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觉，而是侧躺着望向窗外，望着如梦一般的月色，是在回想着那只钢铁侠模型的由来。

我记得那是我十岁时的生日，我们父子俩的关系还没这般糟糕，至少在那时候我还管他叫作爸爸，叶子辛便询问我想要一份什么样的十岁礼物；那几年，因为极度迷恋好莱坞的科幻电影《复仇者联盟》系列，尤其喜欢的角色是小罗伯特·唐尼（Robert Downey Jr.）所扮演的钢铁侠一角，我便随口说了句我想要钢铁侠的模型。就这样，那年的生日我足足滞后了三个月，就在《钢铁侠Ⅲ》于国内首映的当天，叶子辛不仅带我去观看了这部最新上映的IMAX-3D版本，并在电影院的专卖柜，给我买来了这个模型，如此——那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十岁生日才算圆满庆祝。

当天晚上，为了不影响静美沉睡，我强忍耐着没有翻身，而是僵直着身体拒绝动弹；直到翌日清晨第一缕晨曦照入进房间，妻子慢慢地清醒了过来，我这才睁开眼睛，起身坐靠在床头，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肢体。

“你醒了？”静美奇怪地望向我：“今天上午，你不是没课吗？”

“是没课！”我点了点头：“但我想陪你吃早餐。”

静美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时候嘴变得这么甜了？”

“我素来嘴很甜啊！”我不仅嘴甜，还凑近妻子，快速亲吻过对方的嘴唇，则是被静美笑闹地打开。

“没有刷牙，一嘴的口臭！”

每逢星期三一早，高城花园附近的高乐超市特惠打折，岳母做好了一家四口的早饭之后，就会第一时间赶去采购新鲜蔬果，我跟静美与女儿便围坐在餐桌边，开始了崭新一天的工作、学习与生活。

馨馨一边吃着土豆饼，一边喝着牛奶小米粥，询问母亲道：“妈，外婆这一大早的又去高乐超市大采购啊？”

“是啊！”静美也是一脸没办法的表情：“现在，你外婆不喜欢网购或是逛商场，她最喜欢的活动就是逛超市，而且一逛就是一两个小时。”

馨馨点头回答：“外婆跟我说她年纪大了，对那些漂亮的衣服已经不感兴趣，所以一心就想照顾好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这样——我们就能安安心心地学习或是工作。”

“想必——”静美一副忧伤的神思：“这也是因为——你外公的去世对你外婆的打击还是很大。”

“嗯！”女儿点了点头，便转头吩咐道：“爸，您上午没课，一会儿去超市帮外婆提菜篮子回家。”

“知道了！我的大小姐！”我微笑地应和：“这一年来，不都是我帮你外婆搬回那些周三特惠打折的菜品。”

“这还差不多！”

女儿吃过早饭，便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离家出门，我顺带将静美送到了玄关的门口，眼见她换好外出的鞋子拉开房门，正好遇见出门准备晨练的叶子辛，对方还是昨天那身运动装的打扮，面冲儿媳微一愣神。

“爸——”静美却是礼貌地挥手打招呼：“您这是要去晨练啊？”

“是啊！”

“那我就先赶去上班了。”静美说话的同时，匆匆走出单元门，从而露出我站在玄关处，正望向门外的那个男子，我感觉心脏突突地一跳，便默默地关闭了面前的房门。我也没有通过猫眼探视走廊的情况，而是听闻叶子辛慢跑离开了的声响，这才将视线凑近猫眼，看到走廊内空无一人。

我回到房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只老式挂钟，显示为早上的八点半，我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神状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昨天晚上经过跟女儿的那番聊天，我想看看曾经的卧室是什么样子，是否还完整地保留着当年的记忆，亦或早已是物是人非。

大概等了半个来小时，我听到走廊内传来声响，便飞步冲过去站在玄关，一把拉开了面前的房门。叶子辛晨练回来，满头大汗的样子，正站在自家门前，用人脸识别系统视频检测仪打开房门，他先是眼见面前的房门“咔嗒”一开，随而其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吃惊地回头望向我，多半意识到了什么：“小寻，你在等我？”

我冷着面色没说话，而是大步走了过去，也不跟对方打招呼，就径直走入进了玄关，直奔二楼的卧室房间。之前的整个行动皆是疾如闪电，但我来到少年时代的那间卧室，右手抓握住了门把手，心脏则是伴随着一跳，就如同鼓槌般重击着胸膛，耳畔传来的声音似在告诫：一旦打开了这道房门，倘若果真如女儿所言——里面保存着我离开时的原貌，那我将该如何应对此情此景？是对叶子辛顾念我们父子之情而感到有所动容吗？

“小寻，你怎么了？”叶子辛跟随我上楼，他眼见我站在曾经的卧室门口，一脸发呆的神情犹豫不安，难免也表现出不安的疑惑。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轻地拧开房门的把手，就像是怕惊动了门内十七岁时的自己；就在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如同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我想象中的灰尘扑面，阳光照射进了卧室的窗户，写字台前没有坐着十七岁时的我，仿佛是我穿越回到十七岁的当年——果然，房间内的陈设没有任何的变化：我喜欢变形金刚、喜欢超人和蜘蛛侠，所以墙上贴满了这些超级英雄的海报；就连传单与被子也是以漫威为主题的美国队长标志；写字台边的书架上除了我们的教学参考书，还放有一些朱德庸的绘画等闲书……唯独床头处放有钢铁侠模型的那个位置却是空着，是被馨馨带回到了对门的外婆家中。

又亦或说——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根本不可能记住这整个房间里的所有细节，但我无可否认这跟我离开时的印象毫无二致，而这也恰恰是我这一夜无眠的猜测和恐慌。

我还记得我跟母亲搬家离开时那个冬天的早上——

母亲拖着一口行李，我也拖着一口行李，我们母子俩在楼梯口处交汇，母亲拉住我的手：“小寻，你想好跟我一起离开吗？虽然我不知道我们母子未来的生活如何，但我敢肯定我们接下来住的地方没有这里舒服。”

我回手捏了捏母亲的牵握：“妈，您放心！我会站在您身边，我根本不在乎住得是否比这儿好，我只在乎能守在您身边。”

母亲望向我拖着的那口箱子：“你就带这么点儿行李吗？”

“我把该带的衣服和教科书都带上了。”

“那我们走吧！”母亲露出开心的笑容：“搬家车已经在单元门外等着了。”

我与母亲下楼来到客厅，可见沙发附近摆放着打包好的纸箱子，箱间是一口伴随母亲多年的泡菜坛子，似乎那正是代表了家的味道。

……

我的意识回到眼前的现实，心口正起伏着难平的波澜，但说不出是难过或是动容，看似我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个冬天，但眼前尽是满目沧桑的心境悲凉，在经过了人世间的百转千回之后，似乎我们也才真正懂得了珍惜的可贵之处，以及其所包含的具体内在深意。

我平复过了心中的激动，便转身望向身后的男子：“您为什么把我的房间保存得这么完好？”

叶子辛的表情先是一愣，随而就恢复平静的常态：“可能——是为在心里留个念想吧！”

“哈哈！念想？”我先是冷笑，进而痛斥道：“当年，您不是认定我是除了母亲之外，还是您跟母亲继父的孩子吗？所以——您留这个念想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叶子辛试图正想要解释什么，但我冲出年少时的这间卧室，而是回到对面的房间，将后背贴抵着门板，一时间便泪如雨下，感觉心脏被掏空了。

尽管隔着一道房门，但我感受到从脊柱处所透射而来的那双眼神犹似X光射线——叶子辛正站在对面的门内，他试图打探向这边的情况。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我终于哭够了，便听闻身后远隔的房门凝重地一响，多半是叶子辛返回到他自己的屋子。

我没有回头，而是上楼来到了女儿的卧室，是想看看那只钢铁侠的模型。馨馨的房间也正是当年静美的卧室，我和静美住在其父母之前的主卧室，岳母为了行动方便则是搬到了一楼的客房。

我走进女儿的房间，拿起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只钢铁侠模型，却是不小心地碰翻了旁边的一摞书籍。我正要捡起地上的课本，发现从高二的《几何》书页里飘出了一张白纸，便随手拣了起来，眼见正面的文字，不免瞪大了眼睛，那居然是一封情书。

我拉开椅子，身体慢慢地坐在了写字台前，反复看了三遍该情书的内文——

叶馨馨同学：

你好！你可能一直没注意过我，但我却是注意你很久了，每天看到你蹦蹦跳跳、充满活力的样子，低头写作业时的认真表情，长长的睫毛在眼前晃动，嘴唇也是粉嘟嘟地可爱，特别是当注意到你因为遇到难题，一脸沉思苦恼的模样，用嘴唇咬动着笔头，苦苦思索的神情；然而，你一旦解决了难题，便开心地舒展眉头，这一切都是我心中魂牵梦绕的美好形象。

所以，我希望能与你携手奋进，一起考入进心仪的大学。但不知道——你是否也跟我拥有同样的想法——一起携手奋进，相互砥砺共勉。身为班长，当你看到我的字迹，想必已经猜出我是谁了。倘若你肯答应我的上述提议，务必请在这周四的体育课时，穿上你那双白色红边的运动鞋，这也算是给我了一个明确的答复。在此，万分期待你的回应！

一位你的爱慕者

“这落款是昨天啊！”

看到这封写给女儿的情书，我不仅感觉内心五味杂陈，就像是将我心头一件最为珍爱的物品被人夺走，我倒是很想瞧一瞧女儿的这个爱慕者到底是谁。我连忙给静美打去电话，但妻子的手机无人接听，我便换上外出的衣服，刚刚走到玄关的门口，就见岳母提着大包小包的打折菜品回到了住处。

我一拍脑袋，居然忘记了，便连忙上前，一脸自责的神态：“妈，您看我这脑子，我应该到超市去接您！”

“不用了！”岳母气喘吁吁地将菜篮子放在地上：“我都已经回来了！你这急匆匆的是去哪儿啊？不是说周三上午没课吗？”

“啊！”我没提及馨馨收到情书一事，是为避免让孩子的外婆担心，便滑过去道：“我出去办点儿事。”

“那还回来吃午饭吗？”

“不了！”就在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急匆匆地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