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苦口婆心
梁国皇城,秋日碧蓝天空下,典雅内敛的红墙,富贵奢华的金瓦,在肃穆里又显得清旷。 前朝靖文帝在位时,欲以威仪震慑四方,力求集天下之美,征聘海内外技师,不惜征发民夫上万,重新修造了皇城宫殿。
当时梁国国内尚且有穷苦百 姓头上无片瓦、身上无寸缕,上位者却为宫殿的 精美绝伦而耗尽国库。
靖文帝在位二十五年,有二十年时间都在大兴土木,即使朝野臣子反对,民间非议不断,但靖文帝一意孤行,纵然十数谏官先后在武英殿头撞当场以死进谏,却无一人能劝他回心转意。
他的奢靡更是匪夷所思,甚至为宠冠六宫的柔妃逾制僭越,为衬托美人娇颜,不惜拿染衣的石榴花将她的宫墙涂刷成正红色。终致王朝人心背离,其子安兴帝在位不过三年,纵然有心想励精图治,一改其父的奢靡,但王朝颓势已成,安兴帝最终落得众叛亲离、国亡身死的下场。
而当今圣上德武帝后宫寥寥,除了宇文皇后,便只有惠妃、佟贵人和叶嫔,后三位都是林清巳称帝之后为笼络朝臣而礼聘纳入后宫的。世人皆知,与他真正情深的便只有与他从少年夫妻开始,筚路蓝缕扶持至今的宇文皇后。而宇文皇后入住的,便是当年靖文帝为柔妃建造的那个石榴染就的宫殿——永宁宫。
荣威公主的马车停在了紫阳门外,离永宁宫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入此门必须下马卸甲,所以她只能徒步过去了。
过了一重宫门,便有一个宦官候在那里了。
此人身姿修长,着一身月白色团花袍,腰间垂着一段香色丝绦,下结玉牌,刻着凤凰祺祥,正是永宁宫的大太监白绯之。荣威公主在此处见到他却略微意外,白绯之有些许年未曾在宫门口来接引了。
“白公公,近来可好?”
“公主吉祥,劳您挂念了,一切均安!”
白绯之朝荣威公主泰然施礼,侧身便引着她朝宫苑深处行去。
“京中今年这秋眼瞅着就要尽了,凛冬将至,公主要保重身体,适当加衣!”
荣威公主眸子一动,领略到了话中之意,
“谢白公公提醒!”
此后二人便再无话,一前一后往永宁宫殿门口走着,永宁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刚一进主殿,荣威公主便听到了金属珠玉相击的声音。隔着珠帘,她看见宇文皇后在逗弄一个小娃娃行走。
“阿寿,乖乖,再走两步,来皇祖母这边!”
宫女将一挂五彩珠帘掀开,她看清了胡床前一大一小的两人。宇文皇后的手上拎着一个白玉珠子串成的铃铛,不停地摇晃逗引着皇长孙往前行,正是这个物件发出的声音。
荣威公主未曾见过宇文皇后这般慈祥的模样,脚步微怔了一下。这宫中一岁模样的幼童便只有中秋刚满周岁的皇长孙。
意识到这是太子的长子,她心下便明白这是宇文皇后有意为之,特意让她看到太子林宇蒙与太子妃洪婉儿的孩子。
虽然知道皇后的意图,但荣威公主还是不自觉地细看了过去。
那孩子长得圆润软糯,白净可爱,身着大红缂金丝对襟夹袄,背后绣着他的属相——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脖子上挂着长命锁,脚穿虎头鞋。那幼儿一步一颠,走得却也稳当的。
宇文皇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抬眼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住了,将铃铛递给了旁边的宫女,
“带皇长孙去后面学步吧!”
“是!”身边的宫女们利索地抱孩子、收玩具,不过片刻就将这殿内清空了,只剩她们二人。
“萍儿,本宫没记错的话,你今年虚岁也有二十八岁了吧……”
宇文皇后拍了拍身边的胡床,示意荣威公主坐下。
荣威公主稳了稳心绪应了一声。
她看着宇文皇后纵然有香脂膏粉遮盖,也掩不住的眼角细纹与疲态,心里叹息了一下。
宫里的嫔妃虽少,但惠妃育有九岁的三皇子林济旻、佟贵人有六岁的四皇子林永晟,就连叶嫔也育有四岁的长乐 公主。
三位妃嫔的母族在朝中势力不小,利益纠缠。虽然太子的储君之位目前无人能撼动,但他一日没有登基,德武帝后宫的勾心斗角就一日不会停歇。
这宫中的尔虞我诈已经够多的了,她不想也同宇文皇后虚与委蛇,于是开门见山道,
“皇后娘娘这次是看上哪家俊杰了?”
宇文皇后看着荣威公主鼻根处的疤痕,御医秦翔之说这处伤偏丝毫距离便足以让她失去了眼睛。
想到此,宇文皇后 默然片刻,缓缓道, “本宫只是希望萍儿这辈子也能够儿孙绕膝,莫孤单罢了!”
“多谢皇后娘娘美意,您是知道我的,我命中注定孤独终老!”
荣威公主无奈,“要不我回景州守林氏祖陵吧!”
宇文皇后自幼看着林阳萍长大,十分喜欢她的聪颖活泼。林阳萍刚及笄时,她便亲自为长子林宇蒙下礼聘娶。
直至靖文帝驾崩前夕,林氏一族全族被杀。她的夫君林清巳携二子侥幸逃脱后起兵反抗,而她们婆媳则在景州守护后方。
如果不是后来林清巳父子三人深陷敌围,她迫于形势与洪真昭结盟,被迫答应了洪真昭指定长子为婿的要求,那么林阳萍也不会不甘与人共侍一夫,自请和离。
想起往事,处于心疼与愧疚, 宇文皇后对林阳萍的拒绝并无嗔怒,只是摇头,
“不行,萍儿你不在京中,哪天阿蛮钻牛角尖,连个能劝得住他的人都没有……”
阿蛮是祁王林渊献的小名。前年腊八节祁王御前失仪冲撞了太子林宇蒙,被德武帝夺了武侯大将军的军权,这本是他十六岁同父兄起义反抗时用赫赫战功攒下的。如果不是林阳萍劝诫安抚住了他,可能当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丑闻便发生了。
荣威公主头疼,“那照皇后娘娘的意思,我该如何?”
“萍儿还是尚个驸马吧!本宫看京中礼部尚书安顺思安大人的幼子安沐上很不错,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定然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荣威公主沉默了半晌,却是不接宇文皇后的话头, 自顾自幽幽说道,
“我感觉自从苏香侍到了我公主府之后,皇后娘娘这宫里的香都没有以前好闻了……”
宇文皇后被刺中了痛脚,难得斜眼看了一下她,稍微加重了语气敲打道,
“你也老大不小,一心一意一双人的幼稚事便不要再想了,找一个能驾驭得住的方能保你白首不相离!”
荣威公主看见宇文皇后脸色不虞,便见好就收,叹了口气顺势道,“唉, 谢娘娘的好意了,那阳萍恭敬不如从命,但凭娘娘安排吧!”
宇文皇后看到荣威公主难得妥协,脸色方才稍霁,语重心长地说,“本宫愿萍儿一世皆安,荣华无忧!但是,只有你有家室子女了,有些人才会放心!”
荣威公主微笑颔首,她能理解宇文皇后的苦心,但也清楚,皇后对自己再怎么怜爱,终究有个亲疏远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