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和婆婆分吃完了我带来的那桶香菇虾仁粥。
“静美，你的手艺真不错！”
我开玩笑道：“妈，您这是在敦促我给小寻多做饭？”
“我是说小寻娶了你，这可真是他的好福气。”
我提起那只空了的保温桶，正要拿到卫生间进行清洗，身后却是传来婆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音：“其实，我知道黄莉多半就藏在你哥哥——舒静吉那儿。”
我的神态一愣，正要回头望向婆婆，但左侧的眼角余光蓦地感觉微微一跳，婆婆的这句话像是触动了父亲身上的某个按钮，我先是听到生命体征监护仪发出脑电波的声响，随而是显示器的数据由之前的δ波一跃升至为β波；我连忙望向病床，父亲睁开了眼睛，他看似十分艰难地抬起了左手臂，则是强悍有力地抓握住我的衣角，万分费力地翕动着嘴巴，呛出如鲠在喉的“啊啊”声。
我急忙放下保温桶，蹲下身子，靠向床头，抓住父亲的手腕，将耳朵凑近对方：“爸，您想说什么？”
“把——把你——哥——哥找来！”我感觉父亲几乎不能说话了，但那也可以说是一种几乎临近于濒死的失语症状，但他愣是艰难地将这简单的话音顽强地挤压出喉，正宛如刀锋般一下下地凌割着我的耳膜。
我呆愣了一下，抬脸面冲父亲，发现其神目发黑，表明他的体内血色淤积得尤为厉害，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向家人着急吐露。
“好！”我回过神来，紧急站起身：“我马上给舒静吉打电话。”
于是，我快步走出病房，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去电，但电话无人接听。
“怎么了？”婆婆从我身后跟了出来。
“啊！”我比了比手中的话机：“我哥哥的手机没人接听。”
婆婆便出主意道：“你可以打黄莉的号码试试。”看来，小寻的母亲笃定其前夫的现任妻子必是在我哥哥那儿，但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昨天下午，在医院背后的那条茶巷跟公公见面时，她并没有表露出该信息的任何迹象，而是将前夫往今天刁平的婚宴上推，但她为什么在我面前却是无所顾忌。
“多半黄莉的手机也关机了。”我话机的通讯录没有保存黄莉的电话号码，毕竟以前都是小寻跟公公的全家取得联系，而我从未单独给这位小妾去过电话。
“也是！”婆婆点了点头：“她有心要离家出走，应该不止想了这一两天，而是下了最终且很大的决心，所以她应该是在躲你公公的电话。”
我发现这个看起来面善的婆婆，不仅有其内心狡诈可怕的一面，更是将很多事情均一眼看穿得通透无比，由此散发出一股内秀而城府的强大气场，这让我意识到之前实在是将小寻的母亲看得太过柔软了。特别是当十七岁那年的秋天，我和小寻离家出走前往孤村，在得知了婆婆与其母亲多年以来的种种宿怨，我一直便将婆婆看作是一个身世不幸的女人，但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婆婆原来历经了人生这诸多的不幸和磨难，已经蜕变得其内心如此坚韧及强大。
早在十五年前的那个深秋，婆婆坐在高城花园的凉亭跟丈夫提出离婚，其气定神怡的状态跟公公的惊慌互为对照，所以那时候的婆婆就已经活得通透无比，只是因我太过年轻，所经世事十分浅薄，因而没能瞧出其心中所隐藏着的这份能量。直到当下，我才领悟到了婆婆内心深处的那份看似温润平彻的彪悍，竟是蕴藏着其掌控自我命运的强大力量。
与此同时，这说明我也经历了一些世故，如今的心性不似少女般单纯，而是有了对人生更加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我让婆婆留在医院照顾父亲，便亲自开车，来到舒静吉所在的那片小区——建设村的四号楼四单元四零四，这就是舒静吉自小长大的地方。房门没有安装人脸识别系统，可见防盗门也已是锈迹斑斑，仿佛关闭着往事悠悠的隐忍与不甘，进而透露出舒静吉和他的母亲曾经相依为命的凡此凄凉境况，所以我能够理解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对我与母亲的那份憎恨。
“我就说你忘记带手机了吧！”黄莉笑嘻嘻地跑来开门，由于眼见门外是我，她的神情不免一愣：“静美！”
我倒是没有任何的惊讶：“果然，你藏在舒静吉这儿。”
“是——”黄莉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后倒退：“是小寻的父亲让你来找我？”
我冷笑地摇了摇头：“是我父亲——让我来找我哥。”
“你哥？”黄莉有些意外：“你是说舒静吉？”
“对！”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黄莉松了口气，神态自是关心：“你父亲醒了？”
“这个跟你没关系！”我朝向房间里跨进了一步：“舒静吉呢？”
这也算间接暗示了两人的关系，黄莉略微面现不好意思的扭捏：“你哥——你哥到小区外的餐饮店买酸辣粉去了？”
“酸辣粉？他该不会是给你买的吧？”我望向对方的肚子：“都说酸儿辣女，你这可是全都占全了，该不会是一对龙凤胎吧？”
黄莉的面色微微一红，便本能地捂住了肚子：“你——你胡乱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我面带冷嘲热讽的神色：“你带着贵重饰品和存款离家出走，多半高城大学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而你则是在这儿跟舒静吉亲亲我我，恐怕今天刁平的婚宴——指不定还会发生些什么。”
“你——你不是找你哥哥吗？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因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我回头，眼见舒静吉提着一份打包好的酸辣粉，正朝我们走来。
“你怎么来了？”
“爸爸要见你！”
舒静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也没有多说话，而是走到我跟前，将酸辣粉递给黄莉，便作势随我去医院。
“哎！等等！”黄莉一把拉住我：“你——你该不会把我在这儿的消息，告诉给你公公吧？”
“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表现出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
“但——但我和你哥哥——”
我打断对方:“现在，是我父亲想见舒静吉，此时此刻——我父亲正躺在高城医院心脑血管的住院部，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比这还重要吗？”
黄莉轻轻点头，她撒开拉住我的那只手，转而望向我身后的情郎：“你赶紧去吧！”
“在家等我！”
我用眼角余光瞥见舒静吉的微笑，居然满溢出无限柔情蜜意的爱恋。恍惚之间，我以为那是丈夫的笑容，但那分明是痴心妄想，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小寻该是有多久没对我表露其恋爱时的那般柔情蜜意了。
为了避免感伤，我转身步出房间，大步朝楼下走去，舒静吉从我身后追了上来。
“爸爸的病怎么了？”听得出来，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很是在担心父亲的病况。
“你去就知道了！”
“从你的表情看来似乎不太乐观。”
“少废话！系好安全带，我要飙车了。”
说话的同时，我和舒静吉从宝美Auto的两侧车门分别坐入正副驾驶，我冲智能系统吩咐：“时速两百，回往高城医院。”
CPU中枢发出机械之感的声音回答：“正在定位导航。……导航已确定，现在就出发！”
在返回医院的路上，我顺便去了趟高城酒店，但找遍了整个宴会大厅，都没有找到公公与儿女。
就在我路过宴会大厅附近那间阳光阅览室时，听闻里面传出女人的哭声，便偷偷地瞄眼往其内一瞧，可见屋里正坐着一男一女。室内陈设与我跟小寻结婚时的装饰风格略有不同，曾经放有书架的位置则是摆着一台全息投影书机，书机的两侧安放着两行座椅，尽可满足十几个人同时使用。
尽管那位女性我从未见过，但眼见其身边坐着的刁平，所以明白那女人多半就是今天婚礼上的主角——新娘了。
新娘正在委屈地哭诉：“我没想到，你居然跟黄莉有一腿，她可是结了婚的女人？”
刁平满是一副颓丧的面目：“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那都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新娘却是不肯相信道：“这么多年，你们就没有往来？”
“我发誓！”刁平举起右手做盟誓状：“从那以后，我心里就只有你，你就别再难过了！”
“是啊！”新娘叹气地自怨自艾：“那我还能怎么办？我们刚刚举行了婚礼，难道——就要向宾客们宣布离婚？我们唐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你放心！”刁平趁机挽搂住对方的肩膀：“晏晏，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当牛做马！”
终于，新娘破涕为笑。
之后，我从酒店的宴会大厅，一路找到了中庭花园；公公正带着小孙女玩捉迷藏的游戏，女儿发出开心的笑声，我面朝他们走了过去。
“爸，小寻呢？”
公公抬头眼见是我，便冲馨馨招了招手，女儿朝向我跑来，扑入进我的怀里；公公这才回复：“午宴结束时，小寻接到一个电话，说他有事，就先走了！”
肯定是祝宛芳！“腾”地一下，我心头的那股怒焰便熊熊地燃烧了起来，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父亲重疾卧病在床，他竟是跑去跟其他女人约会。
“静美，你怎么了？”公公瞧出我的脸色不太对劲。
“啊！”我只得挤出笑容道：“我爸的病情加重，所以——我想带馨馨去看她的外公。”
公公眼见我的脸色十分凝重，似乎有更严重的话没说出口，便催促道：“那我们赶紧去医院！”
公公抱着馨馨来到我停在路边的宝美Auto，他们爷孙俩正一前一后地坐入进后车座时，他看到坐在副驾驶的舒静吉，神态先是一愣，随而微微颔首。由此，公公意识到我父亲的病况多半很严重，因而整个车厢内的气氛显得十分压抑。想必，小寻的父亲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的小妾居然就藏身于我哥哥的家中。
来到医院，我拉着馨馨的手，公公与舒静吉紧随其后，我们一行四人走近病房，就听到母亲哀伤的哭声。我吓坏了，忙跑过去，眼见母亲正扶墙站靠在门口，其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单子。
“妈，您怎么了？”
母亲抬头因眼见是我，便无力地靠在我身上，其手上抖动着那张白色的单子：“刚才——刚才，陆医生给你父亲下了病危通知书。”
“怎么会？”我则是完全被惊呆了，接过母亲手中的单子。
母亲哭诉道：“你爸爸这段时间老是高烧不退，陆医生便安排做了CT，发现你父亲的脑部血块增多，其肺部功能也因为衰退，完全被病毒给感染了。”
“不是都已经用特效药进行治疗了吗？”
舒静吉听闻我们母女俩的对话，表情呆呆地一愣，他抬头望向病房，脚下先是一踉跄，便急切地跑入房间，跪靠在了病床边，一把抓握住父亲的手。
“爸——”舒静吉竟是泪流满面：“您哪里不舒服？”
由于，父亲戴上了氧气面罩，他眼见大儿子的到来，便艰难地抬手摘掉面罩，于嘴角咧出了一抹笑意：“静吉，你——你来了！”
“爸，您到底哪里不舒服？”舒静吉打量父亲的身体，却是被对方一把给按住。
“静吉，听——听说你——你有喜欢的女孩了！”父亲说话的同时，眼见母亲领着我，我牵着小外孙馨馨，以及身后跟着公公，我们一行四人走入进了病房。
“你爸爸怎么摘下了面罩？”
母亲正要上前嗔怪，则是被我伸手拉住：“妈，您就让爸爸——把他想说的那些话说出来吧！”
此时此刻，不同于中午父亲让我找来舒静吉时，他那种几乎临近于濒死的失语症状；眼下——其略显流畅的语速让我意识到这多半正是回光返照之象，因而很可能预示着父亲说话的机会不多了，我不希望父亲在离去之时留下任何的遗憾。
母亲眼眶含泪，她站在病床边，一脸悲恸的神态，虽然其嘴角颤抖，却是隐忍着没有哀哭出声，由此可知，母亲该是按捺着其怎样的心痛及难过啊！
父亲的瞳孔微微一颤，便将目光从我们的身上抽离，而是摆回到了大儿子的身前；他不再像之前那么费劲地挤出话音，其语速变得风轻云淡地流畅了起来：“我不管——那个女人是谁，只要你喜欢对方，愿意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我支持你跟她在一起。”
很显然，父亲通过我和婆婆在病房内的那番对话，已然知晓了藏于大儿子身后的那个女人——其多半正是公公的小妾黄莉。
“爸，您别说话！”舒静吉抓握住对方的左腕：“您先把病养好！”
“静吉，我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喘了口气继续道：“这么多年，尽管我抱怨你恨铁不成钢，但你到底是我的亲生骨肉，所以我单独存了一笔钱，足够你跟那个女孩好好地过日子。我希望你能结婚，用这笔钱来买套婚房，这样——我也算对得起你的母亲了。”
不光是舒静吉，就连我与母亲统统皆惊呆了，是没想到父亲留有如此后手。
父亲抬头望向母亲：“曼仪，你该不会埋怨我吧？”芍曼仪是母亲的全名。
“怎么会？”母亲恢复其温婉的笑容，走到病床边，弯下了身子，便轻轻地抓握住了父亲的右手：“静吉是你儿子。”
父亲的脸上露出艰难且幸福的笑意：“我这一生最为后悔的事――是一直忙着赚钱，都没带你好好地四处走走。”
母亲流着眼泪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今生能遇见你，我感到很满足；倘若有来世，我愿先遇到的那个女人是你。”由此可知，父亲没有话语出口的那后半句则是“而不是静吉的母亲”。
“好！”母亲悲伤地点头：“耀辉，我答应你的这个约定，倘若我们下辈子相见，我将是你遇见的第一个爱人。”
当即，我便瞬间泪崩，眼泪“哗哗”流下：就算三十多年前，母亲背负着怎样的骂名，以及父亲如何众叛亲离，看似跟母亲不道德地结合在了一起，但我相信他们一个并非图色，而另一个也并非是为了谋财，他们一定是真心真意地彼此相爱，因而约定了来世轮回的永恒之恋。
我死咬住嘴，强忍住悲伤，快步地走出了病房，用手指抓靠着门框，后背贴抵着墙面，便滑坐在了地上。我感觉胸口仿佛破出了一个大洞，是冰冷呼啸着的寒风正穿膛而过，将四肢封冻如冰。
我也不清楚坐在地上发呆了多久，但能感受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母亲走出病房，站定在我面前，她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你父亲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