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结束了晨练。精疲力竭倒在墨绿色草坪上。

　　他累得忍不住闭眼。但立即又睁开。他害怕沉溺在黑暗里。

　　这两天但凡一合眼，马上看见那天从派出所出来陆一桐紧搂凌寒露的样子。

　　他当时想上去来着，推开凌老师身边刘海剪成豁嘴的那个姑娘，大喊一声，让我来！

　　可是他怂了。主要是内疚，没了底气。

　　他这会儿躺在地上，满脑子还是凌寒露被扯破的领口，还有脖子上一道不算明显的指甲划痕。那粉色的划痕向下延伸，渐渐隐逸不见。然而人类伟大的想像力让它径直开往幽僻洁白的峡谷深处……

　　屋子里静得只听见少年的喘息声，还有他小腹下方沸腾的声音。

　　少年奋力翻身坐起。垂着头注视身体莫名亢奋的部位平息下去……他自嘲着笑笑。

　　这时，一边的沙发上，信息提示音“叮咚”响了一下。

　　久违的“馨愿”终于现身。如同前来解救他的精灵。

　　顾盼首先查看了姗姗来迟的回复。“馨愿”感谢顾盼对于那幅环保画的欣赏。“谢谢你喜欢。经管学院是一所非常令人难忘的学校。于我而言意义非凡。珍惜那里的一花一草日暮晨曦吧！”

　　这是“馨愿”第一次用语感性的回复。顾盼读了两遍，觉得是因为自己近乎亮明了经管学院求学背景，才换取了对方难得一见的“柔情”。看来这个学校或者说与之相关的某些东西，在她那里是被视为珍宝的。足以调动她情感里丰沛柔软的角落。

　　而后顾盼如同获得了与之进一步交流的通行证，信心倍增。他点开留言框，将心中存疑的部分展示给越发展现出亲近感的“馨愿”：最近有件事因为我做得不到位，差点导致我喜欢的女人受伤。但她表现得很宽容。是不是说明在她心里我并不重要？

　　写完，他松了一口气。尽管他明白，依照这个作者出没无常的习性，想要收到回复，又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了。

　　随后，顾盼点开“馨愿”的视频新作。

　　这回她将视线转向了琐碎日常。视频主题是“美味”。

　　那是一间普通的厨房。双头灶台，抽油烟机，整体橱柜。当然画面亮点是炉火上冒着热气的陶瓷汤锅。音效里汤水咕嘟咕嘟的翻滚声十分治愈，传递出的应该是作者眼下温馨和谐的生活状态。

　　顾盼想给凌寒露也煲一锅汤。在购买食材前，他决定先请示一下。

　　“凌老师，我一会儿来您家煲汤。想喝什么？”顾盼的所谓“请示”，已经不由得演化成了“通知”。“您决定。”

　　“我这会儿不在家。”

　　“今天您不是没课吗？”顾盼对凌寒露的日常细节已渐渐做到了深度掌握。

　　“我来办公室找份文件，顺便在这里处理了。”

　　“哦，还要多久处理完？”

　　“快了。”

　　“我来接您，自行车，行吗？”

　　“好。办公室地点没变。”

　　挂完电话，顾盼快速冲澡换衣吃早饭出门。

　　而外院办公楼里的凌寒露正在进行某项任务的收尾工作。此时，整个楼层里仅她一人。

2

　　上午九时许。办公室被屋外渐渐肆虐的骄阳炙烤得烘热。凌寒露起身去拿空调遥控，却遍寻不着。想着工作接近尾声，熬一熬就过去了，便放弃寻找，跑向窗边拉上窗帘。整个室内一下光线暗了下来，心理上凉爽不少。

　　待她返回，经过门前，却发现那原本虚掩的木门被慢慢推开。

　　“你这么快啊，顾……”

　　但来人的出现，让她惊到顿时哑然。

　　“Professor，您好！”

　　“你，”凌寒露定睛一看，那人似乎眼熟，却叫不出名字，“你是……”

　　“林思成，记得吗？”来人在门框下站得笔直，直得过分，仿佛一个应聘者竭力想给面试官留下优秀的第一印象似的。

　　“哦，林……当然。有事吗？”

　　“确实有。”林思成未经允许，鞋头已经踏了进去。“我慢慢儿跟您说。”

　　“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这两天一直在蹲您，您相信吗？”林思成将挎包取下来，晾到与他最近的椅背上。

　　“蹲我？不太明白。大热天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拼命？”凌寒露显然对某个字眼感到震惊。

　　“自然是对我至关重要的事。Professor……”

　　“纠正一下，我只是副教授，你不用那么客气。”凌寒露自从不久前被几个心存怨怼的年轻人“sao扰”之后仍心有余悸，对于这个林思成的贸然来访自然十分不悦。

　　“都一样。凌教授，我收到您发的警告邮件了。首先我很抱歉，我确实学习态度欠佳，让您失望。但……”

　　“……小学期已经过半，你到场过几次？作业一篇都没完成。如果不是对我的统计数据有质疑，请你离开吧！没有什么可谈的。”

　　“不一定吧！”林思成将身后的木门重新掩好，捋捋耳边奶奶灰色的碎发，露出亮灿灿的耳钉。

　　“什么意思？”凌寒露见这架势不禁向后退去。她迅速瞄一眼手边办公桌，上面一只金属外壳身形细长的闲置保温杯，在她眼里更像是警棍一根。

　　可是凌寒露分明误判了形势，接下来所发生的，完全超出她所能理解的“要挟”。

　　“凌教授！”林思成双膝猛地一弯，跪在地板上，“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你，你干嘛？你这么容易下跪的吗？”凌寒露被他卖惨的一幕吓到。

　　“只要您肯帮我，别说下跪，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做！”林思成调动他已然精致无比的五官冲凌寒露浅浅一笑，眼中尽是暧昧和挑衅。

　　“你马上给我打消这个念头，我当什么都没发生。”

　　凌寒露说着，抬腿往门的方向去。却被跪地的林思成一把握住小腿：“凌教授，您别拒绝我的好意。”

　　“你放肆！赶紧松开！”凌寒露奋力挣脱开，重心不稳，后撤一步，斜靠在办公桌边沿上。

　　“其实您承认自己有需求并不羞 耻。女人虎狼之年要是没点儿想法那才不正常。Professor，别拒绝我的好意。”林思成站立起来，掸掸膝盖，昂着他精工雕琢的脸步步逼近目标。

　　“你疯了！”凌寒露试图由办公桌另外一边绕行逃脱。

　　“其实不管今天谈判结果如何。这栋楼里只有你和我。我完全可以说是你暗示我来，企图利用职务之便满足一己私欲，而我不肯就范。楼道监控会替我说话的。你信不信？”

　　林思成话音刚落，门被粗暴踢开。

　　“信你妈的！”

　　顾盼从门外直冲进来。一把揪住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家伙，将他推倒在地。正准备飞起一脚再给他点教训，却发现倒地之人竟是旧日同窗！“林思成？”

　　“顾盼？”林思成亦大为震惊，瘫坐在地上盯着熟悉的面孔目不转睛。

　　“凌老师，您没事儿吧？”顾盼并不理会他，两步跨到凌寒露身边。

　　“你们……”凌寒露对于面前两个年轻人彼此相认感到惊讶。

　　“哦，我们是老同学，就是他推荐我来听您的课。”顾盼说完，转头望向林思成，“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肯就范？”

　　“顾盼，”林思成索性背靠桌腿，全身彻底松弛下来，“唉，顾盼，你不懂什么叫走投无路。你知道学习学到想撕书，考试前恐慌到想死是什么滋味吗？”

　　顾盼放松戒备，与凌寒露站在一处听他讲述噩梦一般的学习体验。

　　“外院是A市数一数二的好大学。我当初能考进来，大家都以为是我天生优秀。我爸总在外面吹嘘说他儿子怎么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要是再努力一把，清北也不在话下。可是天知道，我熬了多少夜，头悬梁锥刺骨才好不容易进的。到了这儿，我发现有天份的就是事半功倍。无论我怎么努力，赶不上就是赶不上。”

　　凌寒露不禁叹息一声。

　　“我不聪明，学语言没有灵气。大一还好。跟着老师按部就班，该做什么做什么，还不至于挂科。虽然那会儿已经有了心理落差，觉得自己以后跟优秀彻底绝缘，挺苦闷，但跟几个女生聊聊吃穿化妆，就想不起那些烦心事儿了。哦对了，顾盼，有一回在我们外院后门小吃摊儿，你看见我领出来的那几个，就是我那会儿的红颜知己。”

　　“嗯，记得。”顾盼对那天的鸡汤馄饨和鲜香味里嘈杂sao动与蜘蛛精不相上下的一群女生都有印象。

　　“后来到了大二，课程进阶，难度加大。我几乎每天都在忍受非人的摧残。看班里年级里那些奖学金获得者游刃有余的样子，我更加对自己失望。甚至绝望。可是我还得给我爸一个交代。呵呵……”林思成嘴角抽 动一下，但面颊上未有呼应。

　　“你的脸……”顾盼问道。

　　“微调了一下。只是微调。”他指腹小心触碰，确保填充物还在原地。

　　“目的？”

　　“不怕跟你们说，也是个偶然机会。我心情不好就喜欢去后街的一家酒吧，在那儿碰上几个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见我闷闷不乐，就开导我。还问我有既轻松又来钱快的活儿，想不想试试。我说我不缺钱。他们说，但你空虚。后来我就跟着去了。但那儿对相貌要求还挺高，因为服务对象是有钱寂寞的女人。哦我申明一下，不是那种情 色服务。就是陪 聊，陪唱歌，陪过生日之类的……”

　　“不再恐慌了？”

　　“时间被填塞得满满的，哪有空去恐慌啊！”

　　“但你还是得给你爸一个交代。所以想了今天这个法子？”

　　“嗯。我知道卑鄙，无耻。”

　　“孩子，”凌寒露忍不住开口，“我觉得你最根本的问题是无法正视自己的‘平庸’。不，应该是，你明明意识到了，却未能自我接纳。更不愿意让父亲知道儿子并非他以为的天赋异禀。你但凡给自己的目标能够恰如其分，就不至于因为焦虑而抛弃那些你认为‘无用’的努力。奉劝你回去找父亲好好聊聊，也让他的期待值接地。我唯一能帮你的，就是欢迎你下学期来修我别的课程。”

　　顾盼听罢，原本撑在桌上的手不禁做了个拇指向上的动作。他眼里的凌寒露，此刻简直帅到极致。

　　林思成爬起来，脚步虚浮，从顾盼眼前飘过。他忽然转头，像是缓过神来一般问道：“你怎么会来这儿？”

　　“预感这里会出事。”

　　“哦。”林思成临出门，转过身来，向凌寒露深深鞠了一躬。

　　办公室里的烘热，已不是两扇窗帘可以缓解的。

　　“凌老师，您还准备继续待下去吗？”

　　“手头还有一点点，就一点点，可以吗？”凌寒露手里忙着，抽空瞥一眼顾盼。

　　“您是在问我，可不可以陪您再待会儿，是吗？”

　　“嗯。就一会儿会儿。”

　　“好。”

　　趁着凌寒露十指翻飞，顾盼趴到地板上，各处寻找那枚失踪的遥控器。他以这虔诚的姿态爬行了整整一圈，终于一无所获地回到凌寒露脚下。

　　“顾盼，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特别像某种动物吗？”凌寒露边关电脑边笑道。

　　“当然。奶狗，小奶狗，是不是？”说罢，顾盼模仿了几声狗叫。

　　“呵呵，还奶狗，有你这样凶恶会打人的奶狗吗？”

　　“必要时候是狼狗，好不好？”

　　“不要。你才不是狗，不要那么卑微。”凌寒露拎起顾盼的T恤肩头，示意他站起。“顾盼，你说，我刚刚那些话，能起到作用吗？要知道我现在都开始自我怀疑了。”

　　“凌老师，今天这件事对林思成意义如何，我不清楚。但是，对您有意义。”顾盼由跪地转为蹲地，鹿眼朝着凌寒露扑闪。

　　“哦？”凌寒露终于闲下来的双手轻轻捏住少年的两只耳垂。“什么意义？”

　　“至少让您明白，我对您很重要。”顾盼站起身，一同带起了凌寒露。

　　“其实，即使不发生今天的事，你也很重要。”凌寒露略微踮起脚，摸摸顾盼汗水涔涔的脑袋，“走吧！买菜煲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