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敢看我,眼神飘忽不定,说话犹豫,你暂时还没找到更好的理由。这是你的第二个谎了。”
这话让李黑眼略微迟疑,随即她用枝条戳了戳曲蟮,看着它的身体立刻缩起来。
谎言就是这样,一旦开始,它就会越积越多,之后得不停地开辟新的途径挖掘新的思维来证明一开始它就是真诚的,而且每一次的结果总是会令你功力大增。
如雪球般滚得越来越大,内容物也越来越深,直至它再也滚不动的时候,也就是它该爆发无穷威力的时候了。
而一发,便不可收拾。
那个时候,她还没达到那样的深厚功力,所以只能以重复的反问来迅速地回答问题,以此掩盖她焦虑高频的心跳。
“我在怕什么呢?你说。”李黑眼再次转过脸,褐色的眼眸坚定不移,不甘示弱。
既然眼前这个姥姥拆穿了自己的谎言,那就顺着她的话继续下去吧。李黑眼不认为她能说出个所以然。谁会了解自己到底想些什么呢?谁又会在意呢?
她盯着曲蟮那机械的爬行动作有些累了,一股脑直接用枝条从它身体中间掐了下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她看着那两截肉体活蹦乱跳,没过多久,就又各自活跃起来。
“怕我找你麻烦。”
“什么麻烦?”
“瑶瑶她都跟我说了。”
果然该来的总要来。李黑眼默念着。
“不过,你不用害怕,我已经找过你麻烦了。”
找过麻烦了?李黑眼思绪过滤一遍,突然想起马主任的话:说实话,我们也是前几日接到举报今个才登门拜访。
“是你偷风报信的?”
“对。他们来过你家了?”
看来当时的猜测现在毫无疑问。李黑眼心想。
“是的,前几天。”
“那你什么时候上学?”
“开学的时候。”
李黑眼想起那天他们把户口本甩在自己面前时,李冒一个劲咒骂她赔钱货,应该早点去死,以及杜鹃看她时哀怨的眼神。
那晚,他们又扭打起来了。
剩下的不过是大厅里的一片狼藉,还有杜鹃淤青的脑门和红肿的双眼。而每次的烂摊子,李黑眼都要花很久时间才能清理干净。
她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战役里,全身而退,便是她最好的选择。而祸不殃己,更是最好的幸运。
“那就好。算扯平了。”
“扯平?”
“是啊,扯平。”
“你为什么那么做?”李黑眼解释道,“我意思是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李冒杜鹃他们。”
“你都直接叫他们名字?”
“有什么不行吗?”
“当然,不重要。”
“你还没回答我。”
“唔,他们可能会狠狠揍骂你一顿,但有什么用。我要的目的不是这样。”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看着瑶瑶额头的血丝,我总不能放任着不管。这次是瑶瑶,下次或者是别人。我总得做点什么。我能做点什么呢?既不失分寸又不失妥当的做点什么呢?想来想去,那就是,我不能一直任由你这样做,或者说防止你继续下去,生怕它会演变成其它更不好的东西。
尺蚓穿堤,能漂一邑。
当然,我也并没有把你想得那么恶劣。据我所知,你是个乖巧的孩子,就像一块璞玉,只需稍加琢磨即可成翡翠,这种琢磨只不过缺乏一些外界的因素而已。
比如学习,它是一件高逼格的事情,我想它会让你更好地认识你自己。现在就从你不会再唱那个残忍的歌瑶开始吧。”
“你觉得很残忍吗?”
“难道你不觉得吗?”
李黑眼耸耸肩:“市集上听到的。一个大男孩唱的。唱了好多遍。听着听着自然就记住了。”
“你倒是挺聪明。不过这些优势应该用在合适的地方。还是回归学习这个话题,它会让你变得更聪明,遇到一些事,可能就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不同的方式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就比如说瑶瑶,也许可能你就不会用石头砸她的脑门。哪怕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设想,我也总要为这样的设想做点什么。
这样,我才觉得对得起我自己。不无遗憾,我做到了。你不需要对的起瑶瑶,她或许也有出错的地方,比如说骄傲。她认为她有那样的资本。
可与你相比,她的确有那样的资本,至少目前是这样,这点你应该承认,你觉得呢?”
李黑眼用力点点头。她从没机会发表过任何关于自己的观点,更谈不上被问及某个观点是否正确,是否赞同。
她当然赞同姥姥的观点。
姥姥身上有股清香的气息飘进她的鼻子里,大概是用了柠檬沐浴液留下的。反正别的老人散发出的难闻腐朽的味道和她有着天壤之别。当凭这一点,她在李黑眼眼里就是与众不同的。
“是的。所以,好在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我用一个创可贴就把它搞定了。当然,在没有完全造成极大伤害之前,你不用感到愧疚。你也不过是自我防护。
你有你的骄傲,你有你的自尊。如果我说的的确是真的,你要相信,这些你只是暂时一直隐藏着,等待着你的自我救赎。你明白吗?”
李黑眼再次默许。她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一个人。姥姥的皮肤很白,衬得她脸上的老年斑更明显了。青白相间的发丝玛在脑后形成一股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双慈善的眼神从老花镜前射出来,照得李黑眼心里暖暖的。
她笑起来时额头的皱纹越发深刻,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特别整齐洁白的牙齿。美丽与自信,从来与岁月无关。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李黑眼迟疑了会,终于问出口。
“当然。”
“为什么曲蟮切成两段还会动?”
“这是自然赋予它的再生能力。它每天吞食大量的泥土,将泥土中的腐叶和很小的生物吸收,然后将泥土排泄出来,使土壤变得疏松肥沃。
关于它还有一首歌谣,怎么唱来着,身子细长相貌丑,耳目手脚都没有。日夜工作在地下,庄稼人的好朋友。但如果你切到它的心脏,它就失去了一切权利。
所以,只要有心,任何都有可能。”
“只要有心,任何都有可能。”李黑眼琢磨着,看着地上突然出现的一排蚂蚁,有序得一一向前,“关于蚂蚁,能唱些什么呢?”
“蚂蚁啊……”姥姥想了想,“远望芝麻撒满地,近看黑驴运大米,不怕山高路又陡,只怕掉进热锅里。”
多年后,这些话依稀回响在耳畔。最初的,总是最好的。很多事情没有绝对。可是,也只有在很多年后,她发现,与文字染上关系,确实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比如她能深切体会周晓枫的《幼儿园》里所描述的:
“只有自身经历过痛楚才能够产生悲怜。幼年时期,苦痛和喜悦都没有渗透到内心,即使有所悲欢,也不完全和情感联系,仅仅,与情绪相关。
我小时候从来不认为自己残暴。那是成年以后的观念。
像吹动一片树叶那样吹动着夜晚。连绵的吹动下,使夜晚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起皱的表面。
我只信秘而不宣的魔法。
每当他们逼迫我睡觉,不给买我中意的玩具,我都在幻想中报复。”
就算她用小石子砸若梦瑶的脑袋,就算她粗鲁地对学校看门死老头竖起中指,就算她骂那个姓王的女人是歹毒的巫婆,就算她把曲蟮活生生切成两半,那时的她的确也不认为自己很残暴,那是成年以后的观念。
但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所谓的最初,也就因此被摧残的所剩寥寥无几。
但她仍旧感谢那个告诉她真相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