,是以很少真正被拿出来使用,能在江湖上流传的就少之又少了。
或许有人会因为没见识过火器的威力,而怀疑季无用有欺世盗名之嫌,但偏偏‘霹雳火印’重阔海和他是忘年交,听说此人手上所用的火器均出自季无用之手,而且都是些被视作小打小闹的玩意儿。可仅凭这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重阔海就已独步江湖,可想而知‘雷师天地动’制出的真正火器会有多么大的神威了。
‘秋毫针’身上居然有这等厉害的火器!
他幸灾乐祸地贼笑着,握紧住手中的红色弹丸,“你可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间小破屋里会有什么样的机关在等着算计我。我根本不用进去,就可扫除一切障碍!”
话音刚落,‘秋毫针’的左掌疾速凌空拍出,又是一记劈空掌。那间土屋早已破败不堪,半掩着的木门应声而倒。接着,他右手轻松一挥,将那颗“地动山摇”扔向屋内,同时人迅速往后远远撤开,俯倒在地。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当真是地动山摇,火光冲天。
烟雾弥漫中,那间小土屋的屋顶被炸得飞了起来,四周的墙壁也在刹那间坍塌崩碎。
那颗小小的弹丸,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无论什么机关、埋伏,在这样猛烈的爆炸后,怕都要灰飞烟灭了。如果这间屋子里当真有人的话,相信已被炸成碎片了!
未等烟雾完全散尽,‘秋毫针’迅疾窜入残垣断壁的小屋,想瞧瞧黄芩是否真的藏身其中。如果是,必然死在‘地动山摇’下,如果不是,那便是他判断错误,黄芩根本没藏进土屋,就要麻烦他继续搜寻了。
一瞬间,‘秋毫针’觉得全身冰凉。
因为,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目光炯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黄芩的眼睛。
接着,他听到身后还没完全倒塌的土墙上“突”的一声闷响。他好奇地回头看去,只见一把匕首钉在了自己身后的土墙上,刀柄还在震颤不已,好像是刚刚被射上去的。这把匕首的样子简陋粗糙,毫不起眼,那块土墙上已是一片血渍,色泽鲜红而惹眼!
为什么匕首会钉到自己身后的土墙上?
一时间,‘秋毫针’想不明白。
突然,他觉得心口有点凉,低头看时,吓得血液也瞬间凝固了。他的胸口,赫然出现了一个血窟窿。那把匕首,正是射穿了他的胸膛,才钉在他身后的墙上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秋毫针’感觉到了胸前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手捂伤口,呻 吟着倒了下去。
黄芩蜷曲着躺在地上新挖出的一个土洞里,鬼使神差地躲过了“地动山摇”的爆炸。他伸出的左手尚未收回。
显然,就是这只左手射出了匕首,洞穿了‘秋毫针’的胸膛!
‘秋毫针’的两眼瞪得快掉出来了,喉头发出几声“咯咯”,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遭此重创竟还能不死,黄芩也暗暗吃惊,心道这厮功力如此精纯,我身上还带着伤,若非攻其不备,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死到临头的‘秋毫针’还不肯相信。
怎么可能?
匕首也能作暗器使?
难道是飞刀?
死也要死个明白,他努力搜索记忆,可惜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江湖上用飞刀的人非常多,但不管是年轻一辈,还是上一辈的暗器好手中,都没有一个能把飞刀用到这般境界的。
他猛喘了几口气,咧嘴厉声笑道:“居然是飞刀?好! 好!好! 好刀!...... 这飞刀,是以‘元神驭器’发出的。栽在一等一的功夫下,我死的不冤!”
黄芩从洞里爬了出来,掸了掸一头一脸一身的灰土,淡淡道:“你倒是个识货的。”
‘秋毫针’狞笑道:“小子,别太狂!你以为......你是世上唯一能够‘元神驭器’的吗?”
黄芩皱眉道:“哪里哪里,‘秋毫针’名列三针之首,在你这样的暗器大师眼皮子底下,我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秋毫针’惨然一笑,道:“休要埋汰我,我自家没有这等本事,说的是另有其人。我虽名列三针之首,却知另有一针,也有你这般手段。可叹那人排名在我之后,却胜我太多。”
仿佛以为只要一直说话就可以证明自己不会死一样,他继续嘶哑道:“这该死的江湖排名,都是些无知之辈打嘴仗的东西,怎么当得了真?你这一手飞刀的功夫,别说三针,就是一钱,又如何?上一代的暗器之王‘八方风雨’,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转而无比愤恨道:“我怎么想得到,你一个高邮捕快竟是扮猪吃老虎的绝顶高手。早知如此,在凉亭那里我就该用‘地动山摇’来对付你。怪只怪我一时心软,觉得没必要杀太多人,却没想到...咯咯咯咯...我好恨,我好恨!”
“少啰嗦,”黄芩冷冷道:“别再恨了,你没多少时间了,还是对自己好一点,想点儿快活的事吧。”
‘秋毫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杀了我也找不到宁王的那批货!”
“他的货与我无关。我杀你不是为宁王的货。”
‘秋毫针’莫名奇妙道:“不为宁王的货?还能为什么?”
“老实说,如果你们只是黑吃黑,劫了宁王的货,根本不关我的事。我杀你,是为林家无辜枉死的小娃娃讨个公道。”
‘秋毫针’的脸变得异常扭曲起来,像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就为一个小崽子?!”
黄芩道:“不错。”
‘秋毫针’大笑起来。
这笑声听起来和哭没有区别。
‘秋毫针’神色癫狂道:“我不能死得如此不值!若是为那几十万的金珠还则罢了,为了一个吃奶的娃娃......”
黄芩面色肃穆,打断他道:“不用觉得不值。这世上没有比‘人命’更不值钱的,但也没有比‘人命’更值钱的了。”
‘秋毫针’目露凶光,狠狠地瞪着黄芩,喉咙里又发出‘咯咯‘的几声,不甘心地毙命了。
黄芩叹了口气,于原地盘膝坐下全力运功。他花了足足一个时辰,耗费了无数真力,才算把那两枚‘秋毫针’逼出了体外,但初时的伤口已扩大了许多倍。他稍做歇息,扯下两片衣袍,匆忙包裹好伤处,又小心取回了自己的匕首,仔细擦拭掉上面的血污后收拾好离开了这片废墟。
这时候已是日头落山,风起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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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不明身份的暴徒蓄意谋害黄捕头一事,茶棚里许多人都瞧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秋毫针’是何许人也,更不知道他为何要袭击一名捕快,但由他们亲眼所见到的,可知黄捕头是出于自卫,情非得已击毙了此人。有了这些证言,黄芩便以不法江湖匪徒胆大枉为,丧心病狂到光天华日之下袭击捕快,继而被当场击毙的说法,匆匆了结了此案。因为没有苦主,证人又极多,衙门内没甚可深究的,自然让他轻松脱了干系。之后,他去了粮仓,打听到原本躲在粮仓里的江湖人等几日前就跟随漕运的粮船南下了,至于去往何方,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事已至此,黄芩暂且没了主意,回到衙门的班房内去处理一些日常事宜去了。
班房内,邓大庆已经在等着他了。
犹豫地递过林有贵一案的卷宗,邓大庆为难问道:“总捕头,我瞧你对这案子重视得紧,只是......”他起了个话头,却又觉难以启齿。
黄芩接过,道:“只是什么?”
邓大庆小心试探道:“只是,我们一班兄弟查了好些日子了,也没有丁点儿头绪,还因此被大老爷劈头盖脸骂过好几回。大老爷发下话说,要是再没个结果,就要我们吃板子了......”
黄芩想了想道:“灭门案是大案,大人着急要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邓大庆叹一口气,意味深长道:“大老爷知道这案子难破,所以只是要个‘结果’而已。”
黄芩听他话里有话,直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顾虑,直说便了。”
邓大庆道:“这案子,我觉得是没什么指望了.......”他偷瞧了黄芩一眼,连忙又拔高了声调道:“当然,我就是这么一说,一切还得听总捕头的。如果总捕头说加派人手继续追查此案,兄弟们决不含糊,一定全力以赴追查下去。”
黄芩明白他是想将此案定性为‘无法侦破’,这样一来,案卷封存,大家便不必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毫无目标地四处乱查,又无功受罚了,同时徐知州要求的‘结果’也有了。
黄芩也不想将此案在公堂上了结,他要的是以血还血,以命偿命。目下,那伙人的头目‘秋毫针’已自取灭亡,至于另外三人,他暂时鞭长莫及,当然另三人再来高邮,他一样有法子叫他们偿命。
邓大庆此刻的提议正合了他的心意,黄芩当即道:“也好,那就封存案卷吧”
邓大庆着实没料到,自己的提议会如此顺利地被采纳。他还记得那日在血案现场,向来很冷静的黄捕头少有地流露出愤怒,说要个交待的样子。难道日子不长,他就不放在心上啦?
黄芩见他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问道:“还有事吗?”
邓大庆回过神,笑道:“没了,没了,属下这就出去巡街。”
黄芩点头。
等处理完公事,黄芩也来到街头,顶着烈日巡起街来。
街上的人不多,这样的大热天,又是正午时分,除非有急事出门的,其他都躲在通风处、树萌下乘凉。
其时,一个肉嘟嘟粉嫩嫩、六七岁光景的小丫头,穿件小薄衫,袖管上蹭了几道鼻涕印,顶着个丫丫头,左手拿一大块红瓤滴水的西瓜,边吃边跑上来拦住了他。
小丫头仰头脆生生地说,“黄捕头,有人让我捎句话。你要是应了,除了今天的西瓜,我明天还有糖块儿吃。”
黄芩问道:“什么人让你捎话?”
小丫头睁着圆圆的眼睛,啃了一口西瓜,边嚼边含含糊糊道:“一个好看的叔叔。”
‘好看的叔叔?’黄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又问:“什么话?”
“他今晚要看月亮,要你去陪。”
能做出这种无聊之事的人,除了韩若壁,还能有谁?
黄芩皱起眉,心道:跟踪的兄弟不是说他已经离开高邮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想玩什么花样?
见他皱眉,以为他不愿意去,小丫头立即瘪嘴耷眉,失望道:“你不答应可不行!”说完,她用力几口啃光了西瓜瓤,赌气似地把瓜皮丢在了地上。
黄芩苦笑了一下。
小丫头用沾满了西瓜汁的短胖小手,扯起黄芩的衣袍袍角,努力挤出一个假笑,哀求道:“答应吧,答应吧,答应我就有糖吃了。”
黄芩暗叹一声,点点头。
小丫头总算得偿所愿,又顺手把西瓜汁擦在了黄芩的袍角上,开心得笑起来。而后,她调头一边蹦蹦跳跳地跑了,头上的丫丫结跟着活泼地一动一动,一边还回头嘱咐道:“一定要去啊!”
黄芩为难道:“去哪里?”
小丫头赶紧停下,轻拍了一下脑袋,“哎呀”了一声,大声回道:“差点忘了,那个叔叔叫你去樊良湖西岸。”说完跑去别处玩儿了。
从扬州回来后,黄芩听手下捕快报告说韩若壁已经离开了高邮,还曾松过一口气,以为总算甩掉了这个扰人心神的大麻烦了。却不成想他又跑了回来,还神秘兮兮约自己看月亮。不管怎样,这人是北斗会的‘天魁’,江湖上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只要他一日还在高邮,就需小心提防,省得又惹出什么事来。想了想,黄芩决定晚间必须到樊良湖西岸走一遭,看韩若壁又想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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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边,轻云袅袅,冰轮斜挂,繁星闪烁,夜风拂面,虽然蚊虫众多,却算得个纳凉避暑的好去处。不过,樊良湖的西岸常有水贼出没,因而再是风凉景好,也没什么人愿意来此消解暑气。
渐浓的夜色中,黄芩正沿着河岸缓步而行,然后他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张床。
“妙不可言”里的那张大水床,正极不协调又四平八稳地摆在河岸边。
床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人。
那人正在专注地看月亮,看星星。不仅如此,他手里还拎着个酒袋,不时往嘴里倒上几口。一边倒,还一边吟上几句诸如“瑶台飞天镜,云端结海楼”之类的诗句。
看起来,他真是逍遥极了,也快活极了。
酒的味道浓烈无比,掺进风里,吹至黄芩的鼻尖。
‘醉死牛’!
能喝到‘醉死牛’的人无疑就是韩若壁。
这时,旁边树上栓着的一匹神骏白马轻嘶了一声,仿佛在告诉他的主人,等的人到了。
见到黄芩,韩若壁立马扔了酒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将起来。
黄芩见他咧开嘴,露出牙,满脸单纯的开心模样,好像小孩子遇见了熟悉的玩伴一般,不禁也受到感染,心底泛起一丝轻松和惬意。
若非担心此人再生事端,必须前来探究一下,他是绝不会来湖边赴约的,但此刻见到韩若壁,却是不禁一喜,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扬了起来。可是,当他瞧清楚韩若壁的目光时,又不由得一阵怒火中烧。那人瞧他的眼神里分明掺杂着情欲,如同饥渴的男子遇见了久违的老情人似的。
黄芩强压怒火,背过身去。韩若壁兴奋地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黄芩的右肩,“黄捕头,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啊!”黄芩吃痛之下条件反射地转回身,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低吟。
他的右肩被秋毫针所伤,虽无大碍,但运功逼针导致创口颇大,冷不丁被人这么重拍了一下,还是颇为痛楚的。
韩若壁突然一愣,即而坏笑道:“好家伙,原来你也会受伤?”这一刻,他的眼神才算恢复了常态。
黄芩无奈道:“我是人,怎么不会受伤?”
韩若壁耸了耸肩膀,“你若不说,别人怕以为你是铁打钢铸的。”
黄芩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人可不是街头的小混混,而是江湖上的暗器之王‘秋毫针’。他躲在一边无耻偷袭,谁受得了?就算练到武功天下第一,也吃不起脑后一闷棍啊。”
韩若壁呵呵笑道:“不过是个‘秋毫针’,什么时候成了暗器之王了?你不要搞错了,老一辈的暗器之王是‘八方风雨’,新一代的暗器之王是‘爆裂青钱’。秋毫针虽为‘三针’之首,但‘暗器之王’还轮不到他吧。”
黄芩“哼”了一声,道:“他不但有歹毒无比的秋毫针,还有一颗‘地动山摇’,我看,要比什么暗器之王厉害多了。”
韩若壁吃了一惊,好像第一次认识黄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回,才道:“‘雷师天地动’的‘地动山摇’?据说,那可是比重阔海的‘风雷火炮’还厉害的玩意儿,居然也炸不死你?你还真是铁打的哇!”
黄芩以劫后余生的口气,庆幸道:“说来真是运气。那日他在凉亭外暗算了我两针,我赶忙逃遁,他却紧追不舍。我逃到一处荒废小屋,自知再逃下去难免被体内的秋毫针刺入心脏而死,便躲入屋中,摆下了几处机关,又挖了一个地洞,在里面一面运功逼针,一面想诱他进来结果了他。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扔进来一颗‘地动山摇’,把整间屋子连同我布下的机关都炸了个粉碎。万幸的是,我鬼使神差地藏在地洞里,这才躲过一劫。”
韩若壁听得聚精会神,不禁呆了呆,而后突然笑道:“没想到你不但武功好,运气也好,哈哈。”
黄芩道:“此刻回想起来,还有几分心惊肉跳。”
“但‘秋毫针’还是被你所杀。”韩若壁双手鼓起掌来,“恭喜黄捕头如愿杀得‘秋毫针’!杀他的时候,过瘾吗?”
“你去试试‘地动山摇’,就知道过不过瘾了。”
韩若壁又道:“我听说,黄捕头在扬州扮过流氓,也不知扮得像不像?”
黄芩没理他。
他倒是自问自答起来:“应该是像极了,否则怎可能见到余大海?”
黄芩见他没完没了,便道:“什么时候北斗会的魁首关心起这类小事来了?”
“小事?黄捕头的事,哪一件是小事?我交待过下面,但凡有关你的消息,一经探知,都要在第一时间通报给我。”
黄芩哼了声,道:“被你如此惦记,怕不是什么好事。”
韩若壁噘起嘴,故作委屈之色道:“你竟这样看待?亏我还把被你看重当成天大的好事,总想去烧柱高香,谢过神佛呢。太不公平了!”
“是你一厢情愿,关我什么事?”
转瞬,韩若壁的面上流露出渴望的表情,“老实说,我实在想像不出号称杀过不少人,却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的黄捕头,扮成流氓混混是副什么模样。若能亲眼得见一回,情愿折寿一年。”他摇头晃脑在缠上来:“来嘛,扮一回给我瞧瞧,就一回。”
黄芩脱口而出道:“你若肯离开高邮,不来纠缠我,让我扮什么都行。”
韩若壁像是逮到了了不得的把柄,激动地连声问道:“真的?真的?!”
见他反应过度,黄芩反倒不敢答应了,心道: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不知会想出什么怪模样让我扮,还是不要理他为妙。
没等黄芩多想,韩若壁突兀地仰面向后,正好倒在水床上,一面以身体摇晃着水床,一面得瑟道:“黄捕头,你要缉拿问罪的那伙人,除了一个‘秋毫针’,我都帮你解决掉了。你准备拿什么谢我?”
黄芩惊愕失色,道:“漕运的船,你也敢动?”
韩若壁翘起脚,“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你只要想想拿什么谢我便好。”
黄芩不得不慨叹:“北斗会连这种事都做得到,确是有些神通。”
韩若壁支起身体,摇头道:“不是北斗会的神通。是我的神通。”
黄芩奇道:“你是北斗会的当家人,是北斗会,还是你,有何区别?”
韩若壁咧开嘴一笑,“当然有区别。我比较喜欢听你直接夸我这个人。”
黄芩扫了一眼水床,不屑道:“要不要夸你时时不忘享乐?”
韩若壁拍了拍身侧的水床,道:“来,一起享乐?”
“我贱命一条,享乐不起。”
“老是绷得像一张弓,终有一日会断弦的。”韩若壁刚说完,就伸手如电,一把扯住了黄芩的手腕,就势要将他拉至床上。
黄芩见疏忽之下被他得了先机,忙运力定住身形,冷声道:“你又起坏心思了?”
韩若壁拉了几下,见拉不动他,又不愿使上真力,只得松了手,叹道:“其实,我只是想让你松弛一下。”他干脆地从水床上站起,来到黄芩身侧,手指夜空,道:“瞧见没有,银盆似的。”
黄芩抬眼望去,心道:原来今夜已是十五。接着,他疑道:“你约我来,真的只为看月亮这么简单?”
韩若壁痴痴望着月亮,“我约你来,是因为知道月圆之夜你应该会寂寞。”
望着月亮,黄芩淡然笑了笑,不置可否。
“知道我为何会知道你寂寞吗?”
“知道,因为真正寂寞的人是你自己。”
一个人,心里感受到什么,眼里看到的就是什么。
韩若壁赞道:“说的好!”
黄芩摇头道:“可你身边兄弟无数,热闹是真的,不该寂寞。”
韩若壁低头叹了声,“一个人的时候并不会寂寞,越是热闹才越寂寞。”
看着那么多和自己不同的人营造起的热闹,才会觉得寂寞。
韩若壁问:“你呢?什么时候会寂寞?”
黄芩平静道:“我已把寂寞当成了朋友,为何还会寂寞?”
韩若壁听言,心头莫名一钝,竟为这个强悍无比的黄捕头心酸起来: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也没有牵挂,仿若骤然而起,戛然而止的风,孤单漂泊在尘世,却居然可以如此毅然决然地面对寂寞,并与之为友。他有的不过是不愿提起的过去,一个捕快的职位,和保护一方平安的信念罢了。
韩若壁不禁自问:这些足以支撑起他的世界吗?
想着想着,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黄芩正好转头瞧他,不由讶道:“很少见你一脸正经模样,想什么?”
韩若壁立时化为嘻笑道:“想你。”
知他又没了正经,黄芩只能摇了摇头。
“想好没有,拿什么谢我?”
“你想我拿什么谢你?”
“以身相许,可好?”
黄芩的脸色有些发青。
未待他发作,韩若壁又佯装成自言自语,道:“一个大男人,又如此不甘示弱,当然不会说‘好’......让我再想想......倒不如情债肉偿来得实惠些。又或者......”
听他自顾自在那里满口胡言,黄芩实在听不下去,黑起一张脸,轻斥道:“闭嘴!再说就抓你回去问罪!”
韩若壁怔住了,“问什么罪?我何时又落了把柄在你手里?”
“宁王的货算不算把柄?”
韩若壁轻轻一笑。
黄芩厉声又道:“你胆子真是不小,敢去动漕运,如此本该销声匿迹个大半年,却大摇大摆跑回我高邮来。更有甚者,还来招惹我这个捕快,真是瞧我不敢抓你吗?所以我说,你今日之举实在大有问题。”
韩若壁心有不甘,冷笑一声,“哪里哪里,黄捕头铁面无私,尺下亡魂无数,何来不敢抓我一说。不过,到昨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以至于觉得黄捕头才是大有问题之人。”
这下论到黄芩怔住了,“什么事?”
韩若壁的目光落在黄芩腰间的那把匕首上,慢慢说道:“你的那把匕首,我曾入手几次,次次都觉得奇怪。可到底哪里奇怪,就是想不明白。不过还好,这几日我得了空闲,所以又仔细想了想,才发现它有问题。”
“什么问题?”
“不管什么样的匕首,都是为了握在手里伤人的,所以重心必定在手柄上。而你的匕首,只要拿起它,再掂一掂,心细的人就会发现,匕首的重心在刃的最前端。所以,我入手的时候才会觉得奇怪。”
黄芩紧紧盯着韩若壁,一言不发。
韩若壁继续道:“重心在刃上的,不是匕首,而是飞刀。因为飞刀不是为了握在手中,而是为了飞出去取人性命。所以说,黄捕头的这把,不是匕首,是飞刀。”
黄芩冷然斥问道:“匕首怎样,飞刀又怎样?”
韩若壁重又躺回到水床上,在床角摸出酒袋,猛喝了一气,才眼波暧昧不清道:“我在想,匕首变成了飞刀,黄芩会不会就变成了别人。”
他又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道:“我让人打听过了,捕快营里从来没有会飞刀技艺的师傅。”
他望着黄芩道:“把飞刀扮作匕首的模样,必是想遮掩什么。如此说来,黄捕头,你是想遮掩你的绝技是飞刀吗?”
他摇了摇头,又道:“也不一定,各种暗器均有相通之处,或者你只是想遮掩你的绝技是某种暗器?”
到了此刻,黄芩才真正感受到了北斗会‘天魁’的压力。
韩若壁扬了扬手中的酒袋,“你若肯躺下来陪我喝酒,我便不将你的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黄芩一动不动,沉声道:“我从不受人威胁。”
韩若壁轻飘飘地笑了笑,仿佛早料到了他的答案,又道:“你不怕我不但把这个秘密公诸于众,而且还要追查得更深入吗?”
黄芩的目光如电,道:“你若真想公诸于众,就不会现在告诉我,给我杀你的机会了。”
韩若壁仰天长笑了一阵,忽然坐起,“今晚,这里月光怡人、星光灿烂,不枉我特意回来这一趟。”
之后,他不再仰头看天,而是一动不动地,专注地望着黄芩的眼睛,仿佛满天的星光月影都已落进了这人的眼睛里。
黄芩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也瞧着韩若壁。
他不动。
他也不敢动。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一夜,直到清晨的第一滴露水落在他们的发丝上。
韩若壁终于站起身,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黄捕头只要不找我的晦气,我自也老实的很。”
黄芩道:“不管什么人,只要不在高邮犯事,都与我无关。但若在高邮犯事,纵是天王老子的晦气,我也要找。”
韩若壁笑了笑道:“你的脾气很臭,偏我中意得很。这张水床不便携带,就送与黄捕头吧,全当教你学习如何享乐。”
“不是我的东西,我向来不要。”
韩若壁不再罗嗦,无声地行至杨柳树边,解下白马,踩蹬上鞍。
黄芩道:“一路顺风,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高邮了。”
韩若壁缓缓驾马而去。
在马上,他一次头也没回,是以黄芩瞧不见他的表情。注视着那骑马离去的背影,黄芩的心头似是闪过一丝失落,但又极其短暂,叫人分不清是不是出现过。
待韩若壁走得没了踪影,黄芩又在湖边默然驻立了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他解下腰间的那把匕首,把玩了一会儿,随手一丢,“扑通”一声,落进了樊良湖里。但下一瞬,黄捕头似乎又后悔了,纵身跳下湖去,捞回匕首,浑身湿漉漉爬上岸,回衙门应卯去了。
这时候,韩若壁已到了官道上,头顶上阳光普照,云淡风清。他松开缰绳,懒洋洋地由着马儿自行缓缓踱步前行,脸上笑意吟吟。看他得意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想到‘春风得意马蹄疾’这诗句。但昨夜,他既没占到便宜,也没打到野食,更无喜事可言,却为何如此得意?
他慵懒地抄着手,在心里轻声吟道:江湖一旦成知已,明月他年鉴此心。黄捕头,不管你是何人,有多少秘密,都等着瞧好吧。
(第一部完)
捕快春秋
【第一部:良药黄芩,横山若壁】
第一回:黄捕头身世坎坷不堪提,马棚村渔民溺毙惹人疑
第二回:俊秀才路入酒肆戏游龙,灭门案惨绝人寰撼君心
第三回:潜义庄偷验尸揭开画皮,为解惑入贼窝约会雷铉
第四回:坦相言盒中献出秋毫针,猝逢变狂飙陡起杀气横
第五回:誓杀叛贼寨主撇却亲情,仗义疏财剑客一掷千金
第六回:兴师问罪宁王运宝遭劫,打捞沉船渔民借机得利
第七回:辨识掌力北斗浮出水面,缚手缚足两心渐生波澜
第八回:弄巧成绌龙蛇齐聚高邮,明争暗斗白梅初沁异香
第九回:施援解危青年展露身手,各怀鬼胎转眼云诡波谲
第十回:叹鬼手无盐斗技惊四座,赞强人抚案落手高一着
第十一回:鉴古玉云开月现辨真伪,掷骰子得来一吻费思量
第十二回:欲除隐患江湖群豪联手,风云动荡几番恶战惊心
第十三回:乱葬岗上剑气腾链影闪,龙王庙里奇峰现疑窦生
第十四回:邀君饮逍遥榻边醉死牛,锦衾温意马心猿险遗恨
第十五回:水雾氤氲起扁舟渡迷津,三花朝元海狭路会天师
第十六回:坐看凶魂戾魄无功而返,婉拒轻颦浅笑情有独钟
第十七回:显山露水维斗魁星乍现,飞剑惊芒七载道行尽消
第十八回:旧地重来意涌故人何往,望门投止龙虎各逞奇能
第十九回:运爪堪称绝云龙有三现,几重惊蜇伏较技过两场
第二十回:犹可记火刀冰剑天地动,更须叹滚滚后浪推前浪
第二十一回:权谋互斗机心重性意迷,柳暗花明蛛丝展马迹露
第二十二回:土为木所克钱家庄遭破,樊良烟水寒沉尸见天日
第二十三回:螳螂捕蝉惨遭全军覆没,黄雀在后委实技高一筹
第二十四回:无意遇青皮一语醒迷茫,有心挑事端大闹财星坊
第二十五回:鱼龙混杂黑帮错看来人,吐气成罡捕快手到擒来
第二十六回:有胆兼有谋强人动漕运,几番巧算计祸弭于无形
第二十七回(第一部完):江湖一旦成知已,明月他年鉴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