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惆怅到母亲起来的时候。
那会儿天已经快亮了。
算不得早，但也算不得晚。
母亲也不是懒惰和贪睡的人。
经过最初的兴奋和激动后，沉檀的精神，已经到了最末时候。
一夜未深眠的后颈出来，她开始犯困打盹儿。
就在檐下石墩子上坐着入睡。
阿姊背书的声音在听习惯后，就格外催眠。
母亲出房门的时候，她已经眠了一觉。
睡眼惺忪，抬头看母亲，瞧着的，就是满面怒容，和劈头盖脸的谩骂。
“一天到黑不晓得好好读书，起嫩个早，想装佯读书，装也要有个样子，最起码捧本书吧？你说你能干点啥子，这个屋头里，就算李沉坛你最没得用你晓不晓得？吃东西的时候你跑得比哪个都快，喊你给阿姊吃，你倒好，个人揣荷包里，想趁我没看到躲起来偷偷吃，让你带阿妹你也带不好，你阿妹头上磕那么大个坑，你人呢，跑哪里去了？你就晓得吃吃吃，就晓得偷懒耍滑，亏得摔倒的不是阿弟，要是把你阿弟摔了，你几条命也不够赔，当心你老子打死你！”
那句‘喊你给阿姊吃，个人躲起来偷偷吃’一下子就击中了沉檀最害怕的神经。
别的话都是耳边风。
就算吹过，吹进了心，也是很后面才觉悟。
唯独这件事，当时神魂颤栗的感觉，在母亲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又再次附身。
沉檀突然就不犯困了。
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像是天灵盖被人狠狠敲击。
把心底最担忧恐惧的事情，给她变成了现实。
沉檀想辩解的。
她想告诉母亲，很大声告诉母亲，那是阿姊答应了给她的。
不是偷吃。
哪有小偷在原主身边光明正大食用偷来东西的道理呢？
可她和母亲终究不熟。
母亲此际凶恶的嘴脸，也确实让她不敢为自己辩白。
沉檀只能寄希望于站在不远处背书的阿姊，能把真相说出来，能叫母亲不再误会自己。
哪怕并不能改变什么。
哪怕她在母亲那里，仍然是个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形象。
哪怕那些挨过的打和骂，做不到真正的没发生过。
但她还是想让阿姊为她澄清。
没有谁愿意被冤枉。
芝麻大小的事情也不行。
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
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借口，都不可以冤枉人。
电影《让子弹飞》里有个剧情，小六子被人冤枉，说吃了两碗粉，却只给了一碗粉的钱，小六子自辩不清，也无人为他作证，最后被逼剖腹，从肠胃里拿出了一碗粉，自证清白。
许多人看到这里，都觉得好笑，但沉檀觉得不好笑。
沉檀也相信，大多数人，其实是有感同身受的。
只是他们没有小六子那么勇敢，敢于剖腹自证清白而已。
在每个被冤枉的人心里，他们都当了无数回的小六子。
那时的沉檀，也无人替她辩解。
阿姊一心只读教科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母亲对沉檀的发难，她全当没看见似的。
沉檀知道阿姊看见了，也听见了。
因为在母亲开口责骂那瞬间，阿姊读书的音量，低了下去。
是后来母亲说完，才慢慢抬上来的。
但阿姊没有替她出声。
沉檀心底的委屈，便如乡下最不值钱的革命草，命贱，疯长。
长势极好。
长也没用。
那些委屈无人在意无人知道后，就变成了自卑。
刻进她骨子里。
她自觉不配人好好爱，好好对待。
不配别人来问她有没有委屈过。
阿姊确实听见了母亲的话。
可阿姊听见的内容，跟沉檀听见的，是有区别的。
她听见母亲说不好好读书，想到自己今日起得还没沉檀早，便疑心母亲是在说自己念书不够用功。
她听见母亲说没带好阿妹，想起阿妹当时惨状，心下便自责愧疚，没能好好给辛苦的母亲分忧解难。
阿姊根本无暇分心去顾及属于沉檀那一碗粉。
她其实，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阿姊肩上的重担，是沉檀无法想象之重。
至于说母亲……
母亲一开始，是想出来夸沉檀的。
因为母亲还没起床的时候，进屋抓豆豉炒饭，给一家人做早餐的祖母，就面带喜色，告诉母亲：今日沉檀起得很早，没有睡懒觉，估计这孩子也开始启灵智了，知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道理了。
这一阵子，沉檀是跟着祖母和祖父屋里睡的。
祖母对沉檀没什么喜恶，在她眼里，只分孙子和孙女。
原是什么都不分的，但受各种影响，对孙子，总是要格外疼爱些。
但在孙女这，那就完全是一样的爱了。
长相什么，祖母是不觉得怎样严重的。
在祖母看来，这些都是自己儿子的后人，都是她要好好照看的小孩子。
所以在那个古老封闭的院子里，在老李家，其实祖母是对沉檀最好的人。
相对来说。
难得见沉檀早起，祖母便给沉檀母亲分享一下，算是说说好话。
老一辈人不知道什么科学。
都相信小孩子都是要突然通窍，突然开启灵智的。
时间早晚不同，有些傻子甚至一辈子都不能开窍。
所以他们一直不关注沉檀，是觉得这孩子还没到开窍时候，大家骂她骂得难听，也是觉得这孩子没开窍，是不懂话好听难听的。
总之是不太认真对待。
对于祖母的好意，母亲是领情的。
她知道把沉檀丢到祖母祖父屋里，给老两口带去了很大麻烦和不方便。
所以她梳好头发出门去，就是想夸沉檀的。
想夸夸沉檀，也想叫沉檀懂事些，多照顾照顾祖母和祖父，不要惹他们俩生气。
这一大家人，其实没有谁过得轻巧。
昨夜里，祖父发现自己抽屉里缺大半的茶饼，果然发怒了。
那会儿夜色很深。
许是知道有这样一场风暴，沉檀母亲和沉檀大妈妈早早地熄了灯，回屋把孩子们安顿睡了，然后都屏气凝神，听着沉檀祖父祖母那边的动静。
就像在等一场烟花绽放。
又像在等电视剧的大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