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小平房血案
在早晨柔和的阳光的轻抚下，小平房显得很安宁平和，没有任何愤怒冲突的预示。这小平房夹在两栋建筑之间，孤零零四面不靠，看起来有点不吉利。这里面有几排放法律专籍的书架，一溜靠墙的桌子和数把椅子，每天有两个管理员值班。法律书籍不能自己查阅也不外借，由管理员代为查阅法律条文回答问题。每天的中午和傍晚里面人满为患，语言喧哗似一锅钢水在沸腾。法律法律法律。她们想要知道法律是否能拯救她们，虽然这是她们在被法律送到这里来之后的妄想，她们和法律的对话已经完结，接下来就是接受法律的惩戒，许多人并不愿意相信而已。然而妄想使人产生希望，希望没有实现之前不就是妄想吗？
格洛丽亚今天当班，她来自古巴哈瓦那，入狱前在迈阿密酒吧做女招待，英语和西班牙语说得忒溜。她长相肤色有西班牙血统，白肤褐发。她曾听祖母说先祖是西班牙殖民先锋，到处在南美洲留种子。殖民者就是先将那里的女人收服了，再让女人们种谷物。哈瓦那后来成了美国人的后花园。他们用最少的钱换取最大享受和利益，卡斯特罗把这个后花园堵死，驱赶了美国人及其渗透。
黑雪坐在电脑桌旁阅读一份杂志，格洛丽亚对她说，这里有最新移民法律条款，要不要去找找有那一条对你有用？黑雪摇头回答格洛里亚说她不是新来的，不需要。她是先来这里占据一个有利地点，在中午小卖部开张时可以最近距离走到小卖部排在最前面，省去排队时间，小卖部在这个小平房后面三十步距离。格洛丽亚问黑雪是亚洲那个国家的，黑雪说是中国人，黑雪想，这人分不清亚洲人种的区别，我看起来像是菲律宾人，老挝人或是越南人?
格洛里亚收拾完，站到她固定的工作岗位，台板后面。她想聊聊天，对黑雪说，中国和古巴是友好国家，黑雪点头，继续读杂志；格洛里亚继续谈古巴：我们古巴人崇仰艺术。你知道卡斯特罗先生钦点的艺术学校吗？他打算在那里培养共产主义艺术家。在那里可以学到芭蕾，音乐和绘画。我在那里学过芭蕾。可是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政府都未能完成那所艺术学校，结果那所艺术学校完全荒废掉。当然人也荒废掉。我既没有成为芭蕾演员也没有成为画家。
黑雪看了看格洛里亚的身材忍不住歪嘴笑，难以想象她跳芭蕾是什么样子。格洛里亚踮起脚尖高举双臂，模样颇有一番神韵。我原先是一把小细腰呐。她叹气：后来我着迷于另一种物品，它比任何一种艺术都会令人着迷叫人难以脱身，这个魔鬼将我引到这里来咯。
推门进来一个人，她身材庞大，眼睛细小，动作迟缓，说话也慢吞吞，人称河马，她是小平房的管理员之一，格洛里亚的搭档。她对人总是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她被认为是狱中律师。她读过法律助理，曾在大律师事务所工作。入狱后，通过自学更深层通晓了法律，继而为自己成功地减了刑期。甚至为一个狱友减了刑出了狱。她从此声名大噪，求助的人络绎不绝。她引发了每个人的白日梦，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可以减刑。
她面无表情。面无表情是自视甚高的人才会有。不屑于和别人交流。她掀开台板进到里面去，接着响起打字机的哒哒声。她每天有打不完的稿子，是受人之托写信给法官或是上诉机构。她每天来到这里干她的私活，据说她收取不菲的费用，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总有人替她洗衣服，并且烫得平整整。总有人为她做头发，做按摩。她的私人铁柜子里塞满食物，有小卖部里的和餐厅里的走私货。她有好几套小卖部里买来的衣服和耐克鞋。她说话颐指气使，写诉状拖拉延迟，端着架子，装的像个大律师似的。她的口头禅是：我写不了这么多啊。
格洛里亚背地里叫她“会玩法律的恶魔。”格洛丽亚不敢告发她上班时间做私活。她知道在这个人和人避不开的地方，少惹麻烦保持距离为上策。
黑雪不在乎河马的傲慢，她不需要河马写状纸减刑，她头也不抬在看手里的小卖部购物单，再检查一遍有没有忘记买的东西，只等时间一到，快步走去小卖部，去晚了不但要排长队，甚至要买的东西也已经卖光。她喜欢买杏仁，开心果，巧克力酱，袋装鱼，香肠，培根，墨西哥卷饼，泡面，衣服鞋子也舍得买，当然是有人会给她汇钱来。在监狱里，这些是能叫人艳羡嫉妒的。除此之外，有人会给她送来餐厅偷带的蔬菜瓜果，她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笑-laugh推门进来，看到黑雪先一愣，随即堆起笑脸打招呼。黑雪没有察觉，也笑脸相迎。笑-laugh坐下和她说话，没说几句，白桃花推门进来，原来笑-laugh和白桃花约好在这里见面的，白桃花和黑雪关系不睦，怪不得笑-laugh刚进门时看到黑雪显出紧张来。果然，白桃花一看到黑雪，人就站住不动，不往前走进了，而是在门口迟疑数秒，然后对笑-laugh说，小辣妇，我们下午在运动大厅见，说完后退闪人。黑雪对着白桃花的背影摇摇头，挤出一丝嘲笑：我又不是鬼，看到我就逃走，干嘛？
门再次被推开，闯进来一个阎王。她长得伟岸雄壮，一把马尾辫扎在脑后。眼睛鼓出，眼神凌厉似箭。她的雅号奥赛罗，她是伪男霸王，狱中头号情种，她爱上了谁，谁就必须也爱她。否则谁就麻烦不断。反之，谁被她爱上了，她待情人甜柔体贴享受特级待遇。
格洛丽亚丝毫不紧张，脸上泛出一种剧场里观众看剧的表情，显然她知道内情。奥赛罗后面紧跟着一个人，一个新来的美女，她的脸汇聚了西班牙殖民者和南美土著居民的最优混合基因。她的皮肤细嫩亮白，五官被上帝精心雕塑过，尤其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瞳仁闪着琥珀般柔光。棕色长发，巨乳翘臀。她的名字，唯有苔丝狄蒙娜，没有其他名字可配，当然剧情不同。苔丝狄蒙娜是活在奢华中的女人，据说她的高跟鞋有一房间之多。上帝既然无条件给予她美貌，她何不心安理得享用自己随身的财富？她自然流露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宣言：我为享乐而生。某一天她陪男人坐直升飞机送货，中了埋伏，双双束手就擒。贵妇生活就此完结。她在监狱里照样做贵妇。眼下，她是奥赛罗的贵妇。
苔丝狄蒙娜紧紧跟在奥赛罗壮硕的身体后面。
奥赛罗听到了打字机的声音，她吼叫：河马，你出来！
里面没有回应。奥赛罗要河马为苔丝狄蒙娜写上诉信，越快越好。奥赛罗不能忍受苔丝狄蒙娜比她长的刑期，坚持要上诉缩短。
奥赛罗伸出粗壮的胳膊，用拳头敲打台面板连喊三声。大嗓门镇得空气抖三抖。
河马不情愿地走出来皱着眉：我正忙着呢，你要干什么？
奥赛罗手指着苔丝狄蒙娜：你给她的案子做了吗？你还在拖延？
--她排在第十三位。我每个月做二名，半年以后才轮到她。河马细小的眼睛穿过门上的透明玻璃，觑瞄外面的屋顶，漫思：这女人得了上帝的宠幸，就让她在这里呆着，慢慢变成丑女人吧。
--我们不要等半年，我要你先给她做。先申请先减刑。奥赛罗的语调柔和下来：河马！你懂不懂爱情？我爱苔丝狄蒙娜！你不能让苔丝狄蒙娜在这里遭罪，生死难料啊。
果然奥赛罗有预见力，苔丝狄蒙娜没有等到减刑，在数年后的一场瘟疫中死去了，世界从此少了一个美人，本来美人也不多。上帝给了她美貌没有给她其他运气。奥赛罗被上帝选中离开监狱回到了家乡。听到苔丝狄蒙娜的死讯，奥赛罗举双手向天空呼喊：上帝上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让苔丝狄蒙娜活下来！她的悲伤之强烈不亚于莎士比亚剧中的原型奥赛罗。
河马耸肩摇头表示毫无办法：不如你们去外面找律师做，会比我快。
河马脑子里的念头是：我不是软蛋可以让你捏。你这个缺智商的伪男人。
奥赛罗用食指瞧着台面，双眼冒出火花，发怒道：我要你现在就做，马上就做！我给你双份报酬！
河马摇摇头：我无能为力。抱歉，我要去打字了，她转身要去里间，奥赛罗一把扯住她的袖管把她拉回，顺势伸出芭蕉扇一样的手掌掴在她的左面颊，顿时起了血印子。她挣脱奥赛罗转身往里间去。苔丝狄蒙娜从奥赛罗后面抱住她熊样的腰：奥赛罗，奥赛罗，不要不要。
奥赛罗甩开美人掀开台面隔板，冲进去一把推倒河马骑到她身上，拳头如雨点而下。暴力抹去了傲慢，河马惨叫数声，就没有了动静。
格洛里亚心头在欢唱：愤怒之火在燃烧，烧吧，烧掉这个小平房，烧毁所有的法律书，统统见鬼去吧。
苔丝狄蒙娜呆若木鸡。
黑雪，笑-laugh，亦呆若木鸡。
奥赛罗出来站在刚刚河马站着的地方发愣，没有了吵闹人声，没有了打字机的嗒嗒声，小平房静默死寂如停尸房。格洛里亚猛地惊起，指着奥赛罗再指向苔丝狄蒙娜：你，还有你，你们赶快离开。快走！苔丝狄蒙娜明白过来一把掀起柜面版拖住奥赛罗夺门而逃，黑雪扯住笑-laugh的衣袖一起快步往小卖部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