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关押陆承武的地方,只见小陆将军还是穿着将军服,只是扣子掉了几个,帽子也不见了,躺在一个茅草铺上,眼睛无神,头发杂乱还夹杂着几根稻草。
“陆将军!承武兄!”李志行先喊陆将军,陆承武没有反应,他没想到有人会来看他,及至喊他名字时,才发现李志行来了,后面跟着胡景翼。
陆承武起初惊喜,而后神情迅速落魄,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对志行一拱手说到“惭愧!惭愧!”
“承武兄切莫如此,我是个生意人,打仗的事我不懂,有胜有败想来也是常事,我是特意来看看你的。”李志行说到。
“唉!”陆承武叹了口气,一脸苦笑。什么有胜有败?我都被抓了,眼看性命不保,还怎么打胜仗?不过李志行一个生意人,能在危难的时候来看自己,这份情义也难得!
胡景翼见此,就让李志行和陆承武谈,自己退了出去。
“承武兄在此的生活如何?我是富宁人,和胡景翼有同乡之谊,我去给胡景翼说说,让给予改善,这点面子他总会给我的。” 李志行问到。
“唉,阶下囚而已,无妨!”陆承武神色凄然。
李志行见状也心有戚戚,就叹了一声问道“那承武兄有何打算?”
“失手被擒,唯有以死报国而已!” 陆承武决然说到。
“将军以死报国,志行十分佩服!但我上次到督军府,见督军大人鬓发已白,为国操劳日见消瘦,这番白发人送黑发人,督军大人岂不伤心欲绝?”
听志行言及老父,陆承武再也忍不住,双眼发红,泪眼欲滴,却说不出话来。父亲着实对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期望甚大,不意今天自己奔赴黄泉,从此天人两隔,不知父母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两人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志行叹了口气说“唉,承武兄,你且在此,我再想想此事是否有回还余地。”
陆承武不免心中又生起了希望,但想到李志行就算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过是一介商人,如何能救得了自己?眼中又黯淡下来。
志行辞别陆承武出来,胡景翼正在屋外等候,志行便说“景翼哥,我看陆承武不像抱了必死之心,让他生活好些,此事或有解决之法。”。
胡景翼应允,令给陆承武换了间好点的牢房,伙食也好点。
两人回去后,大家还在讨论,志行又进去坐了一会,主要是听,任何一派拉他助阵,他都报以善意的笑容,说“让我再想想”。大家看这家伙估计没啥主意,但性子倒不错,于是有人间或和他聊聊天,调整一下唇枪舌剑久了的口部肌肉,所以志行周围的气氛还算融洽,顺便收获了一些友谊。
终于,大家需要休息一下,李志行回到住处刚躺下,冯春霖来报,傅长缨传回消息来了。李志行立刻坐了起来,拿过消息来看。
情报很长,明码,详细写了这两天督军府的事情,是哥老会安排在督军府的一个下人探听来的。
原来,“中坚团”剩余的人马回到西安报告后,陆建章先是震惊,后是狂怒,立刻整顿部队,准备踏平富宁,要杀富宁县个鸡犬不留!人莫敢言。
那位彭师爷一见不对路,赶紧跑去找了大夫人,也就是陆承武的母亲来劝,这架势一个不好,少爷就是人头落地,胡景翼身边尽是刀客,哪管什么大军压境?肯定会先砍了陆承武再说。
大夫人急急赶来,陆建章正要上马,大夫人一手拉住陆建章衣服,又一个巴掌打掉了陆建章的督军帽,哭喊着“你个老杀才!你还我儿子来!”
彭师爷也冒险上前相劝,说“督军万不可贸然动兵,小心少爷性命。”。
陆建章这才从盛怒中惊醒,将夫人扶起来,回到督军府。
老陆冷静下来,就与彭师爷商议,但其困局也如胡景翼一般,怎么做都不好,兴兵吧,十有八九儿子性命不保!不兴兵吧,胡景翼肯定士气大涨,变本加厉。打个比方,胡景翼若将陆承武绑到阵前,来打西安怎么办?自己是放枪还是不放枪?
胡景翼此时是骑虎容易下虎难,而陆建章现在则需要学习川剧里面的变脸,拿笑脸出来不行,露冷脸出来也不行,总要停留在笑脸和冷脸中间才好,这个老军阀脸色一变再变,脸上的肌肉都快抽搐了。
大夫人哭闹着让陆建章立刻派人到富宁去,把儿子救出来,啥条件都可以。
这个事情可不好做,啥条件都可以?要你陆建章的脑袋行不行?或者举旗反袁你答不答应?
陆建章一筹莫展,彭师爷也不敢多插话,生怕督军大人把自己派到富宁去,而夫人自是哭闹不止。
总之,督军府很着急,但没有办法。
李志行立刻拿了情报去找胡景翼,胡景翼看过情报后说到“志行,你如何看?”
“我觉得可以去试探一下,只是大哥你想开什么条件?”志行回答。
“嗯,这个大家讨论定吧。”胡景翼想了一会说到。
于是召开紧急会议,胡景翼讲了情况,说明准备派李志行前往督军府试探,看大家提什么条件?
大家七嘴八舌,有提出用陆承武换枪炮的,因为大家现在十分缺枪炮;有提出用陆承武换钱的,但换钱还不如换枪炮直接,因为买起来其实也挺费事;有提出陆建章立刻停止攻击义军的,因为义军有些被打的喘不过气来;有提出让陆建章滚蛋,把督军位子让出来,可让出来给谁呢?
胡景翼的部下自然认为胡景翼可以当,但郭坚等人却不乐意,他们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和胡景翼一样,都是一方首领,现在又先举义旗,论大义,似乎他们来当督军合适;岳维峻还是提出胁迫陆建章一起反袁,若同意仍可尊其为主。
大家讨论了一阵子,最终胡景翼提议先按岳维峻的意见去试探,大家也表示同意,陆建章若能反袁,对局势将会有很大帮助,于是便派李志行以此意前往。
等走出会场后,李志行跟上胡景翼,到人少处,低声说到“景翼哥,刚才所说的让陆建章让位于你,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你若有意,我还有一千多名护厂队员可以相助,届时或可一搏?”
胡景翼楞了一下,看了看志行,说到“志行,我知道你是为哥哥我好,但其实我反袁并非为了自身名利,若陆建章能举旗反袁,我自应为他的手下,纵使退一步说,我的实力太小,陕军里近在咫尺的陈树藩、远在陕北的井岳秀,实力都比我强大的多,郭坚等人也会不服,若起内战,绝非陕西人民之福。”
李志行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自己只知道这些人后来都是军阀,但他们其实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并不是简单的“名利”二字可以概括的,就如胡景翼,其实是个一心为了革命的人。
李志行出发前,又去见了陆承武。此时陆承武已换地方关押,牢房内干净不少,有床有被,还有笔墨纸砚,一两本书供陆承武消遣。
看见李志行又来看自己,陆承武急忙起身拱手,说到“幸亏志行兄。”
志行进得牢房,四下看看环境,说到“就是嘛,这些人一点没有做大事的气概!就算明天砍头,你今天也总让人住的干净些吧!”
陆承武本来见换了关押环境,心中希冀更浓,此番李志行却偏偏来了一句“砍头”,情绪立刻低落起来,想到自己也就几日活头,终免不了人头落地,心情更加低落,从求死变到有生的希望,忽然又被扑灭,似乎对生的欲望更强烈了一些,对死的悲哀更浓郁了一些。
“承武兄,我想来想去,决定去一趟西安,见见督军大人。”李志行说到。
“啊!你要去西安?”
“是的,我觉得应该到西安向督军大人说明富宁和承武兄你的情况,督军大人见多识广,说不定有办法。”
对!就是这个道理!父亲自然会有办法。陆承武一下抓住了救命稻草。
“不过胡景翼会允许你去?”陆承武紧张地问道。
“这个承武兄不必担心,起初喊着要将你立刻砍头的人很多,胡景翼并没有同意。我觉得他和你并没有私仇,不一定就非得杀你,他也想知道督军大人的想法,我若能去,也算帮他的忙。”
“那么就辛苦志行兄了!”陆承武真诚说到。
“承武兄你我相知,不必如此!只是承武兄最好给大帅写封信,这个么……,此去成败未定,承武兄还是写封信的好。”李志行看着陆承武说到。
“嗯,是该写封信。”陆承武展开笔墨就开始写信。
李志行走到室外等候。
一会进去,信已写好,陆承武将信交给李志行,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李志行连忙将陆承武扶住,宽慰了几句就急匆匆走了。
陆承武的信并没有封口,于是李志行这个无耻的人便拿出来看了看。
只见通篇并未提一句请求陆建章救命的词句,只是说自己辜负了父亲的一番心血,“今日被擒,唯有俯首就戮,喷洒一腔热血,飞溅五尺,以全父亲一世忠名!只可惜再也不能侍奉二老,母亲体弱,请父亲多为关照;父亲年迈,亦要注意身体。自己纵为孤魂野鬼,也必在荒山野坟间游荡,为父母请寿……”,情至深处,居然有泪滴落在纸上,以至于有些字迹斑驳;另外又赞李志行高义,为平生挚友,请陆建章无论如何善待志行。
这信写得!李志行真后悔自己无耻偷看了别人的家信,唉,唉,这怎么说呢……?
于是李志行便告辞胡景翼,带着自己的人马连夜赶往西安城。
到了督军府,请人通报三原李志行从富宁县来,想见督军大人。一会,里面传话请赶快进去。
陆建章、彭师爷等亲信都在,大夫人闻讯也赶了来。
“你从富宁而来?”陆建章意见李志行就急忙问道。
“回禀大人,在下正是从富宁赶来。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富宁附近,听闻富宁事变,陆公子被抓,就设法进城看个究竟,我本是富宁县人。”李志行回答。
“可见到承武我儿?”大夫人急急问道。
“见到了,夫人。”志行回答。
“富宁情形如何?承武处境怎么样?”陆建章问道。
“富宁四门紧闭,胡景翼的人马和各地赶去的民军密密麻麻,似乎准备背水一战。开始时想杀陆公子的人多,胡景翼没有同意,陆公子现在被关押了起来,不过并未受刑,身体还好,只是精神不好,尤其思念大人和夫人,我带了承武兄的亲笔信来。”李志行说完急忙将信拿了出来。
大夫人一把将信抢过,打开就看,陆承武的信写的哀切,大夫人越看越悲,及至看到“……一腔热血,飞溅五尺……”时,竟然一下晕了过去。
大家手忙脚乱把夫人救醒,夫人就哭起来,看得李志行也悲从心来。不管是谁,对孩子的爱总是真切的。
陆建章铁青着脸拿过信来看,见儿子信中至始至终没有要求自己救他,却一心想着自己的一世忠名,这么懂事的孩子哪里去找?再往下看,儿子关心自己和夫人身体,双手不住颤抖,当读到“……儿纵为孤魂野鬼,也必在荒山野坟间游荡,为父母请寿……”时,再也忍不住,一口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大家更乱,急忙叫大夫,七手八脚,连李志行也加入了救治的行列。
终于将陆督军救醒,陆督军躺在椅子上十分憔悴,好像一下老了十岁,挥挥手让李志行上前,无力的说到“志行,你和我儿是挚友,你说我儿,我儿他……”,竟然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夫人哭的更伤心。
陆建章就算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屠,此时却也是个关心儿子安危的苍老父亲,志行也很感动,眼角不禁湿润起来“承武兄,承武兄他……”,李志行也感伤,一句话也说不下去。
毕竟陆建章一生戎马,从多少惊涛骇浪中过来,见志行如此,就摆摆手说到“志行,我知道你和承武的情谊。我上次错怪了你,他也为你过求情。只是,你从富宁而来,你觉得承武的事情还有没有办法?”
李志行连忙抹了一下双眼,急忙说到“有的,胡景翼想让大人起兵反袁,他们仍愿尊大人为陕西之主,这也是他们放我来西安的原因。”
“起兵反袁?我与袁慰亭(袁世凯字)半生相知,他待我如同知己,今日他纵称帝,又与日本人签订条约,丧权辱国,不得人心,但,我终不好起兵反他。” 陆建章无奈地说到。
夫人了解陆建章,这是男人事情,关乎男人一生的气节,自己不能开口相劝,就流着眼泪说到“老爷,那承武怎么办?”
“唉,你们先下去吧,让我想想……”陆建章无力的挥了挥手,众人和李志行都退了下去。
李志行往客栈去住,想着陆建章一家人的苦楚,不禁又想起了被陆建章扣押爱子,索要家财、以致羞愤而死的张云山,暗叹了一句,这真是天理好循环,又曾饶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