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丑时三刻,刑部大狱地牢。
此地经年累月不见阳光,四下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腐味与阵阵腥臭之气,熏得常人难以睁眼。
墙角的排水渠表面上结着薄薄的一小层冰,守在房门外的两个衙役,不停地原地跺着脚,搓着手,红通通的鼻尖下,一张口便是一团白雾。
牢房内,刑部侍郎刘弼,一脸肃穆,斜着身子靠在座椅上,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在他身前摇曳。
此时,他借着椅子旁桌上的烛火,左手捧着一部书卷一字一字认真品读,右手张开在炭火前不时翻转着取暖。
桌上摆着的烧酒,尚在暖炉里温着,从那一碗荡着一层白色的油脂的羊肉汤来看,这些菜都早已凉透。
屋内噼啪作响的鞭子声,激扬起一道道血光,吊在东边墙角处被打的人犯已经昏死过去,只剩一口出来的气。
大人不叫停,鞭子就不能停。衙役精壮的皮肉上,居然在这冬夜里渗出豆大的汗珠,与血滴一起浸湿了地面。
南面的墙边还跪着另一个犯人,蓬头垢面,披枷带锁,衣衫褴褛,此时已吓得黄汤洒了一地,身躯也随着鞭子落下而不停颤动。
“咳!”
刘弼轻咳一声,缩回右手捋了捋下颌的胡须,眉尖轻轻一挑,用略带几分怪异的眼角余光,淡漠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犯人,唇角的胡须一颤,随后才慢条斯理地冷声问道:“名字?”
这宛如地狱恶鬼的召唤,惊得跪着的那囚犯上下一个激灵,身上的镣铐枷锁咔咔嚓嚓一阵乱响。
“大人,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小人冤枉呐,大人!”
冤枉?行刺三皇子不成,被当场拿下,居然也叫冤枉?
抬手捏了捏眉心,刘弼合上书,将它恭恭敬敬放好。这才用左手拉着官服的袖袍角,伸出右手,探了探酒壶,酒温刚好。
缓缓斟上酒,刘弼始终注视着酒水注入杯中时散起的热气,依旧冷着声:“名字。”
言罢,刘弼端起酒杯,用袖袍掩住,一饮而尽,温酒入喉,沿着嗓子流入肺腑,浑身都跟着暖和起来。
“大人……小人,小人真……”
刘弼轻轻摇头,不再理会他,再次恭敬地拿起书,食指沾一下酒杯的杯底,将书页翻到之前看过的地方,又压着嗓门徐徐说道: “继续。”
行刑的衙役放下鞭子,擦了擦额头地汗滴,转身走到水缸面前,舀一瓢水,汩汩灌了一口凉水,一时间整个人瞬间清明。抖个哆嗦,又往旁边的木桶舀水,而后抬起一旁的盐碗,舀了三碗盐混进水里,顺带搅了搅。
哗啦一声,一桶冰凉刺骨的盐水泼在了那吊着的血糊糊的犯人身上。
“啊……”
一声惨嚎,撕得人心疼。
静静看书的刘弼,用余光偷瞄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
烧得通红的烙铁,在这昏暗的牢房格外耀眼,噗呲!
又是一声哀嚎!喊声伴着皮肉的焦糊味,一同窜入他同伴的大脑。
泪,鼻涕,尿,又湿了一地。
刘弼眼角上的眉梢微微一跳:“刖刑!”
衙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东倒西歪的黄牙,满脸的横肉不停跳动,泛起一层油光。
走到挂满刑具的墙前面,随手取下一把形如弯月的小刀,钝口的刀刃上分明还挂着一丝干瘪的碎肉。
经过地上跪着那人面前,刀子的寒光晃过犯人凌乱的发丝,射入他惊恐的眸子。
行刑手蒲扇一般的左手五指,狠狠扣进吊着那人的膑骨,用力一提,右手熟练的将小刀剜了进去。
刘弼的心平静如水,不管囚犯如何叫,别人的头皮如何发麻,在他“活阎王”的手里,没有拿不到的证词。
顷刻,两块滴血挂肉的膝盖骨扔在了地上那人面前。
刘弼抬起右手,半握着拳,伸出二指,向着门外微微勾了勾。
铁牢门吱吱呀呀被推开,一头半人高的恶犬,脖子上的铁链子被两个衙役紧紧拽着,咧着嘴,呲着牙,垂着唾液,寻着血腥窜到地上那人身前。
咔嚓咔嚓,那血淋淋的膝盖骨在恶犬口中如同蚕豆被磨成了粉,很快没了踪迹。
“我……招……!”
刘弼抬眼望向那巴掌大小的牢窗,粗黑的眉往眉心挤了挤,鼻尖也跟着微微一缩。
“取纸笔,签字画押!”
言罢,刘弼合上书,顺势将书本扔进火炉。腾一下,火焰跳了起来,窜了老高,照亮了刘弼疑云密布的面庞。
“大人,夫人的贴身丫鬟小青姑娘来了。”
刘弼仰面黑脸背对着地上还在写着供词的犯人,右手紧紧握着左手的手腕,左手食指与拇指不停搓弄。
身后报信的衙役一直躬着身子,不敢起身,等着他答复。但是刘弼似是未曾听到一样,自是岿然不动。
供词写好,就着地上的鲜血,按了手印由衙役递到了刘弼身前。
刘弼眉头一锁,瞳孔猛地一缩,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波澜。半响才缓缓合上眼睑,略带疲惫地颓然沉声道:“备车,去现场!”
出了大狱,见丫鬟小青抱着大氅立在寒风中,刘弼脚步顿了顿,斜眼望了她一眼,嘴角微微蠕动道:“随我走!”
……
咕噜咕噜,叮叮当当,车轮声与马儿脖颈的铜铃声,惊碎了多少人家的美梦。
京都城外官道上,此时静得落针可闻。
刘弼狠辣的面庞上挂着不屑,他知道他的路走到了尽头,死固然非他所愿,可自从他拿到了供词,也就真的拿到了“自己”的催命符。
坐在马车内,面朝西南,他缓缓睁开眼,那是他的府邸所在方向,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地方。
“哗!”
道路两旁,一排黑衣人蒙着面,举着火,窜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火光照亮了刘弼的车厢和他眼角莹莹的泪光。
一片箭雨泼天而下,马车顿时千疮百孔。
“回大人,没有发现,会不会我们中计了?他家的侍女之前去过大狱!”
一位黑衣人,左手搭在腰间的剑柄处,右手捻着右侧的八字胡,阴鸷的双目中满是算计。
“打扫干净,别留痕迹。”
“大人,那尸体如何处置?”
“乱葬岗。”
……
尚书府,书房的灯一直亮着。
尚书令蒋昭一头雪白细密的头发梳得整齐,头顶的金丝玛瑙冠,在烛火中栩栩生辉。浓密如刀的白眉下,一对虎目精光矍铄,高鼻梁宽鼻翼,酱紫色的双唇宽厚方正。
这个年纪的人,睡多觉少,夜色深沉,正如他的心思。蒋昭披着大氅,盘坐在榻上,满是斑驳的双手抱着暖炉。
“咚咚咚!”
一阵轻而急促的敲门声过后,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属下去晚了,刘大人去了案发现场。”
蒋昭重重吐一口浊气,肩头微微一动,双眼慢慢眯成一条缝:“现场?”
“算时辰,应该一柱香前便到了。”
蒋昭徐徐闭上眼,满是沟壑的眼角又添了几道深沉的纹路:“知道了。去,带上我的印鉴去找城门尉,祸不及妻儿!”
……
刑部大狱失火了!
冲天的火光,烧红了夜空,众人这才发现头顶漆黑的天幕,早已布满了厚厚的云层,不断翻涌,诡谲异常。
刘弼之妻柳如霜抱着刚四月大的儿子,身后的小青拉着睡眼朦胧的小素雪,靠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的门边,望着那冲天的火光,通红的眼眶中,有泪珠不断滚落。
轰隆隆,一道闪电,一声雷鸣,怀中的婴儿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