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九”二楼有个大露台。晚餐过后,苏驰远把小茶桌搬到户外。此时风力较午后小了些,气温也尚可。适合小坐聊天。
凌寒露盯着玻璃茶壶里的缤纷花果有些发呆。饮了些酒的缘故,目光陷溺在有所触动的事物里一时拔不出来。
顾盼轻推她的手臂:“怎么,老师怕它们?”
他指的是温水中沉底或荡漾的那些彩色植物。他忘不了数月前令他挥拳相向的那张斯文败类的面孔。
“怕?”苏驰远正将玻璃小杯分别置于客人面前,却意外听到这个词。原本无心介入,只是令优雅女士“惧怕”的竟然是几颗颜色俏丽、温存可爱的清香植物,他不由得表达了不解。
“老师,可以说吗?”顾盼请示。
“嗯。”凌寒露首肯。
“简单说就是,一个人明明自己心理有病却总想着去净化拯救别人,那简直是致命的。”
“哦?”苏驰远持壶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怎么说?”
顾盼向苏驰远讲述了方宇承变态的执念,以及将执念付诸行动后对凌寒露所造成的伤害。一边回忆,一边忍不住在桌下与女人十指相扣,传递抚慰。
“很难想像有谁会对凌教授这样知性温婉的女士下毒手,实在令人震惊。”苏驰远眼中满是悲悯之色。
“呵呵,知性温婉,苏医生过誉。”凌寒露瞧一眼顾盼,见他也正痴迷地对视着。
“不,由衷的。只是惊叹,那个人在面对您这样的女士时,想到的竟然不是呵护,而是……希望这件事没有对您造成心理困扰。”
“困扰,有一点吧,短时间的……”凌寒露轻叹,“不幸成为别人的猎杀目标……事发之后躺在医院,我甚至反思自己是否发送过某种投其所好的信号,尽管不自知。当然我并不认同‘完美受害者’,所谓的Just-world本身就是谬误,之所以会产生理性缺失的想法,应该更多是源于身体不适,还有这个小朋友过于悉心的呵护照顾……”
“老师,怎么叫过于悉心……?”
“别误会,我只是想强调,你的照顾让我特别愿意放弃理性,放任头脑里最任性的那部分出来捣乱。”
“嗯,明白啦,老师。”顾盼搂过凌寒露,亲一口她微热泛红的脸颊。
“唉哟,顾盼,真有你的。”苏驰远并没有回避谈及他亲眼所见的亲密画面,甚至于,他觉得这个小子任何人生经历的突飞猛进他都有权利在场。“呵呵,以后我再叫你小子可不合适了。”
“哪有啊,苏先生随便叫。”
露台上三个人闲聊时,一直有客厅电视机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这样的背景音衬在他们对谈之间,有一种别样的温馨之感。可在某一刻,忽然停止。三五秒后,张茉出现。
“怎么,乐乐一个人在客厅?”苏驰远不解。
“她说不想看电视了,想让顾盼哥哥陪她打会儿游戏。”张茉望向她的顾同学。
“那好吧!时间控制好就行。”苏驰远一抬手。
“好,那我过去!”
顾盼摆摆手,与凌寒露暂别。只身没入露台与客厅之间那一小片斑驳夜色里。
张茉在凌寒露一侧坐下。替客人续茶。
她续完茶,回复原先坐姿之后,又特意凑近凌寒露,轻嗅两下。
凌寒露一丝疑惑,两手摊开,作求解状。
张茉见状笑笑:“凌教授别见怪啊,我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怎么?”
“看来顾盼没跟你说过,我呢,以前做过美妆培训师,各种香材之类的接触多了,就养成习惯,对不寻常的气味喜欢去分辨。要是我没感觉错,凌教授今天用的是一种香膏吧?”张茉成竹在胸,双眸似笑非笑。
“没错啊,就是香膏!”凌寒露临出门的确把许书屏赠予的“青春”涂抹在身体上。
“我可以给您点儿建议吗?这个香膏气味偏甜,并不能为您的气质加分。我建议您尝试……”张茉给凌寒露列举了几款更适合的花香调和木质调香水。
两个女人因此快速熟络起来。不多时便相谈甚欢。
苏驰远自觉处境尴尬,便起身,打算往露台边缘走。才刚迈步,却被张茉叫住:“驰远,别走,你也可以加入我们啊!”
“女人们聊女人关心的话题,我不打扰了!”
“怎么能叫打扰呢?有一种白花系的香包,你就很有发言权。”这番话,张茉几乎是气声说了出来。在这之前,她曾竭力克制却失败告终。
“……”苏驰远未予回应,依旧远望夜空。
凌寒露感到气氛微妙。正考虑破解之法,这时小女孩儿从屋内呼唤妈妈的声音犹如神兵天降,将三个人一同解救了。
苏驰远回到桌边。而凌寒露已为他杯中添了茶水。
“谢谢!”苏驰远举杯,并不着急饮下。他闻听七八米之隔顾盼与乐乐游戏时发出的笑声,仿佛立时捕捉到了切入点。“凌教授和顾盼的相恋经历一定十分浪漫。”
“说浪漫可能还保守了些。应该是,奇遇。”凌寒露抿一口花果茶,轻微的酸甜经由唇齿直达眉目之间。
“从天而降的恋情?”
“嗯……冥冥之中,天意使然,呵呵,就这感觉。”
“觉得是上天的安排?”苏驰远对于窥探凌寒露接受这份恋情的心路历程兴趣颇为浓厚。
“……”凌寒露察觉到对方言语间抑制不住的探知欲,便选择缄默。
“顾盼这两年来变化很大。记得他第一次来‘心灵氧吧’找我时,话都不肯多说两句,即便说话,也难得抬头看人。”
“是的。这家伙现在越发不腼腆了,应该和苏医生对他的帮助分不开。”
“哈哈,这我倒不敢居功。岂知不是爱情的力量呢?”
“……”凌寒露又一次感到语塞。她总觉得这个苏医生讲话必定是围绕着一个核心的。由核心发散出若干相对独立而又彼此观照的小话题。但这只是她的直觉,无法用逻辑来判断。
谈话一度中止。偌大露台上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添茶和饮茶声。
后来他们的闲聊便以各自职业为主题展开。
“苏医生,就目前为止,您的职业生涯中遇见过最棘手的案例是什么?哦我只是好奇,您可以选择不说的。”
“凌教授是指律师职业还是心理咨询师?后者严格来讲是我的兼职工作。”
“心理咨询师。有那样的案例吗?”
“倒也谈不上棘手。印象最深的求助者是个学业上受挫的女孩儿,呃……”苏驰远忽然停住,权衡起到底是继续分享还是就此打住。此时户外空气里,凉意渐渐张扬,与他头脑中沸腾的思绪对冲,令他言语滞涩。
“抱歉,我问得不好。”凌寒露并不知道错在哪里,但见对方为难的样子,便觉得非道歉不足以化解窘境。
“不不,是我的问题。晚餐喝的酒,后劲有点儿大,呵呵……”
“嗯。那个,苏医生,时间不早,我想休息了。晚安!”
2
次日上午,西式早餐过后稍事整理,一行人离开“星期九”。
苏驰远驾车由郊外驶回市区。
乐乐由凌寒露和顾盼俩人一左一右照顾着坐在后排。张茉从副驾驶座位上不时扭头参与他们快乐的单词接龙。唯有苏驰远将自己囿于驾驶座,后视镜所能提供的观察空间里所发生着的,与他无关。
他游离于众人的欢笑氛围。乐乐以往在外人面前脱口而出那些苹果菠萝西红柿的英文单词时,他也会像天底下无数个好胜的父母那样倍感自豪。尽管低调。但今天,孩子的表现得到大学英文教授夸赞,居然使他无动于衷。
“只不过失眠了一晚啊,怎么情绪败坏到如此地步?”苏驰远暗自琢磨,“不要想,不要再想了……”他努力专注于驾驶。
约半小时后,他将母女二人送到家。
随后,车继续开往绿野小区。
三人来到凌寒露那栋楼底。略微寒暄两句,女人上楼,苏驰远陪同顾盼回家。
“苏先生不用送我。”
“你的手现在还不能负重,得悠着点儿!”苏驰远将装满糕点和野味的篮筐颠了颠。
“这您都知道?”
“张茉跟我提过。别逞强。”
“好吧,谢谢!”
他们向小区的另一头走去。
周日上午。秋意渐浓的蜿蜒小道上,两个人正向着一个对他们而言或是无比熟悉或是并不陌生的地方去。
苏驰远第二次来到顾盼的二室一厅。
进屋后搁下东西四顾,他一眼便看到了客厅置物架上的水晶球。这是他某次出国公干带回送给顾盼的。晶莹璀璨的液体里,小美人鱼的尾巴灵动活泼。他笑了。因为他觉得,这个遥远得只能隔着玻璃以另一个世界独有的舞姿向他致意的美丽姑娘,正在对着他笑。
“苏先生,您随便坐。我做个水果拼盘过来!”厨房里水流的哗哗声伴着顾盼的热情传递过来。
“我一会儿就回去,别忙了!”
“不忙,您稍等!”
“行!”苏驰远应答。而后,便在这间居室里踱步。
行至两间卧室并排那一侧,他记起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曾在数月前被他和酒醉的顾盼误闯过。他记得清楚,那里面的墙饰和气味,让他笃定那是一间女性的卧房。
探秘的欲望使他步步逼近房门。他右手探过去,指尖触到门板。他甚至希望它已经由主人牢牢锁上,不给他任何机会。
可是稍一绞动,门便开了。
墙上的黑寡妇十字绣,密不透风的窗帘,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可是他知道,这屋里正张牙舞爪的鬼魅之气来自衣橱那两扇对开的木门里。那是一种在蜜糖和砒霜之间摇摆的气味。也是令张茉话里有话的气味。
苏驰远又一次站在了橱门前。
他犹豫,他听见厨房里传来顾盼开合冰箱的动静。
他决定当机立断……
一阵吱呀声中,门被拉开。衣橱稍一震动,隔板上搁着的一枚相架顺势扣倒。
苏驰远嗅着令他心脏跳突的白花香味,将那相架扶起,复位。却在一刹那,被眼前的人像惊得险些跌坐在地。
“郁……!”
他触电似的合上门。奔跑至客厅里,却见顾盼正从厨房端着水果拼盘出来。
“苏先生,我的卧室在这边!那是我室友的。”顾盼朝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努努嘴。
“哦不好意思,走错了。”
“没事儿,吃水果!”
十分钟后,苏驰远谢绝了顾盼相送的请求,独自下了楼。
他站在楼底,已经记不得刚刚那些新鲜欲滴造型美观的水果他是怎么下咽的。那该死的幽灵一般的香味,令他窒息。
苏驰远往小区外走去,预感到未来会迎接无数个不眠之夜,步伐愈发沉重。
他回头望一眼顾盼那栋楼。“原来她说的能够助她一臂之力的室友就是你啊!”他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