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置香料的屋子在沈少君居所旁,祝筠说虽然以前制的香不奏效,但可作为前车之鉴。沈少君稍有犹豫,旋即命人取来以往的配方和余下的香饵。
直到下人络绎不绝地将盛着安神香的锦盒摆到祝筠面前,祝筠才明白沈少君那片刻的犹豫是为什么——从屋内到院外,各式配香数以百计。
沈少君坐在大堂看祝筠逐一品鉴,徐徐讲道,“实不相瞒,我受噩梦困扰已久,夜夜需以安神香助眠。可这些香实难奏效,故三五日便会调换。经年累月,所配香料几百余。可惜,无一只香予我梦里安宁。”
祝筠闻了两味,不得不承认,其中任何一味都是极品安神香,随口道,“恐是心病,非安神香可医。少君梦中为何所忧,为何所扰?”
不想话一出口,沈少君面色瞬间清冷许多。
祝筠伶俐地察觉到沈少君的反应,立刻致歉,“是我失言了。”
“过会儿就要为王姬奏琴,我留手下人助你。”沈少君抱着手炉起身。
“唔,不必麻烦,我自己一人就行。”祝筠笑道。
沈少君望着立在门边的祝筠有些恍惚,风卷过他鬓边的发,像河边的随风依依摆动的芦苇。
“那我午时再回来寻你。”沈少君走过门边,背对着祝筠说道。
沈少君出院门时,将仆人一并带走。此时小院里只有祝筠一个大活人,他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了。
就在他感慨昨夜陪将军做戏不得好眠,准备趴在桌子上补个觉的时候,他听见外面传来铁索摩挲的声音。他对这类声音很敏感,松弛的弦一刹那紧绷得能发出声来。
声音是从院子外传来的。祝筠记得这个小院在路的尽头,东边是一堵墙。墙外是另一位少君的居所亦或其他,那便不得而知。
不是祝筠有心打探,实在是二人的说话声不大不小的硬要往祝筠耳朵里钻。四下无人,祝筠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便借着树攀上隔壁墙头。
大户人家会见重要宾客往往安排在正堂,而不速之客,则会将人引至偏厅。东墙外正是偏厅的前院。
“幽州城并非法外之地,太学弟子萧珩扰乱秩序、当众诋毁王姬,是不敬之罪。应查明是由,谴回大都交大安府审理。曹先生请回吧。”
这冰冷到毫无人情味的声音祝筠再熟悉不过,当年在临江小筑门外还咬了这尊门神一口。也无怪乎祝筠对俞宗臣偏见甚深,毕竟每次看见他总是在盛气凌人的说教。
阶下的曹先生就是昨日替自己解围的老人家,也正是萧珩要救之人,他的手脚依然被锁着,却怎么看都不像作恶多端的坏人。俞宗臣说白了就是个靠脸发迹生意人,比起曹先生学富五车,那真是芝麻和西瓜的差距。而就是这么一粒芝麻,竟然踩在西瓜头顶耀武扬威,祝筠实在愤愤不平。
“呸——”祝筠悄悄朝俞宗臣啐了口唾沫,心底里默默给俞宗臣头顶安了四个字——狐假虎威。
“阿珩是个好孩子,他只是不知道内情,是老朽没教好他,他不该为老朽送命。请俞少君手下留情。”曹先生佝偻着脊背,苍老的声音恳请道。
“曹先生桃李天下,寒门学子一条心。今日若放纵一个萧珩肆意妄为,他日曹先生的学子不得将幽州城掀了!”俞宗臣严斥。
“俞少君——”巍巍如泰山的老人忽然跪下,卑微的匍匐在俞宗臣脚下,“求少君转告王姬。吾愿用这条苟延残喘的贱命换阿珩一条生路。但求王姬开恩。”曹先生沉重的头颅磕在石阶上。
祝筠感觉像是被一拳痛击到,不禁握紧拳头狠狠捶在瓦砾上。瓦砾哗啦碎了一地。
“什么人!”俞宗臣疾鹰般的眼神转过来。
祝筠嗖得埋下头,就像鸵鸟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沙里。
祝筠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不能确定搜索猎物的鹰眼有没有放过这片领域。但他竖着的耳朵很快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幽州城何时轮到你做主。俞宗臣,你僭越了。”
当面直呼俞少君名讳的男人,唯有大家主。
“问大家主安。”俞宗臣作揖请安。
祝筠摸索着探出脑袋,他看见俞宗臣背对着自己,恭敬的低着头弯着腰。视线再往前移,正想为大家主喊一声“威武”的时候,却堪堪和大家主高昂的视线对上。
祝筠浑身一颤,从墙头摔了下去。祝筠不确定大家主是否看清自己。他飞快爬起来,扑进香料堆里,假装自己一直在为沈少君调制安神香,心底默默祈求大家主眼神不那么灵利。
祝筠觉得自己的心脏大约是兔子化身的,上窜下调搅的五脏六腑一团乱。祝筠真心想让神识化出一只手,将兔子摁在地上别乱动,因为他现在耳畔全是兔子乱撞的声音,休提分神留心墙外头的人说些什么。
祝筠忽然想起将军来时的嘱托——勿逞强。自己是来为将军寻回春藤的,眼下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安啊长安,如此八卦可以对得起将军的期许。
祝筠仰天惆怅。忽地,院门“吱嘎”开了。
心头的兔子一头撞在木桩上,倒地装死不动弹了。
大家主走进院子,走近祝筠,逼近,然后从大气不敢喘一声的祝筠的肩膀上夹下一根沾着泥土的草,横在祝筠眼前。
“上次捞你,是你从悬崖上掉下来;这次应该是从墙头掉下来的吧。每次都从高处落下,好巧。”
“是啊,可真巧。”祝筠苦笑。
大家主见祝筠低着头不敢正视自己,特意弯腰将自己笑眯了眼睛的脸庞送到祝筠眼皮下,“没摔坏吧。”
“没有……啊,不是。”祝筠本想狡辩两句,可顺着大家主的话就承认了全部。
大家主没有再计较,板着脸数落起另一件事,“本君照顾你生意,到了幽州竟然不先来见本君,反而跑赌庄玩了一宿,你这做生意的忒不上道。”
“呃……我们那里有讲究,登门拜谢不宜过晌午,”祝筠胡诌道,“没成想出门揭了张告示就被沈少君带过来了。”
“理由不错,”大家主敲打着香盒,“看不出来,你竟然还会调香。”
“实不相瞒,家父是靠香料生意起家的。父亲言传身教,我也学了些皮毛。”祝筠老实道。
“进来时看见你捧着香盒在闻,难道你能闻出香盒里香料的成份?”大家主问。
“差不多吧。”
“那你说说本君手里这块香是怎么配的。”大家主将随手拈来的香递给祝筠。
祝筠碾碎少许,敷于指尖,细品道,“应有远志三钱,合欢皮、定心散、回心草各两钱,茯苓、檀香、龙脑香各半钱。远志入心肺,宁心安神,合欢皮主安神解郁,定心散安神通络,回心草解心悸怔忡,余者做辅料安眠。”
院子里想起大家主清脆的掌声,“本君舍不得你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