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霜颖敞开门，笑嘻嘻地说：“我的炼药小屋很隐蔽，里面谈话吧。”
意佪踏进门槛，血腥混着药香扑鼻而来，破败的墙壁挂满了蛇蝎毒物。他在心底惊了一惊，倒不是恐惧，只是惊愕一个小孩儿竟敢养一屋子毒虫。
一条大蛇游过来缠上澹台霜颖的腰，“咝咝”吐着舌。
澹台霜颖摸了摸大蛇的头，安抚道：“乖。”
言毕，可爱俏皮的目光瞬间化为狠厉，她斩了蛇的七寸，朝意佪得意道：“别见怪，我不动手，它就会把我吞了。”
意佪倒没怎么惊讶，道：“蛇最冷血，小心些总是好的。”
澹台霜颖将沾血的手放进盛满清水的坛子里，笑道：“姑姑看不得我养的这些灵物，她会害怕。王上应该不会被吓到吧。”
意佪毕竟是妖族王首，原身又是老虎，别说是一屋子，就算是一城，他也不会被吓到。
澹台霜颖道：“今日请王上来此，我想问几个问题。”
意佪道：“问。”
澹台霜颖的目光由戏谑变为严肃，道：“王上会永远爱姑姑吗？即便她做过很多不择手段的事。”
意佪正色道：“会。”
澹台霜颖惊讶于他的直接，道：“王上都不问问她做过什么不择手段的事。”
在修成人形的漫漫时间长河里，意佪愈发觉得人是复杂的，仅用善恶界定一个人着实浅薄。有人用恶的手段行善，有人用善的手段行恶，这其中的人性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道：“这世间，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每个人都会不择手段。她如此，我也如此。”
澹台霜颖赞同地点点头，“姑姑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即便她让父王接近娘亲是带着目的，她还是我姑姑，我不会因为过去的一个错误去否定她待我的好。”
意佪先是惊讶，又在心里为澹台傲琼松了口气，想必这一直是傲琼的心结，如今心结解开，傲琼也不必再愧疚。
澹台霜颖道：“王上，你应该知道东宫美人的事吧。”
意佪提醒道：“那可是你祖母。”
澹台霜颖闻言皱眉，对此很排斥，道：“不是的。父王不认她，我更不认她。”
意佪不懂她为何提起东宫美人，只等着她继续说。
澹台霜颖直接问道：“若是以后岳采儿用了东宫美人的手段，王上又该如何抉择？我姑姑是何等善良，那时必然会与你一刀两断，再让你对岳采儿负责。”
“我跟傲琼，永远都不会一刀两断。”意佪一字一顿地说着，言语间字字珠玑。
澹台霜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玩笑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意佪道：“我明白你们血浓于水，但我也知道她想要什么，我所为她做的，会比你更多，铲除敌人的方式会更狠。”
澹台霜颖道：“说只是上下牙碰一下，总要做些什么。岳平和少熙害了我姑姑，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在此之前，王上是不是也要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一些代价？”
意佪直接问道：“你要孤王做什么？”
澹台霜颖幻化出一个小玉瓶，道：“这是拂情酒的解药，喝下它，你就会想起你丢掉的记忆。”
意佪正欲上前拿，又觉得没那么简单，不解道：“这是代价？”
“我用蓝帝蝎的毒液做药引，既能让王上恢复记忆，也能让王上遭罪。”澹台霜颖将玉瓶呈到他眼前，矮小的个子却做出审视的姿势，问道：“你愿不愿为了姑姑，受了这份罪？”
意佪拿过解药一饮而尽，不管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只要是与傲琼相关的回忆，他都想找回来。
澹台霜颖突兀得意地笑了笑，“我说笑呢！姑姑不舍得，我才不会让她伤心呢！”
意佪无奈，“顽皮。”
“别高兴太早，不妨再告诉王上一个消息。父王又给姑姑定亲了，是北宫氏亲自求亲。”
“什么！”意佪这一吼吓得澹台霜颖差点拿不稳药罐子，逼问道：“傲琼呢？她怎么说？”
澹台霜颖故作无意道：“当然是答应了。”
意佪急道：“她怎么能答应！”
澹台霜颖解释道：“当时岳采儿到处宣扬你要同她成婚的喜帖，或许姑姑觉得反正你们没可能了，嫁给谁都无所谓，就答应了。又或许，姑姑没了挡婚的说辞，不得不答应。”
她仔细观察意佪的表情，这同得知姑姑被东海龙王逼婚的表情一样可怕。看来即便没了记忆，他对姑姑的情意也不曾减轻半分。
意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我该走了，你姑姑还在等我。”
澹台霜颖大声提醒道：“在父王的眼里，我和姑姑都是他履行忠义的牺牲品。王上认为，父王轻易答应北宫氏的求亲，是不得已？还是蓄谋已久？”
看着意佪气势汹汹地离开，澹台霜颖顽皮地笑了笑，这下可有的闹了。
殿里的澹台文矱批好了最后一本灵疏，收了魔力幻化的字，将灵疏递给澹台傲琼，问道：“还是没有三弟的消息？”
“自从三嫂仙逝，我就没再见过他，八凌镜也找不到。他应该是不想让我们找到吧。”澹台傲琼接过澹台文矱递过来的灵疏，再将所有的灵疏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挂着毛笔的笔架旁边。
公务处理得快，澹台傲琼有了同王兄闲话家常的兴致，道：“王兄觉得可惜吗？这样一个天赋异禀魔力雄厚的人，偏偏被情困住了。”
澹台文矱道：“为情所困，虽然愚蠢，却也珍奇。”
澹台傲琼没料到这些话是从束身自重的澹台文矱的嘴里说出来的，道：“王兄以前常教导我，这种情会让我们被迷惑，阻碍澹台氏大业的完成。”
澹台文矱道：“以前那样说，无非是怕你爱错人。如今你爱对了，便没有克制一说。”
澹台傲琼道：“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说不定哪天，我就移情别恋了。”
澹台文矱知道她是故意扯谎，但也没直接否定，玩笑道：“同为怨珠，你倒不如三弟专情了。”
澹台傲琼幻化出浣尘芙蕖，一如既往地输魔力，怜爱地抚摸着小灵球，道：“我是专情，只是没有专情的资本。”
澹台文矱知道她在抱怨北宫易的事，提醒道：“你应该明白其中的复杂，很多事不需要为兄提点。”
澹台傲琼心底一骇，果然不能在王兄面前抱怨，哪怕只是小小的发牢骚，她连忙道：“我明白，享名誉无功用之人，只能被铲除。”
澹台文矱满意一笑，摸了摸她的头，“若不是诞下孩儿，总觉得你还是小丫头。你要记住，以后做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澹台傲琼连连点头，承诺道：“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我的孩子。”
澹台文矱缓缓道：“不是所有女人都配为人母，不是所有男人都配为人父。血浓于水，却视如草芥；毫无血亲，却能视如己出。”
澹台傲琼见他表情凝重，知道他想起了儿时被东宫美人虐待的悲惨经历，便隐去了浣尘芙蕖，转移了话题，道：“前些日子我去拜访崇隐殿的诡曲圣主，他一听我是魔族长王姬，便没有苛待。而且，他还愿意助我们完成澹台氏大业。”
“诡曲庇心愿意助我们？”澹台文矱看向她，严肃道：“傲琼，你可知崇隐殿是父王创建的，指定三弟为继承人。如今三弟下落不明，浮勋叔叔竟会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继承圣主之位，莫非……”
澹台傲琼知道他是引蛇出洞，是以沉默着等他的答案。
澹台文矱见她无话，道：“你不想说些什么？”
“我如何能猜透王兄的心思。”
“崇隐殿圣主，会不会是三弟？”
澹台傲琼一副失落的模样，道：“我倒希望是三哥，若是他，自然是无条件相助。诡曲庇心愿意助我们，可是提了条件的。”
澹台文矱忙问道：“什么条件？”
澹台傲琼陷入沉默。
澹台傲劂提的要求是助他们完成大业后，他要与曲栩琢归隐，不再参与三界纷争。
无奈自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于是道：“他还没说，但是他说这条件绝不会损害魔族的丝毫利益，而且也是王兄你能够做到的。”
她见澹台文矱皱着眉似乎起了疑心，道：“王兄不妨跟他见一面？”
澹台文矱思索片刻，道：“不必了，这个说客还是你来做比较妥当。告诉他，只要助我们完成澹台氏大业，什么条件，孤王都会答应。”
澹台傲琼应道：“是。”
回到缈星宫，澹台傲琼便整个人摊在床上。夏日的夜清凉，她却觉得冷得刺骨，即便拿起被子裹在身上，不让一点风进来，也没什么用。
澹台傲琼反复搓手，希望摩擦生热，无奈还是无用。
那种不适感，又来了。
她正欲起身拿药丸，就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顿时提高警惕。
“傲琼，是我。”意佪将门关上，他早就来了，只是在恢复记忆时头痛欲裂，不想让澹台傲琼为自己担忧，索性躲起来，一边等她回来一边消化记忆。
待消逝的记忆全部灌入脑中，他匆忙地推门而入。
澹台傲琼因为不适，就没有太惊讶，道：“意佪……”
她发抖的声音让他心下一颤，问道：“你今日一直……”
“冷……”澹台傲琼的声音愈发的抖，“我好冷……”
意佪扯下披在她身上的被子，将冷到颤抖的她搂入怀中。以前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她的身体就会升温，如今已经紧拥在怀，竟是好一会儿才温和一些。
不适感渐渐消退，澹台傲琼轻轻地说：“谢谢你能来。”
“是我来晚了。”意佪心疼地抚摸她因不适而蜡黄的脸。
澹台傲琼想起他被霜颖叫走的事，忍不住好奇问，“今日，霜颖同你说了什么？”
意佪呼出一口气，道：“没什么，她带我去了她的炼药小屋，威胁我要好好待你。”
澹台傲琼想起爬满蛇蝎的小屋，不禁抖了抖，随即反应过来，问道：“一窝蛇蝎能威胁到你？她会不明白？你说实话，她是不是让你试她新研制的解药了？”
意佪的眸色暗下来，道：“没有，她只是嘱咐我好好待你。”
“没有就没有吧。”澹台傲琼见他没有坦诚相待的意思，挣了他的怀抱，背对着他躺下。
意佪直接从背后拥住她。
澹台傲琼会因置气一直不理他，却不至于置气到一动不动的地步，正想换个更舒适的姿势躺着，意佪却以为她因不满要挣脱，连忙收紧揽着她的手臂。
澹台傲琼道：“容我翻个身。”
意佪只好松开她，让她换个姿势窝在自己怀里。
“你要和别人成婚了，是吗？”意佪问道。
就知道还说了别的！澹台傲琼没否定，道：“我别无选择。”
要是以前，意佪一定会用强硬的方法吓唬吓唬她，偏偏她身体难受，他也因心疼只能将怒火藏在心底。
澹台傲琼很喜欢看他醋海翻波的模样，玩心大起，调皮道：“憋坏了吧？憋坏也要等我过了日子。”
意佪捧着她的脸，宛如得到郑重约定，道：“好，我等着。”
澹台傲琼看到他眸子里的火，不禁抖了抖，瞬间怂了，转移了话题，“当年北宫将军随王兄征战，被那些神仙一枪刺死。因北宫将军的牺牲，王兄一直对北宫氏心存愧疚，不仅要澹台氏善待北宫氏，甚至要北宫将军唯一的儿子北宫易与我平起平坐。毫不夸张地说，若北宫伯伯膝下有女，澹台氏的王后绝对会出自北宫氏。”
意佪顺着她说：“眼下东宫氏有王后，西宫氏有大将军，南宫氏有妙舞夫人，独独一个北宫氏落了下风，他们也着急与澹台氏联姻。”
澹台傲琼道：“那对母子可没有北宫将军的忠义，却总仗着北宫将军的忠义，讨了澹台氏不少东西。我前脚同你分开，北宫夫人后脚就去找王兄求亲。”
“人心不足蛇吞象。”意佪看她平淡自如，胸有成竹的模样，问道：“莫非你有良策？”
澹台傲琼微抿红唇，一臂搭上他的脖颈，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张口传出娇滴滴的嗓音，“王上，为了妾身不被随意安排嫁与旁人，您能否屈尊同妾身唱一出戏？”
意佪被她撩拨得来了戏瘾，轻抬她的下巴，拇指磨蹭着她的唇角，道：“爱妻温柔知性我见忧怜，孤王就是为你赴死也甘愿。”
澹台傲琼噗嗤笑了出来，没料到意佪比她还能演，就缓和了声音，道：“好了好了。过几日他们会来探望我。我想让你留下来跟我一起治他，要他自己提出退婚。”
意佪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早已有了对策，便问道：“好啊！我能帮你做什么？”
“北宫易是个被宠坏的少爷，心高气傲，容不得半分羞辱。我们只要……”澹台傲琼靠近他耳畔轻声地说了几句。
这回轮到意佪笑了，顿觉傲琼太像亓颙伯父，一个比一个损。
眼皮愈发沉重，澹台傲琼起身拿薄被帮自己和他盖上，在他身旁躺下，道：“意佪，你能不能……”
“嗯？”意佪靠近了一些，期待她将话说完。
“别走了……陪着我……”
“好。”
沉稳的呼吸声入耳，看着澹台傲琼熟睡的面庞，脑中涌入是她在申首山坠崖吐血，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的说永别的模样。
意佪揽过她，让她枕在自己肩上睡。
溢出的泪自脸庞划落，拥着她的力度重了几分。
是非对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在身边。她不在了，一切都是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