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各怀心事,这一日的晚饭便用的有些匆忙。蓝一一直在走神,柱子夫妻也格外的沉默,倒是李亘想努力调节一下气氛,不停的讲一些笑话出来,反而显得愈发怪异了。
因为除了教蓝一学字时活跃些,他从前的状态一直是相当老成,并不多话。
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尽力聊着零落的话题,好不容易熬到夜色渐深,铃子将阿恒接手过来,让蓝一早些休息,她便自去回房梳洗去了。
三人又捺着性子等了一会,偷偷瞧着她把灯吹熄了,才赶紧将房门关好,柱子开口便问:“阿恒,到底出了何事?”
李亘左右打量了他们一回,才道:“阿爹阿娘莫要着急,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好,你问。”
“若新来的太守依旧是贪恶之辈,我该不该管?若我明知大梁有难,该不该去劝谏圣上?”
柱子夫妻对视了一眼,皆道:“阿恒若有本事管得了,那再好不过。”
李亘又问:“如果去管,便要付出代价呢?比如,性命?”
柱子夫妻俱都惊的“啊”了一声,赶紧连连摇头:“那不要管了阿恒,我们不要管,不要管了。”
“可是爹娘有没有想过,若我不只是阿恒,而是百姓心里的神君呢?他是该眼看着大梁覆灭而坐视不理,还是该为大梁,为百姓尽其所能?”
他这话一说,柱子夫妻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眼圈一红,四目尽皆泪下。
柱子两只手紧紧的交握住,直握的几无血色,铃子紧紧的抱住阿恒,泣道:“从前我们都拜你敬你,便是知道神君爱护百姓。可是如今你不只是神君,更是我们的阿恒啊,这让我们如何舍得下?还有蓝妹子,她不只对神君痴心,这一年多来更是对阿恒掏心掏肺的照顾着,若知道实情,怕是更苦!”
李亘也忍不住泪流了满脸:“是我不好,当日因一念不舍,带了记忆落胎,才至今日取舍之艰难。可是若有挽救大梁的机会,拯救万千百姓的机会,我实在不能放弃,哪怕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只是对不住爹娘,更对不住蓝姑姑。这一生我欠你们的,终不知该如何报答了。”说完,他伏在铃子肩头闷声痛哭起来。他这一哭,柱子夫妻皆心如刀绞,泪水滚滚而落。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一时,还是柱子先抹了眼泪,说道:“神君既然投到了我们家里,又叫我们一声爹娘,不管有什么事,是下刀山还是油锅,但凡能拿命替的,我们反正都是要豁出去替你,若是不能,我们与阿恒祸福同当就是了。只是蓝妹子那边,实在不知怎么是好。若将她打发别处过活,没个因由总也说不过去。”
铃子也哽咽道:“妹子那天和我闲话,还说要看着阿恒考状元,娶媳妇,是当真心里除了神君就是阿恒,把她打发出去这事无论如何也做不了!”
“兄姊不要打发我,我是不会走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灵的声音,依稀竟是蓝一。
三人不由面面相觑,愣了好大一会儿柱子才跑过去把门打开,果然是她站在门外。
“妹子怎么,还没有睡下?”
“我惦记阿恒又睡不安稳,做恶梦,便想过来看看。谁知兄姊早早的就把门关这么紧,又听见阿恒在小声说话,便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
她早已是哭红了眼睛,竟不知是何时站到外面了。
“妹子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却也没有听得太真切,还需要再问一句,”她径直走到阿恒跟前,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才问:“阿恒,你当真是神君转世的?李亘神君?”
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做隐瞒,李亘终究是点了点头:“是,我前世便是李亘。先前是迫不得已才做隐瞒,对不住姑姑。”
“不,你没有对不住我,”蓝一眼中又大颗大颗的滚下泪来,“你若当真是他,你更对不住的是自己。”
“对不住自己?”李亘愣愣的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蓝一哽声道:“神君前世幼年苦读,做官后又不曾享受过一日,把自己的一切,连着命都付给了大梁,给了百姓。如今转世为人,却又要为大梁为百姓牺牲,你有没有心疼过自己?世人的命是命,你李亘的命,就不是命吗?世人有心有情有苦有痛,你就是铁打的身子,石头长的心,是天生的神胎泥塑,就不会痛吗?”
李亘又一次的怔住,只眼中泪珠子一串串的滴落了下来。
他这三生三世,从来都是他去付出去奉献去牺牲,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对不住自己,他也让人心疼。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机缘让他成为拥有记忆的幼儿,曾经无数个日夜,依偎在她怀中,便是命运的怜悯和眷顾。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有姑姑这般怜我,恒之此生足矣。只是不知哪日便会突然离别,还望姑姑多加珍重,莫以我为念。”
蓝一往铃子怀中去看他,透过那个粉嘟嘟的孩子,似乎看到了那个大爱无私,胸怀天下的李亘的魂灵。
他的眼眸澄若深潭,那里面有天下,有百姓,有父母,却也有她的影子清晰倒映其中。
这便是她日夜倾慕的人。从在祠堂初见他的那一刻起,从未有过改变和动摇。
而她又是何其幸运,原以为有着天地与云泥之隔,却原来得他教导,又曾将他日夜拥于怀中。
她心底生许多羞怯来,声音却是异常的坚定:“我不管你以后要面对什么抉择,你活着我便像从前一样照顾你到成人,你若死了,我便替你照顾兄姊一生,为他们养老送终,你尽管放心便是。”
说完,她微微向前低首,在他额上轻柔一吻,然后转身极快的跑了出去,消失在了清亮的月色中。
李亘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忽的想起从前在那阴暗的地道中,本是因对她放心不下才决意带着记忆投生,而如今时光轮转,她依旧是他放不下的牵绊。
既然命运机缘让他与她相遇,又如何就这般匆匆诀别?意义何在?
又或许别有生机,另有安排呢?
李亘对未来,如那不生不灭的曼陀罗花,又绵延出无尽的希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