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方恒新婚之夜被杀，新娶的娇妻又被人掳走。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从昆山散播开来。许多人都拍手称快：“叶方恒为富不仁，作恶多端，真是恶有恶报。”

这日，一众慎交文友又聚到徐釚的瑞芬堂集会，论起此事，也觉大快人心。兆骞偷问徐乾学：“是不是你舅舅做的？”

乾学道：“不可能，家舅虽与叶有仇，但他一心系天下大事，哪有闲心去理会这等小人。”

兆骞说：“真不知是哪个义士除了这个祸害，据说那名伶当日也不知所踪，兰友若是知道这番曲折，还不得死上几回！”

贺安节却对吴兰友近日来的“风流韵事”一无所知，忙问何故。

兆骞道：“别提他了，这厮自小就专情，现在被那女子迷了心窍，得了相思病，整日在家拜佛呢，谁唤他也不出来。”

安节问道：“哪家女子能让兰友兄如此神魂颠倒？”

计东说道：“还不是那个名旦阮芳红！真是红颜祸水，我看这这杀夫抢亲的大案说不定也因她而起。”

几人接下来一如既往，吟诗作赋、谈古论今。除了贺安节，谁也没再把这事再放在心上。他心道：“兰友兄啊，你整日在家拜那佛菩萨又有何用，要拜，你不如拜我罢！”

吴兰友还在家中顾影自怜。向来勤于研读的他，现在看书上的小字如同蝇蚁。一目十行，却未知所言何物，他信步来到佛堂前：“我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到头来却连个心仪的女子都得不到！”

一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终日拜我，难道不知你所痴迷者，都是自己心中幻影？枉你终日苦读圣贤，却依然为情所困，现如今又来报佛脚。”

吴兰友打了一个激灵，难道佛菩萨显灵了？他四下一望，才发现贺安节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他身后。

“贺兄见笑了。”吴兰友窘道。

贺安节笑着说道：“兰友兄乃长情之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岂有见笑之礼？”他又双手合十，对着菩萨躬身行礼：“观音菩萨，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见我这兄长沉溺情事，不能自拔，方借您的圣名，来点醒梦中人，休怪休怪！”

吴兰友哪有心思与他闲扯：“安节兄前来，也是要劝慰我吗？道理我都懂，你若真的为我好，你就不必再说了。”

安节却一脸认真道：“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奉观音大士之托，请你来庄上吃酒。”

“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要喝酒，你找兆骞他们去吧。”吴兰友有些恼道。

“非也非也，亏你终日礼佛，怎知我就不是菩萨化身前来点化？看来你还未精诚所至。如今我这真神来了，你却不敢信上一回。”贺安节又摇头晃脑地说。

吴兰友见他竟能把这调侃之语说得如此一本正经，真拿这个诡计多端，又宅心仁厚的友人没有办法，终耐不住安节的一番软磨硬泡、引经据典地纠缠。“也罢，我就随你走一遭，看你到时还能耍出什么花样！”吴兰友无奈地随贺去了古风庄。

兰友满脑相思，往日的碧波荡漾在其眼里也如一潭死水，他木讷地随贺安节来到庄上。贺将其引入一房间，见一桌酒菜已摆好，却不见有其他客人。

吴兰友说：“心想：“莫非这鬼子安还请了兆骞等人来作陪，我恐怕又着了这厮的道了。”

贺安节依旧是一脸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兄长稍安勿躁，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吴兰友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久，廊上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一路向这边走来。听声音，显然是一女子。“估计是这鬼子安见劝我不成，又搬来夫人。”吴兰友心想。

随着房门缓缓推开，吴兰友惊呆了，映入他眼帘的是个美艳女子。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简直怀疑是在做梦。眼前的女子竟是阮芳红，今日她素颜相见，更显清纯质朴，在吴兰友眼里，恰似一不染凡尘的仙子掉落凡间。吴兰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贺大哥都与我说了，小女子承蒙公子垂青特来一见。”阮芳红声音依旧是那么清脆悦耳，宛若天籁。

这天上掉下来的美事，打得兰友措手不及，曾日思夜想，此刻脑海中第一念想竟是要逃，他忙慌张施礼：“小生不才，让姑娘见笑了。”

阮芳红莞尔一笑：“贺公子说你满腹经纶，怎么今日倒拘谨起来。我只是乱世一伶人，何劳公子对我如此挂心？”

兰友道：“姑娘此言差矣！自第一次见你，眼中便再无它物，也曾无数次地在梦中与姑娘相会，不知这是否算那戏中的前生缘定？”

阮芳红低眉垂目，含羞不语。

吴兰友忽回过神来，问到：“不知姑娘今日怎会在庄上？你不是已……”

阮芳红方把事情经过都说与吴兰友。

那日贺安节与六公子和兼汝拜别后，一路将她带回古风庄。叶继武得知叶方恒已死，心中大快，可他却嫌阮芳红是奸贼阮大铖的旧人，经过安节与玲儿的一番劝说，见芳红也确是苦人，才答应收留。

后来安节知道了吴兰友还有这般心念，觉得是天定的缘分，便想成就此好事。阮闻之也大为所动，没想到戏外亦会有如此痴情男子！她早对那小生心灰意冷，便应了安节夫妇，愿与之一见。

听完芳红的述说，兰友大为感慨：“真是好事多磨！佛菩萨可怜我这一片痴心，才婉转曲折，把梦中人送来身边。

两人相识恨晚，又在安节、玲儿夫妇的极力撮合下，很快订下终身。

见阮芳红被吴兰友从庄上接走，叶继武心也欢喜，毕竟是一桩成人之美的好事。眼下，外孙仁儿已能冒出话儿来，一口一个外公，给叶添了不少乐趣，可有一心中羁绊，一直令他隐忧，无福消受眼前的儿孙绕膝之福。

大弟子杨忠已经一年多没有音讯了。他自从追随永历朝廷，一路跟着朱由榔东奔西逃。现永历帝总算为大西军接管，却又成了孙可望的笼中之鸟。杨忠一直以书信与师傅联络，而这一年来信息却中断，叶继武始终有不祥预感。

孙可望诛杀永历大臣如捻死蝼蚁，就在去年，孙可望以阴谋附逆的罪名，将永历身边的十八位大臣一并处死。这里面会不会有忠儿？叶继武不敢再想。

恰在此时，二弟子梁克用那边也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在淮安，新任漕帅蔡士英已到任多时。这个新漕运总督果然是个铁腕人物，他处事雷厉风行，一丝不苟，又有些刚愎自用，却不似那上任总督那样奸滑，贪婪。这对梁克用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他继任以后，对原来漕府的嫡系都不予以重用。梁克用也被蔡收回了掌管漕标的兵权，另行委派他到通州任仓场侍郎，总掌漕粮验收及转运等事。这也是个肥缺，但是漕台元老都知道，对梁来说，实则是大才小用。

梁赴任新职后，即没有怨言牢骚，也没有像前任那般中饱私囊。一如既往地做他的钉子，直到有一天，蔡士英把他急召回淮安。

原来，军方有消息：郑成功麾下大将、海澄镇帅黄悟率众献海澄归顺朝廷。

顺治十三年（1656），清平南王尚可喜统兵万余人回夺揭阳，使郑军损兵折将。郑成功论处揭阳丧师之罪，斩苏茂，黄悟被记责，“戴罪代守海澄”。黄悟与副将苏明决议向清廷投降，同年六月，二人率众献海澄归顺清廷。

海澄是郑成功建造多年的抗清壁垒，黄悟此举不仅使郑失去数百万计军械粮饷，更失去这个拱卫厦门的重要据点。清顺治帝为此于封黄悟“海澄公”，给予敕印，开府漳州。黄悟又向清廷鼎力举荐施琅，为清廷奋力征战。更要命的是，黄悟将郑成功在内陆的山、海五路商行的绝密军机都泄漏给清方。所幸机构严谨，且无从得知这十路商行的具体地点和首脑。

同时，在黄悟的献策下，清廷颁布“禁海令”，严令“寸板不得下海、片帆不得入口”，以断绝郑成功的财源，企图困死郑成功。多少沿海谋生的渔人和商贾，从此断绝了生计。

清廷下令漕台，一路彻查运河沿线商铺，一定要揪出山五路商行的秘密据点，而且，清廷得悉总部就在杭州。

蔡士英通过近一年的观察，漕府上下，能担此任的非梁克用莫属。此人年轻有为，而且不贪恋钱财，因而，召他回来委以重任，命他彻查沿河往来的船只及商铺，以捣毁郑氏秘密据点。

梁克用心中暗喜，蛰伏了这么久，终又被启用，正要领命告退，却又被蔡士英叫住。

“不知克用今年贵庚？”蔡问道。

梁克用一愣，只能如实作答：“在下明‘天启’六年生人，今年三十整。”

“嗯，这年纪真好啊，果然是年轻有为。想我像你这般年岁时，还是太宗旗下的一名小小督尉。”蔡士英说道。

“大人福泽深厚，一路追随皇族，立下战功赫赫。为官后政绩可陈，远非下官可比。”梁克用说道。

蔡一摆手，说：“你也不用恭维我了，我早就看出你的与众不同。在那肥缺半年多，竟未贪一两银子，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已凤毛麟角了。”转而又一个无缘由的问题抛来：“听说你至今还尚未婚配？”

梁克用更是摸不着头脑，大人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颇为冷淡，怎么忽然对自己的私事如此关心？难道是露出了什么马脚？

他当然不会告诉蔡，师傅暂不让他成家，以免为家室所累影响大业，他更不会告诉蔡，他一直心系师妹玲儿，无奈她被师傅许配给了师弟。想到此不免心有苦涩，应道：“在下以为，大丈夫应以国事为重，现流寇一日未灭，何以为家。”

“欸，你此言差矣。大丈夫更应先成家立业，方能治国安邦。不过，你忠心可鉴，实在难得。你仪表堂堂。又有过人的才能，按理说早应妻妾满堂。我倒有门绝好的人选，是我同僚之女，眼下正值妙龄，人又贤良淑德，不知你可否愿意？”

梁克用眼下本无心婚娶，但顶头上司的面子又怎能轻易驳回。而且，他隐隐感觉到，这蔡看他的眼神，颇耐人寻味。他生怕蔡起疑，不知如何拒绝：“多谢漕帅关心，小的……”

“你今天怎么这么吱吱呜呜，这不像你平日做派！我知道，婚配乃是你情我愿，有机会我为你引见此女，如果真的情投意合再说也不迟，你大可不必迫于我之淫威而勉强为之。哈哈哈……”蔡一改往日的严肃。

“多谢大人抬爱。有您做媒，小人求之不得，只恐高攀不起。”

“那很好。还不知府上高堂是否愿意？”

梁克用又心房一颤，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蔡士英是在试探他。漕府上下，谁不知道他家中父母早亡？蔡今日能这般问，显然是想进一步核查自己来路。梁凄然道：“在下福薄缘浅，家中双亲早亡。未能尽子女之孝，此乃我终生憾事。”

“人必有一死，你也不必挂怀，见你如此优秀，想必你双亲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却不知令堂生前是在哪处高就？”蔡接连发问，丝毫不给梁思考的时间。

“先父是江阴一小吏，在我五岁时病故，之后母亲也因病去世，我自小被做佃农的叔叔抚养。他无儿无女，如今也已故去。”梁悲伤地说，他对这套说辞，他早烂熟于心。

“贤侄命苦啊！”蔡叹息道。“不知你的文武韬略，师于何处？”

料定他早做足了功课，梁克用不敢隐瞒：“叔叔过世后，我曾得拜于恩师叶继武门下受学。”

“哦，难怪你如此出类拔萃，果然是师出名门。叶继武的大名在大江南北如雷贯耳，我仰慕已久，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梁克用失落地说道：“可惜恩师因我擅自参加乡试，又入仕朝廷，已将我逐出山门，此又是我人生大憾事。”

“嗯，人各有志，他人岂能强求。叶先生一生忠于前明故主，其节操可敬。只可惜，他看不清天下大势，可惜了他一身旷世绝才！想当年太祖起兵，满、蒙、汉，各占三分，我身为汉旗，现在不是一样得到朝廷的重用？你年轻有为，当今正是你大展拳脚之时。以你的才干，将来必会大有作为！”……

一只鸽子从淮安徐徐飞来，它掠过太湖上空，扑棱了几下翅膀，一头扎进了湖畔的一庄院。

叶继武看过密信，闭目沉思良久。

贺安节见师父的案头上，已多了一纸文书：

“蔡士英，字伯彦，号魁吾，锦州人，汉军正白旗。初为明朝守备，崇德七年（1642年）随总兵祖大寿降清，授世职牛录章京。顺治九年（1652），授江西巡抚，顺治十二年（1655），授漕运总督。其子蔡毓荣，京畿道御史，兼参领，迁秘书院学士。其女蔡毓琳，年方二十二，尚待闺中。”

安节道：“父亲，那个蔡大人有意给师哥做媒，不知是何用意，难道他是有意拉拢？”

“什么保媒，分明是蔡士英看上了你师哥，想要招他为上门女婿呢！”

安节问道：“父亲猜测从何而来？”

叶继武说道：“你当真看不出来吗？我看你也愈发圆滑，别和我耍这套！

见被道破，安节收回一脸惊愕，道：“蔡士英自上任以来，一直对师哥不冷不热，给他排挤到外围。这次召他委以如此重任，就是相中了他的才干。而蔡身为朝廷一品命官，那么多挠头军务，哪有闲心替别家的闺女保媒拉纤？这分明是他想把自己女儿许给师哥，才故作此试探。”

叶继武笑道：“你所言甚是！不过今后不许再装疯卖傻，拍我马屁。”

安节笑着应诺，转而又问：“师哥果然聪明，未露出一丝破绽。可眼下要他如何做，难道真的要他做蔡大人女婿吗？”

叶继武说道：“我也正为此犯难。眼下只有答应，否则，怎能博取蔡士英信任？你去告诉你师哥，就说他也老大不小，该考虑成家了。是否娶蔡家女儿的事，他可自作主张，为师不再干预。”

安节见师傅还是有所顾虑。他深知一旦师哥真的与蔡士英结了亲，师哥能否还会向以往那样，不遗余力地为大明效忠？

叶继武打断他思绪：“先别想那么多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清廷要捣毁郑成功的五路商行，我看这个林老板在杭州的日子也就到头了。让你师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确保林老板和他的财产安全撤离。那可都是郑成功苦心经营，赖以抗敌之资。一旦落入敌手，损失不可估量！”

蔡士英确是要把女儿许给梁克用。要为爱女招婿，他怎能不仔细探查一番。自他接任以来，一直在对梁克用暗中观察，发现梁确实是个栋梁之才。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而手下的官兵都是平庸之辈。况且，他在梁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所以更对他格外留意。

只是有一点令他颇为生疑，梁克用在这个肥差上，竟是丝毫不贪。听说连逢年过节时客商送的礼物都给拒之门外。“水至清则无鱼”，常人怎会珍惜羽毛到如此地步？能够在复杂的官场走到今天，蔡不是等闲之辈。他有心将女儿许配给他，必须要彻底摸清此人的来历，故而有了先前一番试探，梁说话滴水不漏，令蔡的疑虑打消，他不愿再深查下去，因为，他喜欢这个下属。

没过几日，蔡士英便召梁克用来议事。梁克用风尘仆仆，却见蔡士英同一女子在等候。蔡介绍道：“这是小女蔡毓琳。她从小就被宠坏了，你可要多担待些哦。”

梁克用早有准备，但见此女，穿着一身旗人女子的装束，身姿曼妙，虽说不上天姿国色，倒也亭亭玉立。蔡士英知趣地找个借口走开，只留下他们两人。

梁克用却失了往日得从容，不免有些拘谨，倒是蔡毓琳先开了口。“听说梁大人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我从前以为只有北方的汉子才这么威武雄壮，今日一见，倒令我对江南男子的印象颇有改观。”

见她说话这样直率，梁克用放开了许多：“姑娘过誉了！我看姑娘更是性格豪爽，也不似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大有边疆风采。”

蔡抿嘴一笑：“梁大人说话倒也够耿直。是的，我自小在关外出生，后父亲四处征讨，携家眷不便，我儿时就寄养在辽东外祖家。边地居民大都粗犷豪放，我虽自小受教私塾先生，但言新行举止，仍不免浸染边风，说话更不会拐弯抹角，望梁大人不要见怪。”

“怪不得姑娘这样直率坦荡，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梁克用这句确实是实话。蔡毓琳举止得体，又性格直爽，毫不扭捏，很符合他心中佳偶的形象，更使得在外孤身漂泊多年、常年与官兵为伍的他，注入了一丝柔情。梁克用没有理由拒绝蔡家，更没有理由拒绝自己。

安节又来传递消息，他一脸坏笑道：“师傅说，委屈你了！

梁克用已喜不胜收，又笑着把师弟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