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市八月初难得凉爽的一天。顾盼与陆一桐相约,第三次来到外院蹭暑期课。
凌寒露一袭白T加牛仔蓝色棉布长裙,白色中跟凉鞋,站在阶梯教室地势最为低矮处。
第一排中间位置仍然是那个适时接些下茬儿,或是给老师提醒时间的女生。她依然以迷妹的姿态注视前方。
而这间教室里另一个大迷妹正与顾盼坐在最后一排靠墙的座位上。脑门儿上扣着她自行修剪刘海的失败作品。
“干嘛老是晃脑袋?”顾盼被邻座几乎每隔半分钟低头晃动前额的动作扰得心烦。此时距离凌寒露正式上课还有两分钟。
“没看出来吗?我脑门儿上!”说着,陆一桐侧过头噘嘴瞪眼,眼珠子上翻以便提示顾盼注意她的刘海。
“你哪有脑门儿……哦不是,你脑门儿不是一直藏着吗?”
“唉,我是说上面盖着的!”陆一桐特意拨弄两下,“看出问题来了吗?空着一块儿。”
“一早看出来了啊,我以为最近流行这样的。”顾盼看看那排厚厚剪切的头发中间一块明显豁口。“怎么,难道不是最新潮流?”
“什么狗屁潮流啊,剪坏啦!悔死了!”
顾盼定睛细看,陆一桐刘海的缺损处刚巧位于鼻子正上方。姑娘鼻翼狭长,鼻头瘦削,经由挺直的鼻梁一路延伸上去,有如开疆拓土的一股剑气。密林中劈杀出了一条血路……顾盼忍俊不禁道:“你,你找理发师要赔偿了吗?”
“找谁啊,我自己弄的。唉哟,作死,晦气!”
“哈哈!”
顾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前面几排闻听,不禁回头打量。转头的人里边就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林思成。
这位“思成兄”对顾盼而言意义可不一般。
当初正是他,引领顾盼靠近凌寒露的学术世界,并使得少年越发为之倾倒。而后来事实证明,仅以猎奇为目的的接近,终究不得长久。之后的晚间课上,顾盼从未见过这位老同学。
所以此次见面,顾盼琢磨着他应该是和多数在场的学生一样,是为学分而来。
或许凌老师的学分在他们看来更容易修吧?顾盼暗忖。
顾盼与老同学点头招呼。林思成似乎又精致了些许的五官只微微动两下,像是易碎品经不起大动作似的。而他转身时,左耳上闪闪发光的耳钉十分耀眼夺目。
顾盼有些发怔,为这种难以言明的陌生感。
直至凌寒露迷人的英文在耳边响起,他才将神思回转过来。
两小时过去,随着铃声到来,教室里两股人流分别从前后门缓缓涌出。
通往楼梯口的走廊里,凌寒露抱着电脑匆匆而行。顾盼和陆一桐则紧随其后。
走到转角处,手机突然闹起。凌寒露往长裙口袋里摸索,一手夹着的物品险些滑落。陆一桐眼疾手快,上前相助。
“呵,八成又是什么推销电话!”凌寒露自言自语,迟疑地盯着屏幕的闪动。
陆一桐探头瞟了一眼,道:“没有标注诈骗啊推销广告之类的,说不定不是呢!”
“那就,接接看?”凌寒露笑道,请示似的。
“接接看!”陆一桐点头赞同,分毫不掩饰好奇心。
凌寒露接听。那头的声音一下把她拽回了几天前,让她想起阳台上那场成功的劝诫。
“老师姐姐,还记得我吗?”
好听的播音腔。只是说话者情绪低落,吐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正在经历苦楚。
“你是,那个女孩儿?”
凌寒露的反应使顾盼和陆一桐不解,不禁面面相觑。
“是。老师姐姐,我跟最好的姐妹闹翻了,现在心情很不好。”
“你是想找我谈谈心?还是……”
“对。我觉得跟您聊天特别舒服。要是当面聊,肯定更好。”
“当面?你在……?”
“我就在A市啊,我现在一个人在KTV,您能过来陪陪我吗?”
“我……”
“老师,可以吗?老师,我真的好难过……”
女孩儿的哭腔让凌寒露不由得双眉紧锁。她颇感为难地瞧瞧陆一桐,又看看顾盼。可那两个人全然不知情,更是一脸茫然。
“顾盼,是我上回跟你说过的那个姑娘。她在KTV里借酒浇愁,我觉得她情绪不对,担心她出事儿。我去看看……这样,东西,你们俩帮我先拿着,要么,你帮我送回家去?”说完,她把电脑包什么的委托给顾盼。一个转身,蹭蹭地下楼去。顾盼根本来不及阻止。
2
凌寒露抵达女孩儿定位的那家KTV后不久,顾盼和陆一桐也跟随而至。他们在练歌房外找了处饮品店待着,随时候命。
在两个小朋友眼里,凌寒露完全是个毫无反跟踪意识和技巧的女人,追踪她并不困难。可是贸然跟进又恐怕太过冒失,他们只有被动守候。
一小时后,顾盼终于按捺不住。可他听到的是对方手机已关机的提示。
汗珠瞬时间向他眉心涌来。
“怎么办?”顾盼慌乱起来,六神无主。
“还能怎么办?进去啊!”陆一桐拎着女神交托的电脑包,率先冲出饮料店。
可是进了歌声鼎沸的场所,他们一时没了方向……
正当他们在无数包厢之间逐间寻找时,凌寒露已经被一群人轮番敬酒。七八杯啤酒下肚,半醒不醒地仰在沙发上。身边围着四个打扮新潮的姑娘。
其中之一,就是能发出好听播音腔的那个。
她蹲在凌寒露腿边,将“老师”的白T恤从长裙腰里抽出来,向上翻卷。直至露出胸罩。她随即示意一个姐妹帮忙,将T恤扯下。
她拍拍凌寒露脸颊,确认“老师”尚有意识。
“不好意思啊,老师!没想到你这几杯啤酒下去就扛不住了,呵呵,但是你听得到我说话,对吗?你必须听得到!”女孩儿说完,叼着啤酒瓶仰头干了一口。
“你,为什么?”凌寒露肩膀被压住,不能动弹。包厢里巨大的噪音让这群施暴者有恃无恐。
“你一定觉得那天教育了我,我深受感动吧?对,你说得很好,我很愿意感动。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走这条你看不起的路呢?罪魁祸首就是特么老师!”
女孩儿说着,渐渐狂躁起来。她左右踱着步子,困兽一般。她手指插在蓬乱的长发间不停抓扯,拼命想要平复下来。终于,在一脚踢翻话筒架之后,她的语言能力开始恢复。
“我初二时的班主任就是个英语老师。四十来岁吧,平时特别温和,对犯错的学生特别宽容。大家都把她当朋友。那会儿学校规定学生不允许穿高过膝盖的裙子。我也遵守。但是有一天被她叫去了办公室。她说我穿得不合规,裙子太短。我跟她争辩,刚好就在膝盖的位置上,怎么能叫违规呢?你猜她怎么说?”
“……”凌寒露摇摇头,徒劳地挣扎。
“她说,你这种女孩儿,仗着年轻身材好,无时无刻不想卖弄。既然这样,又何苦来上学呢?不如早点出去卖出去挣钱,爹妈给的东西,不用白不用。”
“嗯,这话说得太刻薄了。”
“我知道,当时就她一个老师在,她不用表演师德形象,就把她一向对年轻女孩儿的恨意发泄到我身上。她让我马上承认错误。但我觉得自己没错。她就动手扯掉我的衣服,甩到地上。办公室没摄像头,就算有,也会及时地坏掉。她不怕。而且学生的一面之词,谁会信呢?尤其长相好,有坏女孩儿潜质的学生……”
“很惨。”
“是吧,您也觉得惨,哈哈!”
“当然惨。我认为老师不可以随便定义学生是坏女孩儿。你呢,其实你本来不坏,可惜现在做到了。但是,为什么算到我的头上?”
“很不幸,你和她平时说话的腔调太像了!一副圣母的样子!那天在电话里,我差点吓得叫出来。天哪,我到现在还怕她。但是我演得好不好?是不是让你信以为真?觉得自己弘扬了伟大的师德,特别崇高?就知道你们这种人最愿意被人捧着,行啊,我就让你享受成就感。知道吗?我这次是特地为了你到A市来的,是不是感动得想哭啊?”
“你,衣服还给我!”
“别急,让我留个念想。”
她跟同伙使个眼色,并要来手机。正举着录视频。突然,包厢门被猛地撞开。几个女孩儿措手不及,惊叫出声。
陆一桐跟随顾盼冲进来。见这阵仗,先是一怔。随即跑向包厢外呼唤来保安拦住欲行逃窜者。
3
凌寒露穿着领口被撕破的白T恤,一路捂着胸口。他们从派出所出来时,天正下雨。
陆一桐从包里摸出遮阳伞撑开,将凌寒露搂在臂间。
“顾盼哥哥,你也靠过来点儿!我这伞超大……下雨呢,没感觉吗?”
“不用。”顾盼非但没有靠过去,还两步跨向前方。他双手插兜,仰起头,这样雨水就会落到脸上,替他遮掩伤心过的痕迹。
“一桐,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嗯!凌姐姐,今天晚上我陪你吧,怕你做噩梦。人动了坏心思,比鬼都可怕。”
“我已经耽误你们这么久,怎么好意思……”
“能和女神同榻而眠,荣幸之至!”
“好吧!有劳了。”
网约车。顾盼将两人护送到家。进屋后他毫不掩饰对厨房的熟门熟路。只是话比平常稀少。即使温了两杯牛奶端过来,也只是闷头不语。
凌寒露见过这少年懊恼愧疚的样子。所以不难判断他此刻的心情。他一定觉得凌寒露身陷险境,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顾盼想到更多的,则是有负于他对凌康文的承诺。他感到挫败。
“今天的事儿,是我自己不好。一桐,你先帮我分析分析。我想听听女孩子的想法。”凌寒露进行自我反省,试图将顾盼转移出死胡同。
“我认为,姐姐您过分高估您的循循善诱对一个诈骗电话实施者的感化作用了。尤其是那种当场感激涕零的,我很好奇,您怎么会相信的呢?我试着猜测一下啊,您愿意相信,因为这是您理想的结果。是不是?”
“呵呵,没法解释。事后想想当时确实魔怔了。”
“幸好没出大事,这是万幸!”陆一桐在胸前画着不标准的十字,而后十指交叉,作虔诚祷告状。
“你啊,哪里学来的?还算有模有样。”凌寒露被逗乐,但随即,一种无法遏制的自我怀疑令她再度沉重,“最近常常见到这句话,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换个角度,我今天的教训是不是,不经他人之苦,切莫低估他人之恶?可是,这根本无法预判的,不是吗?假如他人的一线生机就因为你的犹豫不决而流失掉了呢?问题的关键是不是,你是否愿意将风险转嫁给自己?”
三个人都陷入沉默。
顾盼未被邀请发言,只一旁听着。凌寒露的那句“他人之恶”,令他思绪万千。
他无法告诉这个女人,他八岁时见过的女孩裤子上的血点,在被他十八岁的大脑重新鉴定后是多么凶残的冲击。他人之苦,郁妍之苦。他人之恶,郁妍之恶?是怎样的恶?
顾盼勒令自己停止追溯。眼前这个刚刚经历羞辱磨难的女人,她心灵遭受的创伤还正新鲜着,需要被抚慰,从而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