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罗马维斯泰贞女

在通往餐厅的水泥道上，她一个人走着，有点蹒跚，头微微往上空仰视，她身材略高，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背带式的橄榄绿布裙子，这是监狱为女囚特制的时尚连衣裙，不过，并不受欢迎，大部分女囚不爱穿它，她们反而喜欢自己将囚服改制后的时尚，比如将上衣收腰显示曲线，将裤腿缝瘦突出腿长，甚至还有将衣服下摆剪成圆角，更有一股妩媚风格，这是她们自己的监狱时尚。她的眼神射往虚空，超然物外，她手里捧着一包衣物，很显然是先去洗衣房送去脏衣服，再去吃早餐，吃完早餐后，去洗衣房取回前一天洗干净的衣服，她有和别人有不同的行为方式。大部分人起床后先去餐厅吃早餐再去洗衣房送要洗的衣服，取回干净的衣服，如此，只需去洗衣房一次。一大早的，还有什么比喝热咖啡叫人向往？

她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气，她是活着的生命，她的眼神平淡空洞，不是空洞无物，而是完成了使命以后的安然沉寂，她心愿已了，仇人死了，自己活着，还有比这更痛快的终极吗？死了的变成了灰尘，再也不是同类，再也不是敌人，取人性命是罪恶行径，但，于她，是升华。To be or not to be? 困扰哈姆雷特的问题也曾经困扰她，她选择了--  to kill.

餐厅里人不多，她取了早餐，一个人坐一个长桌子，慢悠悠喝加了牛奶和糖的咖啡，人渐渐从隔夜睡眠的混沌中清醒，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一天。她喜欢这感觉，喜欢餐厅，整洁宽敞，有食物的香味，是别人做好让她享受的食物，有人说闻够了这里的气味，看腻了穿囚服的难看的人，不来餐厅可以不用穿囚服，她们情愿早晨赖床，喝自己在小卖部买的咖啡，吃自己做的食物，抓住一点自己能掌控的自由。而她却是完全按照监狱作息时间和规律过日子，这让她心安，之后的人生已经没有叫她费神操心的事了。

新来的铺友莫妮卡端着盘子，在她对面坐下。莫妮卡觉得她身上的裙子很丑，穿着它看起来像是在学步的小孩，莫妮卡不喝咖啡，喝红茶加糖加奶。莫妮卡想要开口说话，她却已经站起身离开餐桌，说要赶紧去洗衣房取回干净衣服，7点半，她和心理医生有个预约。

莫妮卡看她穿着背带裙的背影，摇摇晃晃出了餐厅。莫妮卡虽然是她的新铺友，却已经可以倒背如流她的前生故事。莫妮卡来的第一天，她就告诉莫妮卡，她名字叫澳皮娅，最早的前世是罗马维斯泰贞女澳皮娅，澳皮娅死后又经历了无数前生，投生过羚羊，一个不到一岁就死亡的男婴，一个活了很久没有被宰的猪，一个被人谋杀的律师，宫廷小丑，还有修女，等等。但是除了澳皮娅，其余的都是她的生命过客，没有很深的痕迹。唯有澳皮娅主宰了她的灵魂至今。

莫妮卡请教她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什么，澳皮娅说，你必须要每天专注冥想去追寻探求，渐渐的你的前世会浮现出来，然后，在你脑海牢牢扎根。莫妮卡尝试了很多天都没有和自己的前世有细微的感应，澳皮娅说莫妮卡灵魂呆滞，缺乏感应能力，莫妮卡不甘，说她可能是另一个星球来的，灵魂被外星人主宰着，所以才感受不到前世。澳皮娅对于外星人没有半点兴趣。每次莫妮卡提到外星人，她很快就打呼噜睡着。

她失踪的那天，是莫妮卡报的警，后来狱警在床底下发现了她，她的床位是末尾一排，她面对墙壁躺在水泥地上，正打着呼噜睡的香。

她被请见心理医生马尔克斯，医生问她睡在地面有没有着凉感冒了，澳皮娅说为什么会感冒？我在自己的陵墓里面很舒服。

医生故作好奇：是哪个王妃的陵墓?

澳皮娅自傲：我不是王妃，我是罗马维斯泰贞女澳皮娅，她永远在我身体里，我们合二为一。白天的我，是杀人犯，晚上的我，是纯洁的女祭司。

医生惊叹道：你有着双重人生，过着双重生活，这很有意思。

澳皮娅得意：一千年来，我已经转世了无数代，但我的灵魂不变。每天晚上我变回到女祭司，等待我的情人。

医生抬起双眼：女祭司是不能有情人的吧？她们必须是处女，而且要守贞。

澳皮娅点头：我本来是处女，每天在寺庙里生活，守着圣火。一个温柔的夜晚，我被一个男人诱惑，和他发生情欲关系。我受到惩罚，被活埋在陵墓里。

医生：讲讲女祭司的故事。

她兴奋起来，无论是谁愿意听女祭司的故事，都令她骄傲。

--我的前世是维斯泰贞女，在8岁那年，我作为完美女孩被选上维斯泰贞女。我是贵族后代。长得容貌秀丽，肤如凝脂。经过精心传授，我成了女祭司。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住在神庙里和其他的六个女祭司每天护卫着罗马的神火。那是象征着罗马帝国的强大和安稳。在维斯泰神庙的中心，终年不熄的火焰是罗马生命的中心。我们让火焰熊熊燃烧，我们必须贞洁，我们必须保持心灵的纯洁和身体的圣洁。为了维护我们的纯洁无暇，夜晚神庙对所有男人关闭。我们不可触碰的身体，象征着罗马绵延不断的城墙，我们的童贞保障着罗马的安全。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在行为上有失足，就会打破罗马的安稳，造成混乱。继而我们就会受到活埋的惩罚。

医生洗耳恭听。

--可是，我被一个男人引诱，我的身体被一个仰慕我的男人触摸和侵入。一个温柔的春夜，那个男人从窗口翻越进我的卧室。他轻轻地躺在我的身边，轻轻地抚摸我。在我耳边低语：圣洁的贞女，我爱上了你。我默默地倾听这爱的表白，是我从没有听到过的一种语言。我每天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心底渴望被爱，我本能的情欲就在那晚被那个陌生男人唤醒，我忘记了清规戒律和操守，被这温柔融化了，我居然没有喊叫，没有推攘，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抵抗，我和他一起，静悄悄地完成了我的人生祭礼。

莫妮卡每次听到这里就会不屑摇头评论：你的内心很淫荡呢。这就引发了争论，当然只是在她们俩之间。澳皮娅强调她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本性，每次争论都强化激发强化了澳皮娅的热情，她心里的贞女再次复活，尽管已经复活了无数次，每次复活都是鲜灵灵的。

一千年来，很多被活埋在墓室里的贞女，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罗马面临灾难或者战争失利，又或天象楚翔奇观，罗马人就会非常惶恐，于是一定质疑贞女的纯洁，总有人被当做替罪羊。当然有的是真的失了贞，比如澳皮娅。

医生并不会作任何评论，而是附和她：被活埋的过程非常痛苦吧？

澳皮娅点头，描述：他总共来过三次，第三次离开我时，差点被卫兵抓住，为了不连累其他五个女祭司，我承认是我爱上了那个男人，我被拖到祭坛被祭司长鞭打，被厚布裹起来以掩盖我的哭喊声。我被放在一个木板床上，被抬过广场到墓室口。祭司长在那里向苍天伸出双臂，喃喃祈祷。我被除去捆绑，去掉面纱，被放进墓室内。人群随即将石头和泥土封住墓室。于是，罗马被拯救了。墓室里面有一盏小油灯，一点点食物和水。一天又一天，我在里面慢慢饿死渴死窒息而死。

马尔克斯医生听到这里表示同情：罗马统领者真是残酷，那个男人没有得到处罚吗？

澳皮娅得意而笑：他早已得到应有的处罚，你相信有冤家总会相遇的说法吗？我们在今生再次相遇，他成为我的丈夫，但是他背叛我，移情别恋，他被我亲手杀死了。

马尔克斯医生表示相信冤家路窄，引导她到最后结局：你还记得你在陵墓里过了多久才死的吗？

大家知道心理医生的德性，他们以引发人们的妄想为乐子，如果没有人妄想，他们就得改行了，他们装作和病人是一伙的，骗取他们的信任，然后认真听取病人滔滔不绝胡言乱语，抓住机会对他们施以治疗手段，以彰显他们的能耐。

澳皮娅是认真的： 我被放进一个棺木，他们放了水和食物在祭台上，在封陵墓的时候留一个小孔，让我有点氧气供给。这样让我慢慢死去，作为最后的惩罚。到了夜里，那个男人不知如何躲过卫兵找来，在通气小孔的地方和我说话。他问我爱他吗，后悔吗？他说要和我一起死。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因为他们拷打我时，要我说出他的名字，而他就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可是，我不怨恨他，我在陵墓里面流泪说不后悔。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耗尽了体力，失去了知觉。

医生同情这个为爱而犯错丧命的女人：你是真的爱上那个勾引你的男人？

澳皮娅满面真情：是的，我爱上了他，那是疯狂的爱，他让我体验到一种真正的欲望满足，在那以前，我只是块石头。

 医生：那么，你确定你晚上睡到床底下是为了等他？抑或是等你的去世的丈夫？

澳皮娅稍顿，想了想回答：奇怪的是，这一千多年来他销声匿迹，即使是我想念他，在梦里呼唤他，他也不会出现，直到我丈夫被我打死之后，他频频出现，来和我共度良宵。

医生点破她的妄想：也许是你丈夫，你将一千年之前的他和丈夫重叠换位了，因为你爱你丈夫，而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你虽然杀了他，并不表示你会忘记他。

澳皮娅垂下头沉思，不语。

医生想：一千年的妄想不灭，能帮她度过这难熬的无尽头的牢狱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