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微微一笑，握住了萧鉴尘的手。
他目光依旧温润，像最好的玉质一般，毫无杂质。身形稍微清瘦了一点，风度却更加疏朗。飞散的绿色光点，照亮了他额上的三戟火焰，似乎在提醒着萧鉴尘，他的朋友永远是有着两个身份的。
可萧鉴尘依旧收不住笑意，挽住林君的手，迫不及待地问东问西。
林君简短地道：“朱邪无忌最后如何了？”
萧鉴尘撇嘴道：“死了，万箭穿心。不过不愧他魔头的名声，让正道付出了惨重代价。”
林君皱眉，道：“他的遗言真就那样吗？只骂了平潇潇，没提到我？”
萧鉴尘道：“是啊，朱邪无忌死之前，大呼三声，都是在诅咒平潇潇。”
林君眼神有些迷离，轻语道：“明明我先下的迷药，他也一早知道，居然…居然最后不带上我，真是不明白。”
萧鉴尘道：“因为你后来帮了他吧。”
林君停下，低声道：“是的，凌霄圣箭射出，我们就是统一战线了。我只能选择帮他们，否则，连我也得一起死。”
萧鉴尘道：“所以吹笛干扰卢巡使的，是你。”
林君坦然道：“是我。”
两人沉默了一阵。
萧鉴尘道：“因为你救了同门，所以他死前一念，放过你了？”
林君淡淡惆怅，道：“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萧鉴尘道：“想不到这恶魔居然会在最后对你示好。”
林君迷惑地道：“这一点点善，赎不了他的恶的。他杀的无辜之人太多了，我杀他一点都不后悔，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要放我一马。”
萧鉴尘笑道：“说得如此无情，那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林君叹道：“长生教有‘六忌’，不得同门相残便是其中之一。那日事发，教主当即下令责罚平潇潇。我也在同一区域，所以也免不了被调查，导致今日来迟。”
萧鉴尘道：“调查会对你不利吗？”
林君摇摇头，道：“真相确如你所说的话，最后查出来，也只会对平潇潇不利，对我没什么妨害。我似乎也该庆幸，又逃过一劫了。”
萧鉴尘担忧地看了看林君，心想你都瘦了不少，所谓调查，真这么轻描淡写？
他咳了一声，握紧了林君的手，提醒道：“你要小心啊。有些事情看似逃过，其实早已经被记下一笔了。”
林君苦笑道：“没办法。做的就是游走在正邪两道之间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连本带利一起清算的。”
萧鉴尘的心揪了起来，道：“你来我们这边吧，我帮你。你解毒本事那么厉害，我不信你解不开控制你的蛊毒。”
林君的神色陡然严肃，目光如刀，冷冷道：“这话不要再说。别说我不敢配置解药，哪怕显露一丁点二心，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萧鉴尘打了一个哆嗦，林君那一刹那的目光确实就像刀，那种定格的痛苦，直直地戳入人心。
每个人都无法理解另外一个人的痛苦，可是那一刻，林君的痛苦是真真切切地传递给了他的，让他的心也跟着痛，而且沉浸于痛苦中很久很久。
萧鉴尘见过太多目光，甚至临死之人的目光，都没有这么震撼，无言的震撼。
萧鉴尘立刻闭了嘴，心想魔教教主凌步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让惊才绝艳的林君如此忌惮。
头顶月轮再度被阴云遮蔽，看着寥落千峰皆归于暗影，萧鉴尘心想，人人皆以为自己看到的土丘就是高峰了，可那些真正的最高之峰，它们的全貌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原以为努把力就能救他出苦海，看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啊。
萧鉴尘怏怏低头，心情大坏，只能絮絮道：“今日月圆之夜，你不能动武呢。”
林君一笑，牵着他的手，道：“何必要动武，聊聊天不也好吗？”
萧鉴尘道：“你说，我听。”
林君道：“你问吧。”
萧鉴尘道：“魔教教主凌步天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君怅然道：“凌教主…可能是我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厉害的人了吧。经历过失去、背叛，从高峰落到一无所有，又从废墟中崛起，重整山河的人。”
萧鉴尘震惊道：“那传言的三十年前凌步天、任凭风为执洛心而决裂，是真的吗？”
林君淡然一笑，道：“他们那个位置的人，会为一个女人弄得你死我活吗？那些传说自然是假的。”
萧鉴尘长嘘一口气，道：“这就对了，我也不相信，真相会是如此简单。”
林君道：“你我各自掌握着一部分真相，若我们能从垂明岛回来，就可以知道全部的真相。”
萧鉴尘道：“若回不来呢？”
林君注视着滔滔江流，冷静而倔强，道：“你可以回来的。毕竟你叔祖做的事情，我也能做。”
萧鉴尘心里起了种不好的预感，揽住他道：“你这样想，我就要阻止你去了。我叔祖回来后，终生未娶，即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也猜得出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林君一笑，道：“这世上就没有不付出代价的事。你可以留下，我会自己登岛。”
萧鉴尘沉默，江风水雾拂面而来，冲得他眉睫都湿漉漉的。他一脚踢飞一片黄土，看着土块纷纷坠落大江。
人生中从未如此后悔，昔日不曾好好练功。
假如自己武功再高些，直接绑了林君，他想去送死，也是不成的了。
似是看穿了他的犹豫，林君拿开了他的手，用力一握，微微一笑。
什么都没有说，便见江风吹乱他的衣衫，而他在大风中，如一只黄鹄般，翩然远去。
萧鉴尘心头一阵酸，心想我怎么可能让你独自去呢，我只是不想你去罢了。
“等等我！”萧鉴尘大步追了上去，而林君恰到好处地停下，心有灵犀一般。
他转过身来，道：“决定了？”
萧鉴尘看着他手中的焰火筒，喘着气道：“决定了！有我在，你出不了事。”
林君一笑，点燃了焰火筒。
三只巨大的凤凰在天空燃烧，照亮了半个江宁府，绿色的凤翼缓缓伸展，长长的凤尾拖着绿烟，几乎垂落到江面。三只凤凰中央，是一朵绿色的三戟火焰。飘丝缭绕，似乎在牵引着三只凤凰。
萧鉴尘屏住呼吸，凤凰台终于看到凤凰了！
若还有人深夜未眠，怕是会惊叹于这奇景吧。
林君道：“这是我的标记。我已经提前遣送书函，明晚，湖开岛出。”
萧鉴尘愕然：“湖开？岛出？”
林君缓缓道：“是的，传说中的分水出奇岛，平地现蜃楼。种种不可思议之奇景，一切阴谋的背后主使，天玄门遗失多年的秘密，都在那里。”
他说这话时，沧桑而平静，就像在揭开注定要被揭开的那一张落满蛛丝与尘埃的、泛黄的历史书页。
萧鉴尘却是掀翻书架，合上整本书，将之投入火堆的那个人。
他是异数。
江风依旧浩荡，三只绿色凤凰早已被风吹散成一天流星，可一个少年的豪放宣言却在空中回响——
“好，那个害人破岛，这次小爷过去，就让它永远沉了上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