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人千面
这烟花放完，距午夜子时也没几刻了。
城内的花灯活动也将将地要结束了，个别货已经卖断的摊贩早就收拾东西走人了。在城外居住的百姓也逐渐自城门鱼贯而出，一时间城门又开始人声鼎沸。
护城河的另一边空旷草地上，龚尚拍了拍马屁股，然后乘势跃身上马，仆人连忙将那包袱恭敬地递给了他。
龚尚从中掏出个绣花小包裹，这包裹还是霍柳庭帮他准备的，竟然还绣着迎春花的暗纹。
他挑眉嫌弃了一下，将那包袱放在在手中掂了掂，确定重量没错后，抛给了马下的余小玉，扬声道，
“感谢余娘子的大度，龚某真的是自惭形秽！这里有纹银五十两，权当小汉子这一年的伙食费……
……如果我不幸战死沙场，那便让小汉子随你姓余吧！不然姓元也行！”
说到这句，他竟然戏谑地看着元朗调侃了他一句。
马下年轻男女闻言却皆是表情各异。
余小玉面色愠怒又害羞，觉着他言语过于轻浮；
元朗也是不满他这种下流浪荡子冒犯余小玉，但又内心有着一丝欢喜。
见两人脸色皆不好，龚尚便收敛起了调笑，正经地看向余小玉，第二次朝她做了个揖。
也不给龚汉当着他面大哭的机会，他便纵马而去，
“小汉子！记住哥哥的话，待哥哥挣个将军回来，再领你一起看烟花！”
元朗眼疾手快拉住了飞身要去追马龚汉。马儿渐远，童子的哭声半天才停住。
济善堂大门口
本来余小玉在元朗送他们回来的路上还纠结了一路，到底要怎样和老堂主开口求她应允。
济善堂规定可以收留京城及景州籍官兵的遗孤遗孀，而且男童以下八岁男童可以随女眷亲属在此居住。
虽然小狗子年龄符合，但他籍贯和身份不符，兄长虽从军，但并未阵亡，严格来讲她和小狗子都不属于遗属，但她当时得到了荣威公主的亲允，而小狗子……
她看了一眼怀中抱着的男童。
唉，也不知道不知道老堂主会不会同意……
与余小玉心事重重不同，元朗骑着马，瞅着怀中搂着的一女一童，心中暖暖的。
待到马儿在济善堂门口停下时，余小玉犹疑了片刻，
“……元哥哥，你知道小狗子的姐姐小妮儿去哪里了吗？”
元朗略微斟酌了一下话语，
“听说是家中房屋倒塌，只剩这个小童活了下来。”
余小玉神色黯然地看着怀中睡着的小童，
“都是我的错……如果谢四婶没有随我出门，她便不会死，之后家中一直有大人的话，小妮儿也不会死，小狗子也不会成为孤儿……”
元朗怕她陷入魔怔，扶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
“身为产婆，出门为人接生便是她的命！她命运不继，就该如此，你无须自责！
而且，退一万步讲，纵然要找个罪魁祸首，那也是江文津！是他下的令，武乙才动的手！
你需记住，这件事并不是你的责任……”
元朗还没讲完，就被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原来是值夜的门房老仆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过来开门了。那人将济善堂一侧的小门打开，提着一个灯笼，很自然地往这边照了照，
“是小玉带小龚汉回来了吗？小玉啊，老堂主已经交代过了，你直接抱那小童进来吧！那小童的行李晚间祁王府的人也早就送过来了！”
看这架势，想必他们就算没有在灯会偶遇，那龚尚也会厚着脸皮来济善堂找余小玉了。
但元朗也看出来了，这厮之所以笃定余小玉一定会答应他的要求，就是吃定了余小玉的善良，吃定了她对小狗子有愧疚之心。所以无论他刚才如何诚意满满、惺惺作态，归根结底他龚尚还是一个无耻之徒！
但不管怎么说，小狗子就这样在济善堂暂住了下来了。
现在的他正是机灵古怪的六岁。这三个月不知道龚尚怎么养的，把他喂得肉乎乎！随便往那一站，还腆着小肚子，看上去很是可爱。
又因他刚失去至亲，所以济善堂内的年纪稍大的婆婆婶婶们都很疼爱怜悯他。谁都愿意唤他过来，给他嘴里塞颗莲子糖、松仁糖吃。
所以正如龚尚所料那样，小狗子在这过得挺好。
另一厢，八月底便是济善堂向兵部交付最后一批冬季军衣的最后期限，所以中秋一过，整个济善堂都十分繁忙。因晚上赶工走火风险太大，老堂主只能让众人白天尽量多做工，大家甚至只有用膳时才能得了片刻休息的机会。
八月二十五日这天，又是午膳时分，众人在膳堂一起吃午餐。
莫珍子纤手一伸，突然递给余小玉一个瓷瓶。
“小玉，这瓶药膏给你抹抹，可以消肿的！”
她上午看到余小玉时不时的搓揉右手食指和拇指，猜想到这个针线活不怎么样的妹妹有点吃不消了。
这莫珍子与余小玉同住两个多月了，是德武七年阵亡的京城籍官兵的遗孀。她身姿苗条，温婉秀雅，也算美人中的翘楚。但是待人疏离清淡，余小玉与她同住一屋一个多月方才逐渐熟络起来。
“多谢珍子姐姐救我于苦难啊！”
余小玉双手接过药膏，分外感激。
“小玉啊！再给你这个布条，等下抹完药之后包一下手指，不然过两天你就更吃不消了！到时候还得连累我们做你的那份活啦！”
旁边有个四十来岁的婶子不客气的插嘴，她说话虽难听，但也顺手递过来一截用云锦边料编的麻花布条。这布条虽是边角料，但依旧柔软，麻花状也能防止针滑。
这位婶子是堂内有名的小辣椒——陈楼氏。她很是泼辣外向，中秋那日调笑元朗和余小玉的人群中，属她声音最大。余小玉觉着她其实心肠并不坏，所以与她相处也较他人融洽。陈楼氏也便投桃报李，待她也还行。
余小玉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结果布条后也是一顿道谢，也没将她说的那难听的口气放在心上。
陈楼氏也不管旁人怎么想，又同余小玉商量起来，
“小玉，你说小汉子的哥哥都上战场了对吧？那他们到时候回不来的话，我把他过继过来怎么样？
我膝下无子，在这世上都没个奔头，如果有个孩子就好了！反正，你年纪轻轻带个孩子也不好嫁人不是……”
旁边另一个老婶子闻言冷哼，啐了她一口，只对余小玉道，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人就是属乌鸦的，小玉你别介意哈！你们的哥哥都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陈楼氏一听别人骂她就不乐意了，见那人还是素来和她有恩怨的张大娘，顿时火冒三丈，于是立马便怼了回去，
“小玉，你别听她的，我是属猪的，福气着呢！过继个儿子养活养大可没有问题！可不像有些个人，命中克子，三个儿子都死了！三个啊！”
说着陈楼氏还朝周遭比划着三个手指，可怜的张大娘被她一下子就戳中了心窝子里最痛的地方，立马就泪如雨下，
“你这个毒妇！没有心啊！我跟你拼了！”
说着马上就站起来与陈楼氏撕扯起来，余小玉跟旁边好几个小嫂子去拉都拉不住。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吓了众人大跳，原来是老堂主拿了个惊堂木拍在了木地板上。
“都是苦命人，又何苦如此相斗、恶语相向？大家都是为国捐躯的将士的遗孀，这不是给他们丢脸了吗？对得起他们在战场厮杀吗？有这空闲，那还不如赶紧去加急缝衣裳呢！”
众人见老堂主发火了，忙四下散去回到了工房。
“我真的是对不起老堂主了，给他添了麻烦！”
余小玉同莫珍子说道，
自打她来到济善堂，老堂主一直对她关照有加。武甲最开始在龙首镇老宅养伤时，前几日都需要贴身照顾，那时候尽管堂内的活计也忙，但老堂主也没为难她，都允了她半天假出去。
莫珍子闻言却十分冷静，
“错不在你！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是有那么些人，不会因为彼此都是苦命人就会怜悯对方！”
余小玉闻言叹了口气……
人真的好复杂，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面具。每一个面具都是他，每一个面具又不完全是他。这世间似乎没有人见过别人的每一副面具。千人千面，一人也千面。
如龚尚，会对女犯武甲狠厉冷血、凶残暴虐，也能对小狗子真心实意、关爱有加；如陈楼氏，可以用心给她编织护指，也能一言不合和别人大打出手。
幸而这次众人的不快也很快便消弭在烦劳的赶工中，在济善堂近千名女工的努力下，兵部最后一批冬季军衣也如约完工了。
余小玉也总算得了空闲，准备去龙首镇上看望在老宅独自养伤的武甲。
她本不想带龚汉同去的，毕竟他的身份对于武甲来说很特殊。
但毕竟龚汉这几个月经历了太多变故，娘死姊亡，疼爱他的义兄也离开了，所以他内心深处很是恐惧委屈，害怕再被人再抛下。因为即使济善堂有那么多妇人愿意带着他玩，但唯一能让他有安全感的，却只有余小玉一人。
当时得知余小玉要离开半天，他立马抛下了相玩的伙伴，一路跑到济善堂门口追上余小玉。
“小玉姐姐，你可不可以带一起我去……我会乖乖的，不哭也不闹，好好听你的话……你也可以叫我小狗子，不用叫我小汉子了……”
龚汉泫然欲泣，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呜咽，小胖手还小心翼翼地余小玉的衣角。
此情此景真是可怜，平日里的他更喜欢人家叫他小汉子，因为他觉着这称呼更霸气，倘若有人叫他一句小狗子，他都会生气。
小狗子的讨好，让余小玉完全狠不下心撇下他，只好带着他一同出门了。
“小狗子你慢点，这巷子岔路多，别迷路了！”
余小玉领着小狗子走在通往老宅的那条僻静小巷，看着前面跑得欢快的小童，不放心地交代着。
“小玉姐姐，你不要再叫我小狗子了，我现在叫龚汉，你可以叫我小汉子啊！这名字才威武！”
小狗子，哦，不，是龚汉气哄哄地停住巷子中间，嘟着嘴，怒气冲冲地朝她嚷道。小孩子就是这样，马上就忘记了刚才自己立下的誓言了。
“行行行，姐姐错了！就按你说的，以后姐姐便唤你小汉子了！”
余小玉笑道。
龚汉那肉嘟嘟地小脸方才舒展开，给她挤了个大大的微笑。
待到了那老宅后，龚汉卖力地踮起脚尖用手够住那高门上的的铜铺首，还有节奏地扣了几下，
“咚咚咚！咚咚咚！”
“小师父？”
武甲打开门后看着门口的两人略微诧异——余小玉并未提前告知来访 。
“武姐姐我今日得空来帮你换药，顺便在铺子里还给你买了点东西！”
余小玉将手中的布袋拎起晃了晃，踮起脚尖够到了武甲耳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对她说，
“我给你买了月事布！”
武甲闻言一窒，往后侧了个身，默默地让门口一少一幼进了门。
“去吧！去那葡萄架下玩吧！”
余小玉支开了龚汉。即使他再小，那也是男童。
余小玉虚扶助了武甲，看得出来，虽然现在身体大体无恙，但早前手脚经脉受伤，对她的行动影响颇大，难为她终日几乎都是独自照顾自己。
就这样被余小玉体贴地扶进了里屋后，武甲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帮自己换了干净的纱布，最后又将那月事布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床尾。
余小玉脸上微臊又带点得意地对武甲道，
“武姐姐，这月事布可是龙首镇用上等棉花造的，这在我们安福县只有贵人女子才用得上了！但我现在在龙首镇买可都是批发价呢！”
武甲看着她继续邀功，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对余小玉说，
“小师父，不，小玉妹妹……我给你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你给我的却都是雪中送炭……也不知道是我上辈子积了什么福，还是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但，我用不上这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