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养羊人

东颐到处流浪，日子用失序的速度流逝，时而缓慢，时而迅速，他像是漂流在河中的树叶，被来回拍打，载浮载沉。

不断移动的东颐从这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步行或乘车的方式皆有。与宁夏分别后，他去了好多地方，转换地点的频率比遇到宁夏前更频繁。 这并非为了获取新的羊崽。

相反的，他不再寻找羊崽了。 在宁夏之后，东颐放弃了拥有新羊崽的念头。 或许是一种情感洁癖，也或许是一种忠诚。更或许，是他单纯的傻。

总之，名为素食鬼的杀人魔，失去了杀人的念头。 他惯用的两把小刀在这段日子没有露面的机会。冰冷的刀锋在阴暗的藏身处，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光。

在离开社区一段日子之后，对于现在的素食鬼而言，比起知道谁想死、谁能杀，他更想知道叫做宁夏的羊崽最近过得好不好？

当初没有留下联络方式，是他天真以为与宁夏相处的日子就那么短短一个月，不会有额外的发展。 偏偏这次要认栽了。 他差点连自己的杀人魔信条都要舍弃了。

东颐走走停停，不知道去哪的时候，就往医院跑。 他并没有生病，身体健康到毫无缺点。这是过去的习惯，医院是素食鬼寻找羊崽的猎场之一。 医院时常跟菜市场一样热闹，尤其是在人口密集的都市更是如此。 经过领药区，东颐看到排队的老人们取走一堆药袋。

那份量让他看了咋舌，都不晓得要花上多久才吃得完。 就东颐的观察来说，人到了某个岁数之后，似乎不留一堆药在身边便不放心，总要从医院拿回大大小小的成叠药袋，当作保命符。

医院拥有标志性的气味，不仅仅是消毒水，在冰冷的空调里，东颐常嗅到另一种味道──衰老以及病痛的恶臭。

东颐在候诊区坐下，邻近有不少老人，特征大多是一样的──褪去黑色的花白头发、干瘪暗沉的皮肤，以及肉眼清楚可见的皱纹。

一双双没有生气、流着分泌物的无神眼睛，仿佛面前佝偻的身体只是空壳，早已没了灵魂。 以往东颐会仔细观察，找出不堪疾病折磨，或是不受家人关爱所以郁郁寡欢的老人。

这些人最容易成为素食鬼专属的羊崽。 素食鬼只杀想死的人，想死的人需要解脱，形成互利关系。 但是现在的素食鬼不再观察了，只是坐着，让视线放空，任凭人们从他眼前来来去去。

他时常在想，医疗的进步与寿命的增加，更多程度是在延长人类受苦的时间。

安乐死在这座小岛还没合法，到国外执行的开销也不是一般民众能够轻易负担的。于是很多疾病缠身饱受折磨的病人只能继续承受，在死亡或渺小的痊愈希望之间来回摆荡，看是先抵达哪一边。

哪一边？

东颐离开座位，想找点喝的。来到医院附设的美食街，他乍看还以为身在百货公司里面，因为用餐或闲逛的病患与家属让这种地方变得相当热闹。

莫名其妙的狂欢，东颐独自走过喧嚣吃食的群众，经过看诊区、绕过病房，回到医院的出入口。 不再寻找羊崽的素食鬼离开医院，背离衰老与不可避的死亡。

独自漂泊的日子太漫长，这个流浪的杀人魔差点被寂寞杀死。 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东颐来到当初与宁夏相遇的酒吧。

经过这些日子，酒吧依然没变，相异的是宁夏不在当初他看见她的那个位子上。

于是东颐点了那时宁夏喝的酒，坐在她当时的位子。 只喝了一口，东颐就嫌平淡无味，放下杯子，独自发呆。

与宁夏相处的点点滴滴，像泡泡一般从记忆之海的深处浮上，挟着各种情绪。有开心有失落，有愤怒有混乱，都是那段同 居日子的浓缩。

在东颐陷入回忆时，有人来到桌边。他从视线余光瞥见了，抬头一看。 这一看，让东颐错愕地睁大眼，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嗨，好久不见。」 那人打招呼。 东颐调整惊讶的情绪。

「大厨大叔，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像是会流连酒吧的人……最近过得还好吗？有被警察注意到吗？」 面前的大厨仍是习惯的灰色衬衫打扮，还有饱经风霜的沧桑感。

「真是太久不见了，差点认不出你。」大厨拉开椅子坐下，还以欣慰的笑容。

「放心吧，一切都很好。你说对了一件事，我没有上酒吧的嗜好。」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找你。这些日子到处在找你。」

「找我？」

「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非常不得了。」 说到大厨，东颐立刻联想到那样物品。

「如果是肉酱就免了，不管做得多好，都不在我的狩猎范围。那实在太荤了。」

「相信我，跟我走一趟是值得的。现在太晚了，不是好时间。这样吧，明天早上一样这里见。我会开车来接你。」

「你坚持？」

「这东西一定要让你好好看看才行。非你不可。」

「跟宁夏有关？别卖关子，现在就告诉我吧。」

「明天早上见。」大厨补了一句：「放心吧，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大厨走了，留下独自困惑的东颐。

这一晚，不断想像宁夏的近况。

在不想死之后，她过得好吗？

现在变成怎么样的人了？

反复的疑问与猜想，几乎塞满了东颐的脑袋，让睡意无从入侵。最终他彻夜未眠，一早便来到酒吧前等待。

东颐既想弄清楚大厨究竟在卖弄什么秘密，又渴望得知宁夏的任何消息。 他不时看着四周，等待大厨现身。 在即将来到九点时，一台陌生的车缓缓驶近，东颐自动警觉起来，幸好车窗降下后是熟人的面孔。

「大厨，你连车都换了？」

「保险起见，搬离社区时我换了很多东西。来吧，上车。」 东颐坐上副驾驶座。

待他系好安全带，大厨立即踏下油门出发。 一上车，东颐着急追问宁夏的下落，大厨没说，这次换他当那扇敲不开的门，只是安抚东颐，说是抵达到目的地就会明白了。

东颐便忍耐下来，尽管焦躁不安得犹如火烧。 街景沿路流逝，脏灰色的水泥楼房渐少，舒缓眼球的绿色植物多了起来。车子开往近郊。

东颐猜想大厨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是肉酱工厂？又或是宁夏的新居？

车子在一座陌生的社区前停下。不新不旧，看起来很清幽。在早晨明亮的阳光里，看起来充满生机。

「这是你的新家？」东颐不明白，这跟宁夏有什么关系？

「是啊，也欢迎你住下来。」 东颐皱眉。

「抱歉了，我不喜欢肉酱，也没有跟男人同 居的喜好。」

「我的意思是……」大厨无奈解释：「这里还有很多空屋，你可以挑一户。」

「不了，我暂时不打算停下来。今天是来叙旧。」东颐追问：「快点告诉我宁夏的消息。」

「跟我来。」 大厨招招手，东颐随他走进社区。 几个住户迎面而来，东颐觉得莫名眼熟。再走了一段路，竟然碰见剁手。

「啊！素食鬼！你终于也来到这里了。」剁手仍然是熟悉的大嗓门，以及摆脱不掉的油腻业务气质。

他翻出一张团购单，塞给东颐。

「有新货啊，想买什么随时找我。一样是甜甜价。」

「怎么会？」东颐纳闷，「真的不是我看错，这些都是熟面孔。」 东颐继续跟着大厨走，经过社区的健身房时，发现里面有一座难以忽略的壮硕肉山。

「连鬼山都在？」东颐越看越吃惊，随着陆续遇见更多熟悉的住户，东颐终于弄明白了。

──这个地方住的都是当初的社区住户。

「你要我看的就是这个？是你把住户都集合起来吗」

「不是我，是宁夏。」大厨说明，「她不只把住户们都找回来，为了让住户们安心居住，她买下整座社区。」

「你说什么？」东颐得确定没有听错。

「整座社区？这里？」

「宁夏似乎很执着当时的社区，所以想要再次重现。」 东颐环顾一圈，这种占地范围与规模，虽然不是全新的建物，但是要砸上多少钱他也全无概念，只知道一定非常贵。

在这种政客们拥有多笔房地产、政府带头鼓励炒房的荒谬小岛，没道理会便宜到哪里去。

东颐还想追问，难道整座社区都是凶宅所以便宜出售？

如果闹鬼怎么办？

话还没脱口而出，他先意识到这种想法未免太蠢，杀人魔常与尸体作伴，就算有鬼又如何？

不、不，东颐连连摇头，这些并非重点。他不在乎。

宁夏呢？宁夏在哪？

「宁夏的家世非常惊人。」大厨淡淡地说，其中带着些许钦佩。

「她太平易近人了，让人想都想不到。」

「她也在这里吗？」东颐急了。

「当然了，她是这座社区的主人，也不只是这里的主人。」大厨以别具深意的口吻说：「我们对于宁夏的认识太片面了。现在的她更真实了。」

「什么意思？」

「跟我来。」 大厨带着东颐走向社区的更深处，有几名住户跟了过来，是剁手带头的。

东颐看到是这个八卦大声筒，可以想像绝对是这家伙散布消息，说素食鬼来了，才会引来一堆看戏的住户。

有一头显眼的粉橘色发色混在住户里头，东颐瞄一眼就知道是小拼。

另外还有化着大浓妆的男大姐，不用说一定是钢丝。

至于落在人群后面，那难以忽视的庞大体积……东颐不明白，怎么连肌肉鬼山都来凑热闹了？

大厨带着东颐走向一栋楼的地下室，气氛逐渐不对，连空气弥漫的气味也变得复杂。好像误闯惊悚片的场景。

宁夏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东颐回头，看见跟随而来的群众，有一种妖异的邪教感。

「到了。」大厨推开一道铁门，内里的空间无比明亮，甚至可以说是刺眼。 东颐傻住，对于眼前所见无法置信。

在灯下的，是一座大铁牢。 牢里区隔成两半，一边关的是男性，另一边则是女人。

生理性别不同，唯一的共通点是全身赤裸，毫无保留地暴露着。 这些人的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脸上蒙着黑色眼罩，嘴里则塞着口枷。 在铁牢前，有个纤瘦的黑色身影背对众人。东颐一眼认出，他绝对不会看错的。

「宁夏姐姐？」 那黑色身影听到呼唤，缓缓回头。

是宁夏！

……不对，真的是宁夏吗？

看在东颐眼里，外表虽然是宁夏没错，但气质截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

宁夏转过身，以铁牢为身后背景的她，有一股异常病态的气质，同时散发支配一切的强大气场。

「好久不见。」宁夏弯起眼睛，那笑容令东颐倍感危险。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宁夏。

她不该是这种样子。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东颐气得揪住大厨衣领，愤怒地质问。

「是不是洗 脑她？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什么都没做。」大厨摊手，表示与他无关。

「相信我，我们什么都没做。全部都是自然而然演变成现在这种状态的。」

宁夏朝东颐走来，轻声命令：「放开大厨吧。」

「现在是什么集体整人节目吗？」东颐松手，把大厨推开，警戒地环顾一圈。

现场的住户似乎都突然身怀阴谋，蓄意要取笑他似的。

「东颐，你听我说。」宁夏拉住他的手，是曾经熟悉的力道与温度，让他暂时相信面前这个女人还有一部份是他认识的宁夏姐姐，并非被完全洗 脑。

「你说。」东颐一定要搞清楚这一切。

「你知道我想死对不对？但是从来没跟你说过原因。我曾经以为那是难以启齿的，不能被除了我以外的第二人知道，所以始终闭口不谈。」

「我当初选择消灭自己，是因为从小时候开始，我的心中就有一股很异常……不，现在不是异常了，已经充分理解了。那不是异常，只是不能被羊崽接受的渴望罢了。」宁夏莞尔，「总之，有一股冲动不断驱使着我，使我看待其他人的视角很不同，必须很努力很谨慎地伪装自己，始终无法融入周遭环境。」 东颐好像猜到大概：「你说的那股冲动是……」

「我一直都是你们『这一边』的，一直都是啊，东颐。」她拉着东颐的手晃了晃，像在撒娇似的，「以前我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跟渴求，直到搬进社区遇到了你们，才明白自己不是异类，终于有了安心的归属感。」 东颐傻了，除此之外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原来这个名叫宁夏的羊崽，从来都不该是羊崽，而是圈子里的同类。

此时此刻，东颐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在宁夏身上察觉到的那股矛盾是从何而来。

宁夏想毁灭自己是真的，但又充满要活下去的动力。在那样的力量之中，饱含着杀人魔同类对于虐杀的渴望。 也难怪宁夏可以如此自然地与成群杀人魔相处，而不感到畏惧。

「在社区的生活很开心，我还想继续跟大家一起生活下去。可惜原来的地方不能待了，所以我另外买了一座社区，重新把大家都找回来。就差你了。东颐，你真的好会躲，我找你好久。」宁夏握紧他的手说：「现在你终于回来了。」 东颐吞了口口水，喉咙实在太干了，好像塞进一团沙。

「那个铁牢……是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我不断摸索，试着找出自己的风格与仪式。记得一起做过的杀人魔类型测验吗？我的测验结果是囚禁型杀人魔，于是就往这方向去摸索了。」

宁夏轻笑，发出轻鄙的笑声：「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信，但是我要得到羊崽非常容易。只要去酒吧晃一圈，就会有很多男性上钩。你看看铁牢，是不是男性非常多呢？」 东颐顺着她的话看去，不只发现男性真的很多，还看见一个眼熟的家伙。

东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嘶哑地问：「易敬勋？怎么会？」

「两个原因。」宁夏说明：「为了防止他继续追查社区住户，所以控制他会是比较好的作法。除此之外，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很适合成为我的第一个羊崽。这也是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活着。充满纪念价值。」 东颐嘴巴呆呆张开，脑袋当机了，放弃思考了。

「虽然我绑架羊崽越来越顺手，但还有很多想摸索尝试的，大家都帮助我，让我觉得很温暖，很窝心。只是囚禁还无法满足我，我有好好地在羊崽身上制造痛苦，从中获得乐趣。你看，羊崽们都打了药，现在是不是很乖？」 这又揭晓了一个谜底，东颐早就觉得这画面如此诡异违和，都是因为被囚禁的羊崽们不合常理的安分。

宁夏补充：「我在圈子的绰号是『养羊人』。」

「嗯……很适合。」东颐望着铁牢里的众多羊崽，的确是在「养羊」。

「你终于回来了，我找到你，你也找到我了。现在我有一个请求。」宁夏用特别温柔的口吻询问：「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羊崽？」

「我？」 宁夏捧起东颐的脸，深渊似不见底的黑瞳凝望过来。

「我需要你，东颐。」 宁夏说这番话的时候，尽管是收羊崽的请求，听起来却充满告白的意味。

「你是说，我的角色跟那些会在酒吧上钩的白痴一样吗？」

「你离开太久，错过好多我摸索的过程。你要成为我最特别的羊崽，见证『养羊人』的成长。你会是独一无二的，无法被取代。」宁夏微笑：「你不需要待在牢里，只能待在我身边。」

成为羊崽？

东颐从没料到，身为杀人魔的他会收到这种请求，还是来自他曾经渴望亲手杀死的羊崽。

东颐陷入了思考。

而他发现思考其实是没必要的。

提出请求的是宁夏，答案早就决定了。

东颐同样用告白般的口吻说：「我愿意。相对的，如果哪天你又想死了，一定要让我杀死你，也只能让我杀死你。」

「我愿意。」这次是宁夏说。

两人相视而笑。

这次终于站在「同一边」了，不再有任何隔阂与界线。

「我只同意被你给豢养，养羊人。」

「我只愿意死在你手上，素食鬼。」

在囚禁着赤luo羊崽们的沉默铁牢之外，在杀人魔住户们的掌声与欢呼之中，发出粉红泡泡氛围的宁夏与东颐手牵手，订立了此生不渝的誓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