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里总是暗沉沉的，白日里也总是紧闭着厚重的暗色窗帘，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我总会悄悄地拉开一角好让光线透进来，不过芸妈看见了总是会教训我一顿。

我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他们讨厌阳光的样子像极了潮湿阴暗处的那堆菌落，只会在暗夜里发散出过剩的生命力，肆意地吐出上万颗孢子，最后在晨曦照耀前的一秒里枯萎个干净。

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但又说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这，我的身世是个谜。芸妈是这里的厨娘，我是她的养女，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从记事起，我就一直穿梭在繁乱的杂物间和偌大的厨房之中，它们是这座精美的古堡里最不堪的两个地方，而我就在这里长大。

“阿诺，下了晚课就早些回来帮忙，今晚要宴请宾客，厨房这边忙不过来……”，“知道了！知道了！再唠叨我就要迟到啦！”

我抓起案板旁边被溅上了很多污点的书包跑出了门，在经过安叔身边的时候，他往我怀里塞了一个牛皮纸的小包裹。

“这是烤糊了的，不能端给主人们吃！”他朝我挤出一个别扭的笑，我摆摆手，“谢啦！”安叔总是这样口不对心。我一边奔跑一边透过溢出纸的油渍细细嗅着香味，原来是玫瑰饼，这是安叔最拿手的烘焙品。

远远地，我就看见站台上的阿羽了，今天的她穿着一条很漂亮的长裙子，头发用了鹅黄色的长丝带尽数拢起。人影攒动的空隙间，她也瞧见了我，连忙晃动着白皙的手臂示意，于是我铆足劲儿向她跑去。

她每个周五都在这里等车，也等我。

我们最满意倒数第三排的位置，有时她靠着窗，有时我靠着窗。虽然这是到学校最快的班车，但仍然要花费半个钟头，阿羽带了那本我们一起合看的书，封面被磨损得很严重，零星的几个烫金字母，让我们认不出书名，阿羽翻动着页面，寻找上周留下的折痕。我解开热腾的玫瑰饼递给她，她歪着头朝我眨了眨眼。

“这本书已经很旧啦，你还要它变得脏兮兮吗？”

我立马知晓了她的意思，“好～你的手就留着翻页吧，我来拿饼，可以了吧？我喂你吃，我的大小姐！”

她大笑起来，伸出一小截手指轻轻地戳了戳我的额头。然后大概看了十几页的书就下车了，一直晚课结束，我始终还牵挂着书里那些主人公的命运。

晚间的公交车开得有点慢，晃晃悠悠了好一阵才到了落星桥，路上我就看见好多名贵华丽的轿车闪着大灯开往了古堡的方向，那些人应该都是今晚的贵客吧。

我撑着圆乎乎的脸蛋，靠在车窗上不由自主地发着呆，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坐过站了，真是糟糕！我赶紧下了车。站台周围黑漆漆的，公交的尾灯缓缓向前移动，带走了最后的一束光。我只能凭借着直觉往回走，祈祷着不要出现任何令人迷惑的岔路口，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四周静悄悄的，高大的灌木丛像一排蹲坐整齐的巨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裂开一张满是尖牙的口，将我嚼碎。

大概走了半刻钟的功夫，前面的草丛里突然有些光亮晃出来，好像是车灯！我加快了脚步，转弯处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一个黑影闪进了驾驶座开始发动车辆。

这条小路实在是太窄了，我担心从旁过去会被它不小心轧到，于是就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它离开。但汽车发动的声音又停止了，后排的车门被打开，下来了一个颀长的身影，那身影缓缓地朝我走来，他逆着光亮，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依旧愣在那里。

他离我一丈远的时候，那些细密地汗珠已经爬满了我的后背，我的手死死地扣住单肩包的背带，在他向我走来的这十几秒内，我已经开始脑补各种后续场景，如果他们是人贩子，真希望芸妈还能找到我。

“抱歉，我迷路了，请问，这附近有一座玫园古堡吗？”

原来他也是晚宴上的客人，我松了一口气，随即点了点头。

“那么，能够麻烦你指一下路吗？”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慌张，语调变得愈加温和。我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了那双如水清澈的眼眸，这是一双多么好看的眼睛！里面好像偷偷藏住了今晚的星光。我的脸渐渐地热了起来，忽然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我……我也正要去那里呢，如果可以……方便的话，您能不能……能……”虽然这个无理的请求有点说不出口，但却是我此刻能够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

“当然方便了，乐意之至！”

他不等我说完就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我再三道了谢，跟着他上了车。靠着车灯的光，我依稀看清了路况，仔细地为前排的司机指明了路线，终于在长着一棵枫树的路口，我们驶入了通往古堡唯一的小路。下了车，我简单地道了别，然后溜进了后院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今天晚上可别乱跑，我的菜品准备得差不多了，来拿点吃的回房去吧，也别再出来了，知道吗？”芸妈端着一个金属托盘，用木镊子夹了几片酸奶面包和一些肉脯放在上面，正说着就端给了我。

我正要去接，她又抽了回去，“等等，馋鬼，忘记倒果汁啦！”我双手拖着下巴撑在水池旁边，静静地注视着有条不紊的她为我安排一切。

“晚安！”在拥抱了芸妈之后，我端着餐盘离开了。

我的房间是一个被勉强收拾出来的杂物间，就位于二层的楼梯下面。我小心翼翼地端着餐盘，面前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我必须把脚步放得很轻，不能打扰到大厅里的客人。

不过今天的古堡，各处的厅房、楼梯，直到走廊的尽头，都铺上了一层柔软的地毯。我站在上面，就像赤着脚踩在松软的土里，那是今年春天和季叔一起打理花园的时候，满园的风信子随风而动，像是车窗旁边被吹乱的阿羽的头发。这些支离破碎的定格场景却总是让人觉得温馨。

大厅里依稀传来金属刀叉和玻璃器皿的碰撞声，像风吹动了阁楼上的旧风铃。一墙之隔，是两种人的人生：墙内的人被精美华丽的衣裙包裹着，被奢华昂贵的首饰装点着，他们娇嫩细腻的手指甚至捏不住笨重的刀叉，只能高傲地翘着小指捻着细长的酒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样子，像是一颗颗刚被撕开包装纸的糖果，不曾沾染一粒微尘。

而墙外的我，浑身充斥着劳动之后的酸汗，破旧的衣服两侧因为长久的摩擦已经褪去了原本的颜色，鞋子也因为频繁的奔走被磨平了后跟，手里端着的托盘中，甚至没有一套像样的餐具，只有几根横七竖八地插在面包上的牙签。

这样落魄的我，应该闷着头一直往前走，那里的尽头，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何必愣在这里像个贼一样惦记着别人的东西呢？于是我便低下头，轻柔而迅速地在长廊中移动着，像花园里那只拼命往洞穴钻的田鼠。

推开仓储室的门，地上那堆厚厚的旧窗帘和下面堆叠起来的木板就组成了我的床。我把餐盘小心地放在一个摇晃的床头柜上，它靠着三条完好的腿支撑着，最左侧后面的那根丢了一小截，像我那只被磨掉了后跟的皮鞋。

拉亮了屋里的灯，灰腾腾的灯光周遭似乎正散发着寒意。屋后很空旷，但今天停满了轿车，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总是叫我分心。

功课还没动笔，我便将书本又胡乱地塞回了包里，随手抓起一片面包吃起来，安叔熬制的酸奶酱真的太好吃了，里面好像还加了甜甜的橙子。此刻，我抱着双膝，蜷坐在小床上安静地享受着一切。

这座花园跟古堡里的很像，但却比不上它一半的美丽，这里更加荒凉冷寂，暗红的玫瑰已经枯萎，甚至就这样腐烂在枝头，黑色的或是紫色的蝶子穿梭其间，有几只就快要撞到我的脸上，我伸出手去阻挡，但抬手的瞬间，我周边的几株玫瑰却好像有了反应，它们抖落了枯枝残叶，重新吐出了大朵的红。

一股狂风袭来，吹落了所有的蝶，那一片片的，像是纸做的。突然之间，所有的玫瑰都像活了一般，放肆生长的枝条迅速围住了我，锋利的刺几乎就要扎破我的身体，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滴答滴答——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脸上，下雨了吗？我睁开眼睛，但面前什么也没有，玫瑰园还是败落的模样，地上也没有纸蝴蝶，我抬起胳膊擦了擦脸，白色的衬衣沾了几抹鲜艳的红，但下一秒就不见了，这一切都是幻觉！

我该如何离开？这里根本没有路。正当我四处张望的时候，一个模糊的身影闯入了视野中，那抹白色，在这暗红的园子里很是显眼，我想试着靠近，却被一股莫名的风阻止了，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在最后零星的几秒里，那道白影渐渐地被周遭的猩红吞噬……

又做梦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舔了舔嘴角，竟然还有一点没来得及擦掉的酸奶酱，习惯性地，我抬起了胳膊擦拭，突然看到了手臂上那几滴红色，一时之间，我怔住了，并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真正地醒来。

紧接着，一阵暴烈的雨点密集地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起身去检查窗户的锁扣，透过窗帘的间隙向外看去，后院的车辆已经消失，古堡终于沉寂下来了，这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时刻，我猛地拉开房间的窗帘，托着下巴伏在窗台看落下的雨，直到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