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香炉散着淡淡茉莉香，竹简时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食指在简板上一竖排有一竖排的划过，最终在三个字上停住了——夔牛血。

清城嘴角扬起欢悦的笑，若是换了时间地点，怎么也不可能取到化解千莼子药效的夔牛血，但偏偏是在此时，偏偏是在永明宫。

晌午饭后，清城便将宫娥们趋之门外，阖上门窗，着手调和安神散与梦魂香，再加些许幻思草、冰片等，最后将一小瓶夔牛血加了进去，攒成丹药，送进精巧的炼丹炉，生火炼制起这升级版祖传迷 香。清城满心期待的坐在丹炉边，小心翼翼的扇着扇子，文火微灼着夔牛血发出兹兹啦啦的声音。屋中茉莉清香渐渐淡却，或许是午后困乏，清城只手伏案，渐渐入睡，罗扇滑落地板，神魂也滑过几百年的梦境。

这几百年总是在宗镜哥哥的庇护下，每每闯了不少祸，宗镜哥哥总是不厌其烦的善后。

五百年前，清城诚邀宗镜狩猎，唬着宗镜到了融天山，两人齐心协力诱捕了彼时西罗域使屠鸿的心爱坐骑，被魔族千里追杀，将将察觉真相的宗镜一边带着清城逃跑，一边呵责她顽劣不堪，清城莞尔一笑，视若浮云。此事自是以完璧归赵，加宗镜亲书的一封以“不知者无罪”为题洋洋洒洒的道歉信而收尾。

四百年前，清城和宗镜拌嘴，打破了妙通玄镜，害得当时的玄镜宫掌镜神君，就是宗镜他爹，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才使得破镜重圆，小宗镜被罚三年禁闭；当然，清城逍遥法外主要是因为小宗镜将罪过全揽到自己身上。后来，因为清城隔三差五带小宗镜出逃，落到实处的惩罚就只剩老神君那一顿责骂。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老爹耳朵里，清城无奈被绑回家，后来老老实实的当起风主神。

两百年前，宗镜哥哥接掌玄镜宫，神魔两族也爆发惊天动地一战，魔尊被毁去肉身，当然，这是清城载入八荒史册传奇之作，不过清城也为此伤了神魄，不得不避世风和渊休养。

可一百年前，突然就收到宗镜大婚的消息，据传还是位如花似玉的南海龙族姬兰公主，清城伤情的饮了两坛酒，准备大闹玄镜宫，吹黄这门婚事，刚到殿门外，醉晕晕的清城就撇见一脸严肃宗镜哥哥要派玄镜使到东海寻什么镇魄珠，便当机立断，先去东海抢了镇魄珠，回头再结果了那恨的本主神牙痒痒姻缘。

这番斗智斗勇，清城完胜。纵然玄镜使识破扮了男装的清城，向宗镜神君打了小报告，惹得宗镜哥哥破天荒的主动找清城吵架，但镇魄珠已被清城送给了一个很投缘的小哑巴，去向不明，宗镜亦无可奈何。说是完胜，自然也包括那婚事，莫名其妙的一拖就是百年，个中缘由，清城未问，宗镜也没说。传言是占镜老者迷迷糊糊算错了黄道。明眼的人一听便知是借口，但迫于宗镜神君的威严，无人敢妄加议论。

“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打破恬静的梦，随之传来小宫娥的请安声，“馥馥姑娘，夜色已晚，姑娘可是要用晚膳。”

丹炉的火已熄灭多时，倒是那镇痛迷药早已练成丹丸。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想必是中了炼香之时发出迷烟之故，药效果然这样立竿见影。

取了个小葫芦瓶，将丹药悉数收好。回头唤了宫娥，用过晚膳，便循着辰晔的乾华殿去了。

明晃晃的夜明珠照亮整个永明宫，没有月色，没有星光，没有丝丝凉风，倒是有一只清悠的笛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迈入照临阁，却见那奏笛之人正襟危坐，白色的衣衫垂落身后，凝视前方，若有所思。想不到白日那样威武骁勇的辰晔竟能奏出如此澄明之音，颇似宗镜哥哥那般的文人雅士。

清城的掌声打断了辰晔思虑的笛声，“三公子真是文武双全，如此良辰，配此美曲，孱若流水，弗如清风，真乃天人合一。”

“姑娘见笑，”辰晔收起笛子，起身挥手屏退其他人，“夜色寒凉，请到阁内一叙。”

“也好。”便随辰晔进殿，门外的守卫很懂礼节的关了门。

“听闻三公子对云枷紧锁颇为顾忌。浓云不散，确实不同寻常，只怕云后藏着什么秘密。”清城啜了一口茶，却是凡境的碧螺春，想不到弇州的土竟能滋养出凡界之物。

“馥馥姑娘既都知道了，有何见教？”

“三公子到是客气，办法是有，但我有一条件，需要公子身上炼化的一半灵力。”

辰晔斜靠在正座之上，单手把玩着茶杯，看着清城，笑了几声，“馥馥姑娘来弇州就只是为了我这半身灵力？你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凡需要，辰晔必当倾力相助。”

清城倒是没想到，眼前这男子竟然如此回答，仿佛跟自己有着几辈子交请，对自己开条件一点不觉见外。

“你就这么答应了？”清城疑惑地盯着辰晔那深邃的眼眸。

“我说过，你是我的恩人。我理应报答。”

沉稳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吐出来，如此迷人。清城呛了一口茶。她完全不记得何时施恩过眼前人。他的语气坚定又不像错人。不过八荒之中，长得像自己这般的美人倒真没见过第二个。

其实换个角度想，辰晔既然不介意渡自己一半灵力，绝不能白费了几日艰辛，于是清城掏出一颗升级版祖传迷 香丹丸，递到辰晔眼前。

“先服下它。”

“你取夔牛血，是为了这个？”辰晔捏过丹丸服下。

“若我不是你的恩人，你是否还愿意分我灵力？若我不是你的恩人，你是否还会这般毫无芥蒂？”清城十分心虚。

“你是，没有如果。”辰晔很困，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笑着答道。

迷药速效，辰晔眼一闭便歪靠在椅子上。明明只是几句话而已，可自己的眼角为什么有泪水，鼻子为什么会酸酸的，即便曾经有恩于他，但用吸灵之术还是问心有愧。

清城松开攥得紧紧的衣襟，轻轻扯开辰晔腰带，剥开左肩的衣裳，那肩膀之上平添一摊淤青，是白日为夔牛所伤吗？双手蓦地颤了一下。

清城长长舒了口气，闭上双眼，驭起吸灵之术。浩瀚的灵力在辰晔灵元中升腾，沿着左肩缓缓流过清城神魄，虽然清城刻意放缓了吸灵的速度，但当汹涌的灵力突破灵元的控制，冲击到左肩，依旧给辰晔带来锥心刺骨之痛。辰晔眉间挑动，不时扭动躯体，本能的挣脱让灵力外泄的痛苦之源。伴随着无法逃脱的痛，噩梦亦时时袭来。

都说梦是黑白的没有色彩，可百十年后，第一次梦到儿时那最为昏暗的魇，竟是一片鲜红，是熊熊燃烧的火，还是满地淋淋的血，已然难以分辨，但那种真切的痛，却是如此相似。

透过玄冰铁笼，仰望祭台之上，朱纱帐里，熟睡着一位少女。那时的辰晔只是个灵术低微的孩子，随大哥路经平砀山，被捉至此。台上主祭挥了一下袖袍，众祭师将辰晔揪出牢笼，缚在石柱之上。一位器宇轩昂身着红袍的少年缓缓登上祭台，那每每挪动的脚步都令氛围更加可怖。主祭掀开朱纱帘帐，露出少女的影廓，却看不清她的面庞。辰晔疯狂的挣扎，反而被锁链束缚的更紧。红袍少年催动神力，打开右手一盏神器，顿时光芒四散，最终聚集在辰晔身上，锥心刺骨之痛鞭笞在彼时弱小的躯体上，只觉得每缕灵魄奋力挣脱本体的束缚，终于，辰晔在痛苦中妥协，奄奄一息的合上双眼。朦胧唏嘘间，玄衣身影挡在眼前，那逐渐孱弱的身影下，灵魄安定下来，疼痛亦随之散去。

辰晔惊讶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面庞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大哥，快闪开！大哥！”

玄衣少年紧紧将辰晔搂在怀中，每一丝光都被他挡在身后，将所有的疼痛都一人扛起。嘴角的鲜血滴滴淌下，染了辰晔半身衣衫。玄衣少年全然不顾辰晔的哭喊，默默的承受着一切，拼尽全身力气朝辰晔摆了个笑脸，便松开手，倒在辰晔脚下。

“大——哥——”

孤苦无依眼眸充满绝望的泪水，撕心裂肺的呐喊在猩红中淹没。

“你醒了。”清城扶起辰晔，替他揩去额头的汗水。又端过用甘华草熬制的药膳，“你做噩梦了。我扶你到床上躺下，方才一直在喊大哥，他是三身族的大公子吧。”说着，将一匙药在嘴边轻轻吹了吹，送到辰晔嘴边。

辰晔点点头，完全无视清城举着的勺子。动动左臂，除了白日被夔牛撞过一次外，并无大碍。疑惑间，勺子已碰到的嘴角唇。

“这个有助于灵力回复，趁热服下吧。”清城歪着脑袋，像极了一只玲珑的青鸟。

辰晔盯着那双澄澈无邪的双眼，闭目片刻，终于还是颔首饮下药膳，然后接过清城手中的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你好好休息，保你明天看见一个大大的太阳，我先回咯。”

“馥馥。”辰晔一把抓住清城的手，清城愣住了，辰晔默默不语。素日里辰晔都是君子做派，从不会动手动脚。清城没多想，辰晔却百思不解。忽的发现还抓着人家姑娘的手，似有含情脉脉之嫌，又不晓得该说什么，随手将方才的空碗递到清城手上，这才找到时机松了手。

清城起身，无奈笑了笑。还真不见外，竟将自己同宫娥般使唤起来。正欲朝外走，却听见背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略带忧郁。

“你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

清城被这一句反问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忖着几百年来几时遇见过这么个风度翩翩又颇具胆识的人儿，终得出结论，没有。转过身摇了摇头。

“是啊，当时连二姐都没认出我来，何况是你。”辰晔郁郁地自我安慰了一番。

辰晔将他心中苦闷，自己有全无印象，又不好昧着良心装作认识，留下一口叹息便出了门。

辰晔垂目冥思，无论穿什么衣服，她那腰间的玉带都未曾变过，自不会认错人，怪只怪自己当年意气用事做了哑巴。

城楼之上，疾风骤起，自城楼向外，风势愈加凶猛，直冲天际，云枷被撕出一个破口，愈裂愈大，月光洒下，繁星为之黯然，终于，弇州上方露出广袤的星空，像幕布般，垂到地平线上。

“果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清城收了神术，长舒一口气。

“小丫头好身手，三哥真真慧眼。”

“叫谁小丫头呢！”

“我三哥以前超级严肃，超级寡言，超级安静。自从遇见你，他就豁然开朗了，话多了笑也多了。你老实交代，到底给他喝了什么迷魂汤。”

啪一掌拍在温修手上，“你三哥见色起利！”

“切！”温修不屑的吐了吐舌头，“我三哥心里有人，怎么会稀罕你。”

“是你三哥命你来跟踪我？”清城皱皱眉头。

“这可真是误会我三哥了，小爷我好奇，见姑娘从照临阁而出，便跟了上来。不想姑娘竟有此法力，令我大开眼界。唔，用的是神力吗？你是神族人？啊，你不会是魔族妖女吧！”

“你这小脑袋一天天瞎琢磨什么？”清城敲着温修的脑壳。

“好心的漂亮姐姐，你一定是神族人，天神下凡，拯救我三身族！”

“什么好心肠，不过是看在你三哥今日救我又度我一半灵力的份儿上，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清城自嘲道。

“你说什么，三哥渡你灵力？”温修一脸阴郁，挥起罡洛剑向清城袭去，“你对我三哥做了什么？”

清城自是处变不惊，轻蔑一笑，单单出了两根手指夹住温修的手腕，便生生将灵力凝起的罡洛剑逼散。“之前身子不适，让你有机会显摆几招，而现在连你三哥都远非我对手，本姑娘可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最好乖一点，”说着甩开温修，高傲的从他身前走过，望着那桌边的石凳拂袖而坐，“你三哥可是心甘情愿的，放心吧，他过几日便可恢复。毕竟你三哥出手救我，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温修甩着被夹痛的手腕，嘀咕道，“三哥是抽了风才会留你这凶女人在弇州。”

“你再说一遍！”冷玉酒杯忽地朝温修面门飞去，在吓飞了魂的温修面前转了一圈，大摇大摆的飞回到清城手中。

“你……你……”温修龇牙咧嘴了半响，终于妥协，“小爷我大度，不同女人一般计较。”

“星空流转，夜色撩人，且坐下来陪我小酌两杯。”清城摇着酒杯，温声细语，柳眉微挑，惊得温修一个寒颤。

“我……我要不过去，你会不会打我？”温修试探着问道。

“怎么会？那是凶女人才会干的事。”清城浅浅一笑，眼神所及无不向温修传达——你再不过来，我就动手打到你爬过来。温修又惊得一寒颤。

宫娥端进一壶桂花酿，醇香四溢，如此星光配此佳酿，又有美人在侧，温修大义凛然地坐下。

“你用不着那么视死如归。我就是想问你些三公子的事情。方才三公子睡梦中失声呼喊大哥，你可知何故？”

“你这么着急窥探三哥的秘密。”

“我不过是承你三哥半身灵力之情，希望还他个心愿。”

“三哥如此信你，我也左右不了他的意志。罢了，即便你也魔族妖女，我也信了你的真心，但愿你不会伤害三哥。”几声哀叹，杯酒下肚，这么多年来，确是第一次与人谈起这段旧事，“大哥出事是在两百年前，那是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很多事也是断断续续听说的。那年大哥带着三哥自西岭回弇州，平砀山下三哥被擒，大哥以命相护，魂飞魄散。后来，不知三哥用了什么办法，将大哥肉身带回弇州，阿爹发现大哥心头还盘绕一丝气泽，散尽灵力护住那口气，将大哥安置在寒冰床上。据说自从大哥出事后，三哥性情大变，每日苦修灵术，灵力修为与日俱增，族中长老瞠目结舌，这才发现三哥天赋秉异。一百年前，阿爹灵逝，祭礼之后，三哥在先祖禁地内发现回魂之术——镇魄珠——的记载。”

“镇魄珠？”清城当然听说过，一百年前，就是因为这颗珠子，惹得宗镜哥哥怒发冲冠，不过这珠子的回魂之用却是头知晓。

“三哥派人四处寻访，终于的得知，东海将有一颗镇魄珠出世，他便只身去了东海。镇魄珠乃是无价值之宝，诸多灵族，甚至神族、魔族、鬼族、妖族都派出族中高手争夺，东海之上掀起惊涛骇浪。可怜三哥孤身一人。”

清城唏嘘一声，一百年前，正是自己扮了男装阻挠玄镜使那次，去了之后才发现，给玄镜使添乱的大有人在。不过，几场恶战下来，镇魄珠最后还是落到自己手上。可怜辰晔他大哥，沉睡了一百年，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镇魄珠。

温修又斟上一盅酒，得意洋洋的一饮而尽，“是不是连你都觉得三哥肯定得不到镇魄珠？”

“他拿到了？怎么会？”清城大惊，当时自己把夺来镇魄珠送给了一个小哑巴。记忆里少年近乎疯狂的抢夺镇魄珠，炯炯的瞳孔里燃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怒火，一身白衫血染的鲜红，蓬乱的鬓发和着血糊着他的脸，仿佛是没有痛觉。清城心生怜悯，便助他击退宗镜哥哥派来的一等玄镜使以及魔族东罗域使，夺得镇魄珠，之后，又捏了一道疾风护送他的船远去。莫非辰晔就是那个少年？难怪辰晔会称自己为恩人。可是，那少年明明是个小哑巴，而辰晔的声音宛如天籁。如此辰晔和小哑巴又是什么关系？

未及细想，又听温修道，“三哥一身浴血回到弇州，我依稀记得他走的时候一身白衣俊朗翩翩，回来时竟是一身血色狼狈不堪。三哥撑着最后的力气将镇魄珠教给二姐，便昏了过去。”

酒已被温修饮尽，便又唤了一壶桃花酿，虽不比桂花浓香，却别有一番滋味。

“那你大哥后来怎样了？”清城迫不及待的问道。

“二姐与众长老一个月不眠不休也没参谋出镇魄珠的奥妙。后来三哥醒了，瞒着族人，从寒冰床上接走大哥，同时带走了镇魄珠，从此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大哥。二姐问过他几次，他只说是大哥醒了，但不想让别人打扰大哥云云。”

“三公子重情重义。那你可知当年逼得大公子魂飞魄散的是何人？”

温修举起酒杯，在眼前晃了几晃，“这才是三哥整日郁郁寡欢的心结。纵然练就一身灵力，却不知血海深仇向谁寻。”

夜重归寂静，温修趴在桌子上似要睡到地老天荒。清城看着灵灵闪闪的星星，心中莫名生腾出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