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瞎子原先不叫石瞎子，因为原先确实没瞎。
很长一段时间石瞎子都没有名字，因为他爹不给他起名字，他爹说：“要饭不需要名字，天底下要饭的都叫‘要饭的’，当然有些地方也叫‘讨吃’，都一个意思，你只要记住你是要饭的，你爹也是要饭的，好好要饭就行，不用起名字，名字什么的都是累赘。”
石瞎子确实姓石，这是他爹死之前告诉他的，告诉他之后就说：“我要死了，我死以后你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有机会的话换个行当，不要让我给你起名字，一来我懒得起，二来，我给你起了名字，你以后过得不顺心，怨我，你自己起，以后只能怨自己。”
说完，石瞎子他爹就死了。爹死以后，石瞎子也没有自己取名字，一来没人叫，二来，他怕没取好，以后自己埋怨自己。
不过后来他还是有了个名字，叫“石凡人”，是他师傅王瞎子给取的。王瞎子给他取名的时候说：“咱们这行不是半仙就是大仙，你就叫凡人，挺好。”
石凡人说：“哪里好？你们都神仙，我做凡人，那不是挺吃亏嘛？”
王瞎子说：“吃亏是福，再往后你就明白了。”
一直到王瞎子死，石凡人也没明白吃亏怎么就是福了？
师傅死的时候石凡人还没出师，确切的说，石凡人只跟了师傅七天，是一点手艺都没学到。但师傅死了，不出师也得出师，改行已经没机会了，因为拜师当天，石凡人的两只眼睛已经被师父刺瞎了。
师傅说：“要想开天眼就得舍去凡眼，咱们这派多少代都这样，忍忍吧，过几天就不疼了。”
不知道师傅的天眼开了没有，反正石凡人没开。师傅死后，石凡人猜测师傅也没开，如果开了，那师傅就不会因为算卦让人打死。
拜师学艺之前，石凡人是要饭的，要饭这行不景气，他想学门手艺，但手艺人很少会收要饭的做徒弟，只有算命这种跟要饭差不多的行当才会要他们，并且算命这行收徒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找命贱的，算错了被打死也不会有人找。
要饭这行的终极宿命也无非是饿死或者被打死，所以对石凡人来说，拜师学门手艺，不是吃亏的买卖。
但石凡人运气不好，不吃亏的买卖也亏了，他碰上了盲派算命大师，要学本事先得舍去眼睛，他听师傅说，好些人自己扎瞎了眼睛找师傅拜师都不收，收石凡人看中的是他的天分。
这话正常人自然是不会信的，但碰上师傅的时候正好是冬天，石凡人衣食无着，又刚死了爹，非常需要个靠山，也就认了命了，不管真假就当真的听。
结果这命认的不好，眼睛瞎掉的第三天，石凡人开始发烧，整个人像是飘起来一样。师傅看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偷偷絮叨：“按说冬天不至于啊，夏天倒是常死徒弟，冬天一般不至于啊。”
师傅絮叨的话。石凡人都听到了，他想杀了师傅，但他没力气，那时他正在和自己的脑子做斗争——疼痛让他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他的脑子不是他的，他的脑子就在他眼前，他能看清自己脑子里粉粉嫩嫩的脑浆子，它们一块块的，在脑壳里头搅合，像是和面一样，但没有一只明确的和面的手，面就自己瞎搅合，每搅合一下就疼一下。
石瞎子怀疑这有可能就是开了天眼才能看到的东西，但天眼已经没什么用了，自己快要死了。
眼看石凡人要不行了，师傅把他安顿在庙里，说：“你呆着，我去给你想想办法，我刚开天眼给你算过了，这个坎你能过去，过去就好了。”
石凡人觉得师傅是想跑路，不打算管了，但他也拦不住，只能听天由命。这小破庙他以前和要饭的老爹住过，有些野狗也在这儿住，他就盼着自己先死了野狗再来。
他躺在佛像底下，求佛爷，让他赶快死。
佛爷没回话，老爹回话了——不知什么时候，石凡人他爹到了庙里，就站石凡人身边，往他身上盖茅草，边盖边说：“孩儿啊，你不该学跟那个老瞎子学手艺啊。”
石凡人看着爹说：“爹，你不是死了嘛？那边还允许你回来啊？”
说完这话，石凡人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眼睛又能看见了。他忽然就高兴起来，爹回来了，自己还不瞎了，脑子也不疼了，就是身子动不了，要是能动，他马上就离开这里，去要饭，再也不学什么手艺了。
他爹看出他高兴，说：“你先别高兴，你就快死了，死之前得告诉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啊？”
“你再坚持坚持，等那个老瞎子回来，你或许就能活，活下来的话就别跟着这瞎子算命了，要不还得死。”
石瞎子忙问：“那我去哪儿啊？爹您给指条路呗。”
他爹伸手指了指门，说：“出门左拐，右拐也许，实在不行就直走。”
石瞎子顺着他爹的方向往门外看，然后就看见两个黑影进来，其中一个就是王瞎子。
王瞎子：“您快给看看，还活着嘛？”
王瞎子身后还有一人，就是大夫。不过石瞎子看不清大夫，他只看到一个黑影到了面前，遮住了门外的光，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慌了，首先想着是找爹，但黑漆马虎的，也找不到，只能焦急地喊：“爹，爹你不要走啊。”
喊完，他隐约听到师傅说：“孩儿真可怜，都说胡话了……”
师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随着声音的消失，黑暗也更彻底了，石瞎子彻底浸入温暖的黑暗中，他产生了一种别样的舒适感，舒适到想永远呆在黑暗里，他想，这可能就是死亡。
再次听见声音是四天后，大夫告诉石瞎子，这四天里，他失去了师傅。
大夫说，王瞎子去找过他两次，第一次他拒绝了，因为王瞎子没钱，第二次他答应了，尽管王瞎子还是没钱，但带了一身伤。王瞎子告诉大夫，他算卦太准，戳中客人要害了，然后被打了，没拿到钱，可是徒弟等不了啦。
为了那一身伤，大夫救了石瞎子。
几天后，石瞎子能下地走路了，就被大夫送出了医馆，医馆不能养闲人。
临别前，大夫把王瞎子的遗物都给了石瞎子，还说王瞎子死前给徒弟算了一卦，卦辞是：“佛行万里多险阻，而今功成恶祟除。身留浮石城中卧，往后余生尽通途。”让石瞎子记下。
石瞎子本应该狠自己的师傅，但听到那卦辞怎么也狠不起来了，就这样，他离开了医馆，回到了小破庙，收拾师傅的遗物，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卦帆、一个竹筒一把签，还有一张铺在地上的破布，上画阴阳八卦图，这些东西石瞎子没瞎的时候都看过，现在反复摸了几下，算是重新认识了，这个重新认识的过程也别有一番滋味。他以后就要靠这些东西吃饭了，但他感觉吃不了多久，有可能根本吃不到——一个没学一点套路的小瞎子要给人算命，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
不管怎样，石瞎子还是上了街，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等人。
那块画着八卦的破布就放在面前，四角拿石头压着，他甚至不知道那块布的正反，他心里想着正反也不重要了，反正自己会死在这个冬天，这就是命。
结果，就在他出摊的第一天傍晚，遇上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客人，这个客人在不久的将来会改变他的人生。
“给我两句吉利话。”这是那客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说完，客人把两个铜板扔在画着八卦的破布上。
后来，这人告诉石瞎子，当时他身上只有那两个铜板，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那两个铜板可以吃一顿饱饭，但进城那一刻，他就想要两句吉利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