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白天是没有生气的,所以每个周末,我都会懒懒地睡到中午才起床。揉一揉早已饿扁的肚子,我快步闪进了后厨——那里也是属于我的阵地。像人这样复杂的物种,往往只需填饱肚子就都会万事大吉,因为塞满了鱼肉的肠胃是不会轻易让大脑去思考其他事物的。
芸妈正在里面准备晚间的饭食,她将剖开的柠檬紧紧地摁在容器上榨汁,我也撸起了袖子帮她准备。“以后可就有的忙啦!和以前偶尔举办宴会不同,主人们会在这里常住下去…”
安叔悄悄凑了过来,“你们有幸见到了小姐没有?我昨晚一直听那些送餐的侍者们说,那位小姐美丽得不可方物。”
“听说是叫莲,哦,莲小姐!”南婶捂着嘴偷笑。
“我见过!我见过!”一个毛头小子闯进来,“昨天晚上那道炙鹅肝是我端去的,虽然我们有规矩不能直视主人的脸孔,但我远远地,就瞧过两眼。”顿时,大家都围了上去,安叔连忙掐着他的胳膊让他别卖关子。
“嗨呀!我嘴笨,形容不起来,但就是那一群花花绿绿、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中间,你一眼就能找到她,通常这个时候呢,眼睛总是会比脑袋反应得快,我几乎就快要愣在原地,忘记去送手里的餐品了。”
过了很久,大家仍然聚在一起讨论并赞叹这位小姐的美丽,我端起旁边一盆放了很久的果蔬开始清洗。
通过他们的只言片语,我也用尽了所有的想象来勾勒这位小姐的美丽,可以知道的是,即便她的身上挂满了稀世的珍宝,人们也只会在乎她的一颦一笑。那么,她是否拥有一双动人心魂的明眸呢,那明眸,又是否能够比得上那晚所遇的男子呢?
我没有精力再去细想,那干瘪的肚肠已经向我抗议很久了,我从篮子里抽出一根洗净的黄瓜兀自吃了起来,黄瓜是真的很难吃,无论怎样烹煮,它永远都带着一股只属于自身的涩味,我皱着眉头将它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
为了迎合主人们的饮食习惯,每个周末只提供一餐的饭食,但奇怪的是,这里好像只有我的肚皮是填不满的,我很少看见芸妈和安叔他们吃东西,他们总会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有那么几次恍惚的时刻,我觉得自己是这里异样的存在。吞下了整根黄瓜却还是很饿,我又去水池旁接了一大杯的水灌下去,胃里胀胀的,不过好受多了。
晚些时候,我记起了阿羽的邀约,几乎每个周末晚上,我们都会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里继续那本未完成的阅读:
“恨灰中复燃起的熊熊爱火,
要是不该相识又何必相逢!
昨天的仇敌,
今日的情人……”
从书店出来的时候,暮色已经接管了这个苍茫的世界,阿羽带我去了一家面馆,“饿了吧,赶紧点碗面,今天我请客!”她晃了晃自己印着可爱小兔的粉色钱包。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可是要续两份面的。”
阿羽伸过手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脸蛋,“吃十碗都没问题!”我点了一碗很普通的鸡蛋面,阿羽点了牛肉面,又额外切了一份牛肉。
“我最喜欢煎蛋了,它比肉还要香!”说着,她夹走了我碗里那个已经被咬过一口的鸡蛋,又将现切的酱牛肉尽数倒进了我的碗里,她夺过我的筷子迅速地拌了拌,“别再夹给我了,上面都是你的口水,我会嫌弃的!”我笑着低下了头,彼此都很安静地吃完了面。
走出面馆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我跟阿羽道了别,目送着她被家人接走。我拉紧了身上的校服,往前面的公交站台走去,不巧的是前面的班车刚刚离开,距离下一班还要半个钟头。
虽然还是初秋,但这样的夜晚总是潮湿又寒冷,我脑中已经有了回家翻找棉衣的念头。白天的阳光很刺眼,干活的时候也出了不少汗,所以我踩着夏天的鞋子就出来了,此刻的双脚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
我从公交站台的座位上起身,开始往前走,面馆开在落星桥的附近,那个地方已经离古堡不远了,我这样想着,速度快的话,也许还能在公交发车前赶到家。
很快,我就走上了落星桥,它又高又长,那美丽的弧形像一轮弯弯的月亮,它的下方通着一条很新的路。每天上学的路上也会经过很多座桥,常常是依据河流或道路来命名,但只有它的名字比较特别。
我吃力地爬上桥的中段,这是周边可见的最高处,我停住了步伐,趴在栏杆上往四野望去,远处的农庄里隐约传出两三扎堆的灯火,很像天上的星星。
我抬起头,注视着今晚的夜幕,浓厚的黑云遮住了大半的天空,渺小的星星发不出一丝光,也许是有那么几颗星,但在肉眼看来就只有针尖儿那么大。
于是我又想起了那晚的男子,他的眼睛就是天上的星,若说那眼底盛满了清水,或许寡淡;倘若说盛满了蜜糖,则又太腻。毛头小子说得不错,美好的东西总是无法被低俗的人类来形容,光是能够遇见就已经用尽了我们毕生的运气。
忽地,左侧的天幕仿佛被利刃割开了一道缺口,几道橙黄色的光线直直地向东面砸去。我竟然遇见了流星!阿羽说过,见到流星要闭上眼睛合起双手许愿,但面对如此惊艳的流星,我怎么会舍得闭上眼睛?
至于愿望,我是没有的,我能许一些什么遥不可及的愿望呢?世界和平吗?但要是真的让我许愿,我会希望芸妈健康长寿!也希望能和阿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嘴里说着没有愿望,但心里却暗暗地想了这么多,流星也能听到吧。很快,天幕再次暗了下去,我合起手掌:愿星星们一路平安。
已经不知道是夜里几点钟了,这个时候的古堡应该不会太热闹。远远地,我终于看见了那棵枫树,于是便一路小跑起来,顺着熟悉的路线蹿进了后院的小门。
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很疑惑,旋开了手边的窗户,够出大半个身体往外张望,突然花园里传来一阵的喧闹声,我跑到了另一边的窗户旁,继续刚刚的动作往外看去:成堆的女侍者们正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身型娇小的女子,虽不能完全看清她的容貌,但她通身散发出的优雅与华贵任谁也忽视不了,那衣裙上成堆的宝石折射出的火光就像碎星星一样,将她映衬得更为动人。
再走近些,我彻底看清了她的面孔:冷漠中透出的艳丽,像美术馆里的雕像成了精。说不上什么原因,让人并不想与她亲近,也许是那双眼里藏不住的疏离感,亦或是那张高度仿真的人类面孔上似乎没有呼吸。
据说这位美丽的小姐最喜欢午夜的时候出来观花,于是全部的侍从们提着灯火,陪她一同欣赏被露水打湿的满园玫瑰。
荒谬的场景照进了现实,我关了窗,草草洗漱之后就回了房。
在古堡呆了这么多年,我并未见过它的主人,芸妈说她很久之前见过。“很久之前”——芸妈这个快四十岁的人总喜欢这样说。我们这样最多活百十来岁的人,动不动就喜欢说很久,很久是多久,就像在问一辈子有多长。有的人只活了几岁,那他的一辈子的确很短,有的人活了一百多,却还觉得活不够。
我们的人生经常会出现很多的不确定,所以不要轻易地说长短。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中一直翻涌着书里的一段话:
“美德的误用会变成罪过,
罪恶有时反会造成善果,
草木和人心并没有不同,
各自有善意和恶念争雄。”
不久之后,我沉沉地睡去,梦中又见到了那座枯败的玫瑰园,花园中央站着一个男子,左手捏着一片红色的花瓣,眼中充斥着无尽的哀愁,就连不明所以的我见了也会为他难过。他是谁?这位梦中的伤心人?
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些光怪陆离的梦,但醒来的时候,却依旧带了一些气愤。花园!什么花园!平日里,我哪有什么闲情去赏花呢,每次进园子都是和季叔一起铲草施肥。
这样的场景最应该飞去莲小姐的梦里,何必来徒增我无端的烦恼。迷迷糊糊地躺了很久依旧没有睡意,外面刮着大风,房间的窗户被吹得晃晃悠悠,玻璃的震动声让我更心烦了。
我突然很想到外面走走,想去园子里把花看个究竟,可惜并不能,各种无理的规矩和命令将我囚禁在这间“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