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里南急切地追问:“救我的人?是谁?!”
嫦娥仙子凝视着他,目光深邃:“武曲星君。”
“武曲星君?” 里南愕然。
“正是。” 嫦娥点头,“他得知二郎神下凡欲加害于你,不惜触犯天条,私自下界,化身马斌义,只为护你周全。”
“斌义哥?!” 里南如遭重击,泪水瞬间决堤,“是我…是我害了他啊!”
“不全然在你。” 嫦娥仙子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那九尾白狐,与你们早有宿怨。正是它故意将二郎神的阴谋泄露给武曲星,逼得他不得不下界护你!”
“宿怨?” 里南茫然,“我们与它有何仇怨?”
嫦娥仙子目光投向遥远的时空:“当年天庭为平猴乱,文武分派,极少同行。唯有一次例外,便是千年前,大宋仁宗朝。你文曲星下凡为包拯,他武曲星下凡为狄青。你二人一文一武,内安黎庶,外御强敌,匡扶大宋,结下深厚情谊,相约功成同返天庭。归途行至巫山,九尾狐伺机偷袭武曲星,被你识破。你二人联手将其重创,它负伤遁入深山,潜心修炼,誓报此仇。最终…它投靠了二郎神。”
里南听完,陷入长久的沉默。命运的丝线,竟在千年之前就已织就,将他们紧紧缠绕,直至今日的绝境。
半晌,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最后一丝执念:“仙子,我还有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我知无不言。” 嫦娥应允。
里南声音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悸动:“那晚…蓝佳苑雨夜…是梦…还是真?”
嫦娥仙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轻声道:“似梦非梦。你并非做梦,但在你梦中缠绵之人…并非是我。”
“那是谁?!” 里南心弦紧绷。
“是西天吉祥天女。” 嫦娥看着他,缓缓道,“也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果姐姐。”
“果姐姐?吉祥天女?” 里南更加困惑。
嫦娥仙子解释道:“吉祥天女,乃印度‘拉什米’女财神,本是幻惑天王毗湿奴之妻。当年毗湿奴下凡为罗摩王子,拉什米亦随之下凡,化身为其妻悉多,甘愿同受流放之苦。后悉多不幸被恶人罗波那掳走,虽历尽艰险逃出魔窟,却被罗摩疑为不贞。她心碎神伤,投火自明以证清白,魂魄返回天界后,神智便时好时坏。后得西天如来佛祖点化,皈依佛门,受封‘吉祥天女’。然…”
嫦娥顿了顿,继续道:“在佛祖的灵山讲经大会上,她旧症复发。”
“讲经大会?” 里南追问。
“你可闻‘佛祖拈花,迦叶微笑’?” 嫦娥问。
里南点头:“自然知晓。”
“迦叶,即摩诃迦叶尊者,西方大光明菩萨。彼时佛祖于大雷音寺讲经,妙语生莲,天花乱坠。众皆茫然,唯迦叶尊者拈花微笑,深契佛心。然在那纷落天花之中,有一株妖艳红花,恰坠于吉祥天女身畔。她拾起把玩,心神竟被其魅惑,疯痴之症骤然复发。佛祖无奈,只得将其放逐于灵山外围的离恨渊,任其迷离漂泊,浑浑噩噩。幸得观世音菩萨慈悲,见其孤苦无依,于灵山仙池采得一株青莲相赠,伴其左右。至于她为何突临中原…” 嫦娥仙子微微摇头,“个中缘由,我便不得而知了。”
“果姐姐…她也回天界了吗?” 里南声音颤抖。
“此番…她并未归天。” 嫦娥仙子道,“她在人间的父亲,因贪腐事发,仓促间将她送上了飞往加拿大的航班…”
里南想到蓝果丽孤身远赴异国,举目无亲,心中大恸,泪如雨下:“果姐姐…她这一生,注定孤苦伶仃…”
“那也未必。” 嫦娥仙子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福祸相依,世事难料。焉知异域他乡,不是她新生的开始?”
里南低头,咀嚼着这苦涩的宿命,良久,发出一声长叹:“我来人间这十八载,原是一场未醒的噩梦…”
嫦娥仙子亦感慨万千:“天庭众神,为何皆不愿下凡为人?只因人间万苦,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痛彻心扉。人生或许本就是一场大梦,纵有片刻欢愉,亦如朝露泡影。历经千般苦痛,万般煎熬,方知人生一梦,何必执着?” 她望向虚无,轻声吟诵:
山路崎岖山顶平,
兜罗云向方下生。
了却大士梦中梦,
更去如来行处行。
里南细细品味诗中禅意,恍惚问道:“仙子…我此刻是在梦中?还是你所说…皆为真实?”
嫦娥仙子莞尔一笑,身影在月光下愈发飘渺:“庄周梦蝶,是耶非耶?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怕只怕,梦醒亦是梦,梦睡亦是醒。或许梦中之你,方是你本真神灵;而现实之你,不过一具肉身皮囊。是梦非梦…” 她目光投向远方,“你只需去一个地方,真相自明。”
“何处?” 里南急切追问。
“你心之所向,魂之所系。” 嫦娥仙子微笑,指向梦真寺方向,“鲜花遍地之处,绿树清溪之所。”
言毕,她抬头望了望渐沉的星河:“子时将至,我该归去了。星君…人间路远,珍重。若有缘,自会重逢。” 她盈盈一礼,身影自下而上,开始碎裂,化作无数晶莹剔透的梅花瓣,轻盈曼妙,随风飘摇,一路向着深邃的夜空升腾而去,直至融入星光,消失不见。
唐人李商隐诗云: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师父——!别走!” 里南眼睁睁看着她羽化登仙,无能为力,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
这一声,竟将他从梦中猛然惊醒!
他腾地坐起,心脏狂跳,浑身冷汗。环顾四周,仍在星月轩的床上。夜光表显示,刚过午夜十二点。
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清晰得令人心悸。他再无睡意,起身走到阳台,对着月色下的叶湖坐下。湖水依旧,月色依然。
“我是文曲星?梁学虎是二郎神,坠河归天了;师父是嫦娥仙子,沉湖归天了;胡尚畑是九尾狐…难道他也…” 他想起胡尚畑的“跑路”,自嘲地苦笑,“荒谬!他不过是怕担责任跑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他摇摇头,“前天高考作文要有这想象力,何至于此!” 想到最终的惨败,笑完又悲从中来,泪水无声滑落。就这样,他痴痴地坐到天明。
晨曦微露,梦中嫦娥的话语再次回响——“鲜花遍地之处,绿树清溪之所”。
“梦真寺后山!” 他猛地站起。虽不知去探什么究竟,但此刻心乱如麻,只想故地重游,或许能寻得一丝慰藉。
下楼来到早点摊,刚坐下,远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乾楚路派出所走出来,神情恍惚。定睛一看,竟是陶杏儿。
“杏儿?” 里南叫住她,“你怎么从派出所出来?”
杏儿闻声抬头,一见是里南,眼泪瞬间涌出,扑到他面前,泣不成声。
里南心中升起不祥预感,赶紧给她叫了碗豆浆:“怎么了?是因为梁学虎的案子?”
杏儿摇头,泪水涟涟:“是我…是我错怪他了!他没有骗我!”
“错怪谁?梁学虎不是全鲲迪杀的?” 里南不解。
“是尚畑!” 杏儿哭道,“他没有骗我!他没有跑!”
里南心头一松:“他回来了?我就说他肯定会回…” 话未说完,便被杏儿打断。
“他…他是为了我…死的!” 杏儿的声音破碎不堪。
“死了?!” 里南如遭雷击,头皮发麻,脊背冰凉,“他怎么会死?!到底怎么回事?!”
杏儿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讲述了那个雨夜的惨剧:胡尚畑为了筹人流手术费,铤而走险去赌场;哀求王忠无果;卷入黑虎帮与忠义帮的火拼;最后被王义反杀,沉尸化粪池…
“都是我的错!” 杏儿泣不成声,“那晚我就不该让他去!他临走时说,‘不管多难,找没找到钱,我一定回来陪你’…结果…他再也没回来…凌晨我给梁学虎打电话,他说不知道,可能跑了…我信了,我以为他真的不负责任…我骂自己瞎了眼…今天才知道…他是为我死的…” 她抬起泪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他,觉得他坏…可他也是被逼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纯粹的善与恶?只要他…在最后关头选择的是我…我就没爱错人!”
里南大脑一片空白,海啸般的冲击让他呆若木鸡,无意识地喃喃:“被逼的…?”
杏儿泪如雨下:“他从小没爹没娘,受尽欺负…有一次村里庙会,几个大孩子给他一张假钱,逼他去骗摆摊的老人…他转了几圈,都不忍心…结果被他们毒打…他说那时候多希望有个爸爸或哥哥保护他…可是没有…第二天还得去骗…他没办法…他告诉我,这世界哪有什么善恶?强者视弱者如草芥,弱者视强者如恶魔!弱者成了强者,一样会变成恶魔去欺凌别人…与其被人欺负,不如…直接变成恶人去欺负别人!”
这番扭曲却浸透血泪的“生存哲学”,像冰冷的锥子刺进里南心里。他知道这话不对,却无力反驳,只能沉默。此刻,他彻底相信了昨夜嫦娥的预言——胡尚畑,九尾狐转世,真的死了!师父田英素,恐怕也真的沉入了叶湖之底!
“原来…师父真的沉在湖底了…” 他失神地低语。
杏儿一惊:“你说什么?英素怎么了?!”
里南猛地回神,强压住翻腾的心绪,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没…没什么,我胡说的。”
杏儿见他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以为他对尚畑的死暗自高兴,心瞬间凉透。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碗没动的豆浆,道了声谢,决然转身离去。
里南独自坐在小凳上,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许久才反应过来。商兴中学、梦醒亭、叶湖…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虚幻扭曲。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梦的套层之中。
恍惚许久,他才骑上车,一路向东。经过平阳河,他停下,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
“清阳为天,浊阴为地…为何死在浊水污池的,能升天界?像斌义哥那样光明磊落的人,反被贬落凡尘?鲲迪若是哮天犬,为何选择留在人间?” 无数疑问纠缠着他。他摇摇头,继续北上。
行至荣枯山脚,望着苍翠山峦,他感慨万千:“一岁一枯荣…看似有常,实则无常。人生聚散,生离死别,有时一眼,便是永诀。” 心神恍惚间,脚下打滑,差点滚落山崖。
终于来到梦真寺。寺门对联依旧:“人生似梦又非梦,世间若真却不真”。他正沉思,见那小和尚背着柴篓,一瘸一拐却步履轻快地出来。
“施主,你好久没来了!” 小和尚见到他,很是高兴,“贫僧又抄了几遍《心经》,正有些心得想与你探讨呢!”
里南无心听禅,敷衍道:“哦?有何心得?”
小和尚兴致勃勃地讲着,里南却充耳不闻,忽然抬手指向那副对联:“你说,这对联究竟何意?”
小和尚笑道:“意思是,你认定的真,未必是真;你认定的假,也未必是假。”
里南若有所思,不再理会小和尚,径直往寺内走去。
小和尚见他神色异常,忙问:“施主是要找师父吗?”
“师父?” 里南猛地停住,眼神空洞,“是!我就是要去找师父!”
小和尚一愣,随即笑道:“找师父论禅?他正在大殿诵经呢。”
里南这才明白误会,回头道:“不是!我要去后山!看我师父是不是还在那里!”
“后山?” 小和尚更疑惑了,“哪个后山?”
“就是观音堂角门出去,过了吊桥那片!” 里南急切道。
小和尚哑然失笑:“施主莫不是中了邪?角门外便是万丈深渊,哪有什么吊桥后山?”
里南如遭重击,难以置信!他冲进寺内,狂奔至角门——
门外,赫然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嶙峋,云雾缭绕,远处只有险峰深壑,哪有什么鲜花林、清溪水?!
昨夜梦中嫦娥所言,字字为真!
他站在悬崖边缘,体内的魂魄仿佛瞬间坠落到了悬崖之下,巨大的虚无感吞噬了他。望着脚下深渊,过往种种——鲜花林、清溪水…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此刻却都化作了泡影。
诗云:
仰望天空不见恨,
俯视悬崖难觅愁。
鲜花清溪一场梦,
老树又绿水自流。
他不知何时起身,如何下的山,只记得自己像一具抽干了灵魂的空壳,骑车回到星月轩,草草收拾,踏上了归家的路。
到家直奔堂屋。母亲秀兰见他突然回来,吃了一惊:“里南?咋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里南将行李往地上一扔,眼神狂热而混乱:“妈!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来考察人间高考的!可有一群天上的坏蛋也下来了,他们害我!都是他们害的…”
秀兰见他疯言疯语,心猛地揪紧:“孩子!你这是咋了?说的啥胡话啊?”
这时,西厢房传来一个虚弱而熟悉的声音:“里南…回来了?”
里南冲进西厢房,眼前景象让他再一次如坠冰窟——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如金纸,眼窝深陷,大热天裹着厚被,呼吸急促困难。见到儿子,他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强笑着问:“里南…啥时候…回来的?”
“爸!” 里南“扑通”跪倒在床前,声音发颤,“你这是咋了?!你咋变成这样了?!” 他猛地回头,质问面无表情的母亲,“我爸他到底怎么了?!半年!才半年啊!”
秀兰别过脸,声音冰冷而疲惫:“他…为了给你凑大学学费,非要去那家用砷生产除草剂的黑厂干活…说工资高…干了小半年…就…就这样了…后来老板跑了,厂子垮了…还有一个月工钱…没拿到…”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无声滑落。
积压的委屈、痛苦、愧疚、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里南“哇”地一声,放声痛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全盛见他如此,挣扎着想坐起,喘息着安慰:“傻…傻孩子…快起来…别哭…爸没事…躺躺…就好了…”
里南赶紧起身扶住他,羞愧得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只是低头呜咽。
全盛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儿子的手,强撑着笑容:“孩子…别哭…爸…真没事…爸知道…考试…运气很重要…今年…要是真没考好…爸…再供你复读一年…咱们库家…几代忠厚…与人为善…我就不信…老天爷…真不长眼…让咱们…一直受苦…” 他每说一句,都喘得厉害。
“爸!你别说了!别说了!” 里南心如刀绞,泪水汹涌,“完了!都完了!我是文曲星!在凌霄殿跟二郎神打赌,下凡一次考不上北大,就永远回不了天庭,只能当凡人…还要连累你们啊!”
全盛听完这疯癫之言,蜡黄的脸上愁云密布,眼神充满了不解与深沉的忧虑,缓缓道:“孩子…你…你这是…咋了?大白天的…说…说啥胡话…”
“哎哟!听说我们家文曲星小里南回来啦!” 一个高亢又带着刻薄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秦顺媳妇扭着腰走进来,边走边骂咧咧,“咱里南可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跟那鳖孙暴发户能一样?挣俩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狗眼看人低,看不起谁呢?” 她嚷嚷着进了堂屋,探头往西屋一瞧——
只见里南跪在床前,满脸泪痕,正对着奄奄一息的全盛哭喊:“爸!我是文曲星!跟二郎神打赌才下凡的!考不上北大就回不去了!玉帝面前立了军令状的啊!”
秦顺媳妇吓了一跳,忙扯秀兰袖子:“哎哟我的天!这孩子咋魔怔了?中邪了吧!快!快带他去二郎庙拜拜!驱驱邪!”
秀兰只是呆呆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儿子,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二郎庙?!” 里南听到这三个字,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积压的愤怒、屈辱、对命运不公的控诉,瞬间爆发!
“二郎神!你这个卑鄙小人!” 他猛地从地上窜起,双目赤红,指着虚空破口大骂,“说好公平打赌!你却使阴招下绊子!你这般阴险无耻,凭什么在人间受香火供奉,称神称仙?!我今天就砸了你的庙!看你还如何害人!”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屋子,冲到院子里,抄起一把沉重的铁锹,疯了一般向西狂奔而去!
秦顺媳妇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秀兰!你听见没?!他真要去砸大神庙啊!要遭天谴的!快拦住他啊!” 她一边喊一边追了出去。
秀兰也想追,屋内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全盛痛苦的闷哼!
“全盛!” 秀兰惊呼,只得对跑远的秦顺媳妇喊,“顺大娘!帮我拉住里南!全盛他…” 话未说完,人已扑回屋内。
秦顺媳妇拍着大腿,对着看热闹的街坊痛心疾首:“造孽啊!真是造孽!我早说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扫把星!你们看!应验了吧?!”
秀兰冲进西屋,只见全盛摔倒在地,熬好的中药撒了一地。她扑过去抱起丈夫:“全盛!全盛!”
全盛口鼻淌血,又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眼睛瞪得极大,死死抓住秀兰的手,气息微弱:“秀兰…你…嫁到库家…受苦了…是…是我…对不起你…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生命。
秀兰放声大哭:“全盛!你没有错!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啊!”
全盛流着泪,眼神涣散,执拗地问:“我…到底…错在…哪里?我…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为啥…为啥…会…这样?” 这是他一生的困惑与不甘。
秀兰哭得撕心裂肺,忽然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又认命的长叹:“全盛…别想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好好养着…千万别…别丢下我…” 泪水决堤般涌出。
全盛已经闭上了眼睛,眼角滑落最后一滴清泪,气若游丝:“我…不敢…去见…爹啊…” 头一歪,抓着秀兰的手,彻底松开了。
丈夫撒手人寰,秀兰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静静地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扑簌簌地滚落。她仰起头,望着空洞的屋顶,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说道:“走了…也好…走了…就不用再…辛苦了…”
呆坐良久,她擦干脸上的泪痕,用尽全身力气将全盛抱回床上。去厨房烧了热水,用干净的毛巾,仔仔细细、无比轻柔地为他擦净脸上的血污。又翻出一套他最好的衣服,艰难却认真地为他换上。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才缓缓起身,走向村西头的二郎庙。
庙前已围满了指指点点的街坊,议论声嗡嗡作响:
“砸了大神的庙,肯定要遭报应啊!”
“库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离远点离远点,晦气…”
秀兰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只见秦顺媳妇正蹲在地上,默默收拾着被砸得稀烂的二郎神泥像碎片。看见秀兰,她长叹一声:“唉…我追过来时,庙都砸烂了…他那时跟疯牛似的,抡着铁锹乱劈乱砍,谁敢上前啊!”
“他…人呢?” 秀兰的声音异常平静。
秦顺媳妇指了指不远处的河堤:“砸完了,自己在那儿又哭又笑,跟鬼上身似的…后来就拖着铁锹,往河边去了。”
秀兰转身,默默走向河堤。身后传来秦顺媳妇对众人更加大声的控诉:“瞧瞧!我说什么来着?生他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就是个灾星!扫把星!克父克母的命!这不都应验了?!”
秀兰充耳不闻,走上河堤。远远地,她看见自己的儿子,那个曾经承载着全家希望的天才少年,此刻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孤零零地坐在那座废弃的断桥边缘。他背对着村庄,面对着缓缓沉入地平线、将河水染得一片血红的残阳,一动不动。铁锹就扔在脚边。
秀兰站在堤上,远远地、久久地望着那个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无比孤寂的背影。最终,她没有呼唤,没有靠近,只是深深地、无声地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那个刚刚失去男主人的、冰冷的家。
里南并不知道母亲来过。他眼中只有那轮如血残阳,一点点被大地吞噬。欲哭无泪,心如死灰。他就这样呆坐着,直到最后一丝天光消失,黑暗彻底笼罩大地。他木然地起身,拖着那把沉重的铁锹,像拖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向“苦情园”。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口,他踌躇良久,心中充满恐惧与茫然。最终,他鼓起勇气,抬起沉重的手,敲响了门。
“笃…笃…笃…”
门内传来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
站在门内的,竟是——
欲知开门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