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失踪，江山不稳，京中好事者却在等着看安子宜的笑话，她的贴身侍女正是刺客之一，前朝后宫避之若浼，落井下石者众。彼时，喜讯从皇后宫殿传出，遇喜一个月有余。安乐道得了恩准，特地进宫探望，本以为女儿会忧心忡忡，没想到仍是这般娴静恬淡，还亲自给他沏了一杯热茶。

“若无父亲多年悉心栽培，便没有本宫今日。”

这个孩子的心思，他一向捉摸不透，揣测许是有所怨恨。安乐道惴惴不安道：“这是何意？还请娘娘为老臣解惑。”

“皇帝生死未卜，我又有身孕。幸而，父亲教导我读书可疏解郁结。前日，见史书上讲，赵太后挽国家于危难之间，女儿望尘莫及，叹不得踵武前贤。”安丞相身体僵直，手脚冰凉。赵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难倒子宜也萌生涉足朝政的想法，甚至是更可怕的......

丞相忙宽慰她道：“先知理后历万事，方得自保，亦可心安。”言下之意，饱读诗书并不是让她当下顿悟起其中道理，而是遇到波折可以化解。但世上有些事情能解决，有的事情本就无解，求个宽心而已。

安子宜一改往日温和的模样，掷地有声的回道：“父亲，我学到最好的自保方式，就是权柄在手，主动出击。靠山山倒，宁予鞋染路泥，莫他瓦避风雨。既踏入王权富贵的漩涡，一味退避最是无用。”

安乐道心痛急呼：“让你入宫，实非为父所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宜儿，岂不闻以退为进，明哲保身最长久。”

安子宜身子不便，起身略躬身行礼道：“父亲，人死如灯灭。活这一遭，总要随心一次。女儿不求父亲能够谅解，唯愿父亲不要加以阻拦。”

安丞相看女儿决心似铁，默然离去。次日上书乞骸骨，远离朝堂。殊不知这样做，只会让女儿更加孤立无援，坚定孤注一掷的野心。

一伙北狄人乔装打扮进入城中，欲与禄胡刀主碰头。恰巧此时东方回雪休沐，在城中闲逛，望着西都王府高耸入云的哨楼微微发怔。几个行色匆匆的大汉接二连三将她撞到一边。执扇客尾随在后，本想跟来看看北国来的人搞什么名堂，碰上此景，顺手拾起东方回雪掉落的腰牌，正想递还失主。东方回雪并未注意到矮小的执扇客，见那些人鬼鬼祟祟进了深巷，不悦的皱起眉头。腰牌正面朝上，鎏金字迹清晰惹眼，执扇客转瞬决定将它拿走，仗着身量短小的优势隐没入人流。

夜深，东方回雪翻来覆去睡不着，推开窗子，窗外明月高悬。心烦意乱的在室内踱步，怎么也找不见李明月给的信物，准是街上那群不看路的大汉闹得。

一个黑色人影纵身窜入窗内，瞬息之间，东方回雪抓起手边长枪将木桌上的酒壶扫过去。黑衣人从空中很自然的接到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长枪抡过，疾风袭来，不请自来者后退半步，黑靴点地，轻飘出窗。回雪明刀出鞘，倏忽逼近，对方抽剑迎上。你来我往，交手几十招，院内的枯树留下数条疤痕。

眼见落了下风，黑衣女子摘下兜帽笑道：“南城一别，许久未见，武功进益不小啊，雪儿。”

东方回雪惊喜地收回兵刃，边迎边说道：“快进屋里，外面天凉。乌依，你来西都，怎么不托人捎个信给我。西都有好些值得一逛的街市－－。”

夜访者正是先前挟持皇帝的紫衣女，拿起地上的酒壶旋飞回原来的位置，回屋坐下说道：“不止我，还有你师兄，扇中独行客也来了。”东方回雪更是讶然，师兄负责茶城要务，整日忙的不可开交，居然也有余兴出游。

“皇帝的事情，你，听说了吗？”黑衣人五指尖盘转“上云杯”，决定直切要点。东方回雪搓搓脸说道：“嗯，听说贼人逃来西都，还放出话，张口就要千万两黄金，唔哇－。”她又打了个呵欠，继续道：“这笔赎金抵得上西都军队几十年的军饷，唔－哇啊－。不仅能把好不容易喘过气的国库挖空一半，也足够养肥任何一支叛军，与朝廷抗衡。”

“是我们做的。”

“啪”她胳膊都没来的及放下，硬生生磕在桌上。回雪左手抱着右手肘，痛苦的惊诧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劫持皇帝的人中，有我，有你、师、兄。”

东方回雪始料不及，瞠目结舌的样子，好像头一回见到人这种生灵。慢腾腾伸手按住转个不停的“上云杯”，他们，疯了不成。紫衣女神色自在，继续说着：“你好好想想，若此事成了，南城富可敌国。你的老相好，“悦王”，哪里还会受掣肘。”

东方回雪震惊于他们的胆大妄为，此事稍有不慎被牵连，谁都难逃灭族之祸。亲王封号又不是免死金牌，若“悦王”真被卷入其中，只怕凌迟都是轻的。更何况，据黑衣军密探来告，此次行刺李珖之事，还有北国、北狄以及南蛮的参与。

“你在胡说些什么，谁给你的胆子！”

紫衣女也不着急，慢悠悠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劝解道：“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虚言。成王败寇，机不可失啊。”

东方回雪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回道：“勾结外族，暗通敌国。我东方家断不会为了点蝇头小利，做那令人恨之入骨的卖国贼子。若我上了贼船，黑衣军死去的万千英魂，又该如何安息。”

紫衣女晃晃杯中酒，小酌一口笑道：“装什么清高啊~，东方家前朝重臣，为保荣华富贵，效力新朝，苟活于世的时候，怎没人拿这些言论出来。”起身向外走，人已走远，娇媚的声音依旧萦绕耳畔：“瞻前顾后，别怪我没提醒你，李珖在位一天，你项上人头就悬在铡刀下一日。”

苟询代表朝臣去西都谈判，杜若等人也动身前往西都，一为寻找皇帝下落，二来安抚西都王，晏夫人蒙洛芙毕竟是自己的舅母，蒙赫也和自己有些交情，想来或许能给他三分薄面。晏舒练兵时烦躁不安，北国蠢蠢欲动，李氏王朝群狼环伺。杜平上书把他踢回塞北。苟家、蒙家驻守京外，崔家和东方家两股势力斗的如火如荼。

账房先生那日疾驰先走，将怀中的纸条视作通向平坦仕途的敲门砖，没成想在东方流枫那里碰了钉子。仍不死心，带着剩下的银两，转去西都投奔东方回雪，终是得偿所愿，留在府中做了书吏。瘦猴消停没几天，打听到账房先生的消息，厚着脸皮找上杜若，蹭上去西都的船，等到了西都码头才与他们分道而行。

杜若牵着马走在街头，萧广的爱犬“盘瓠”跟随着他，左嗅嗅右闻闻。紫衣女一记手刀打晕他的时候，衣服上的香味极为刺鼻。杜若试了上百种香薰香料，吐了两日，终于闻出那是南城特产的“绮罗”，价比千金。遂将那日宴会沾有“绮罗”气味，供扇舞表演的黑色金袍凑到小狗鼻子上，俯身拍拍它的头说：“好盘瓠，帮我找找她在哪儿。”

“盘瓠”闻了闻衣服，一路寻到督师府的后院墙，两个巡逻的黑衣军环佩银刀，厉声问道：“你是何人，深更半夜在这里做甚。” 还未等杜若开口，“盘瓠”不甘示弱，呲牙瞪着他们发出“汪汪汪－汪呜汪－”的狂叫声。房内东方回雪捏捏眉心，叹了口气，今夜不必睡了，披上衣袍，带上兵器循声赶来。见是一人一马一狗，没有那位的影子笑说道：“呦，稀客，你的跟班也换了。”说罢，萧广牵着马从后面走出，黑脸黑马，不吭声的时候活像黑夜里的隐形人。

杜若扬起脸，灿烂笑道：“东方大人，在下查案追凶，谁知爱犬非要往这里跑，拦都拦不住。”

“查案，我看是狗鼻子都知道你想喝酒了吧。”西都冷到刺骨，和东都大为不同，街边的酒馆很少半夜还开着，杜若又是嗜酒之人。东方回雪嘲笑他一番才放他们进去。

她和杜若不对付，原因在李珲还是皇帝的时候就埋下了，皇后为彰显嫡子聪颖过人，屡次在宫中设诗会，偏生李珖是个对舞文弄墨不怎倾注心力的人，每每稍逊李明月。待到皇帝亲临骑射比武场，杜若必然撺掇晏舒等武将子弟拔得头筹，只要遇上李明月，便叫他输得颜面尽失。奈何有李珖和萧广在，东方回雪不能私下回击太过。不懂事时少不了明争暗斗，倒也算不上结梁子。

杜若和“盘瓠”一到院内就开始猛吸鼻子，要不是萧广拦着，他俩埋头就要往东方回雪的闺房冲。看着他这般心急，回雪笑道：“呦，你这是让“守门候”传染上疫病了？我府上有专门照看马匹的大夫，要不要找来给你瞧瞧。”

杜若嘴上笑呵呵谢绝，心里忖度道让兽医给我看病，亏你想的出来，不过这里半点“绮罗”的艳香气都没有，又撸撸“盘瓠”的小脑袋，它是不是鼻子失灵了，萧广冷着脸仿佛在说你失灵，它都不会。西都的“雪花酿”实非凡品，甜冽醇厚的酒味弥散在空中，杜若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五脏六腑都跟着回甘。

萧广有离娄之明，觉察到枯树上的刀刻剑痕，用手指仿着形状虚空描了描。杜若见状，上前贱兮兮用手蹭擦着老树皮，一个不慎被树刺扎到，缩缩手，尴尬一笑，回雪报以微笑，四周的风凝止不动。

杜若率先打破僵持说道：“东方大人，剿匪再辛苦，也要注意自身安危。这年头，刀光剑影不足惧，人心叵测最揪心，尤其是陌生人，不得不防啊。”

东方回雪翻了个白眼回道：“杜大人，心长在身体里面，谁人得见，久识之人未必比得上生人。”

“东方大人，此言差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再会隐藏之人，终有一日，也定会露出马脚。生人却像这雾里看花，远看是花，近看许是毒草，也未可知。”

萧广最烦他俩让人不知所云又文邹邹的唇枪舌剑，拖着杜若立即告辞：“打扰了。”杜若边被带走，边用给对方敲警钟的语气叫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东方回雪摇摇头，送他们到院门口，只说了声：“恕不远送”，说罢，关紧院门。这下睡意全无，背着手闲庭慢步，借着月光，蓦然抬头仰视院中枯死的梨树，忆及故乡，万树梨花弄晚风的情景，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喝上一壶家中酿的“梨花春”。

萧广出门走远才告诉杜若，“盘瓠”闻到的是“天罗地网”特制的追踪香。杜若若有所思，但他想的并不是为何“天罗地网”的人会那里，为何贼人衣服上也带有这种香气，而是萧广的嗅觉什么时候和小狗并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