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图书管理员的悲剧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立的存在。婚姻是物质形态的社会习俗，只是身体和生活的结合，不一定是灵魂精神的契合。我同意身体归属于他，生活和他分享。但，我的灵魂，还是在我自己的属地翱翔。
我出生成长在一个小城镇，大学毕业后来纽约找工作机会。为了谋生我在酒吧做女招待，他是酒吧常客，对我发起异性的猛烈进攻。如果你问我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爱情，我会说一开始仅仅是被宠爱的感觉。我在五岁时，父亲就去世，母亲改嫁远走他乡，我没有姐妹兄弟。我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直到高中毕业之后离家上大学。我记不得什么是父爱和母爱。他比我年长很多，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而我呢，则从以前人生的残缺中得到了弥补，得到了我幻想中的父爱和宠爱。结婚后，我住进他的高档公寓，那是上流人士住的社区，我开始享受上流社会的物质和文化。
他不让我工作，怂恿我进入贵妇人社交圈，也是他的脸面光彩。我本可以毫不费力进入现代贵族圈子。所谓现代贵族就是无需精神淬炼和献身准备，只要有财富垫脚即可挤进那个阶层。那个阶层本身只是以物质做基础，而这个物质基础是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获取。我的丈夫有物质能力将我提拉到那个阶层。可我不是那种喜欢在骄奢淫逸中打发时间的人，时间必须为人的存在服务。我觉得空闲对于生命是有罪的，我要出去做事，做和我大学专业相关的工作。我上网申请一家艺术馆工作，经过面试，馆长很欣赏我，就聘我做了他的助理。我工作非常仔细努力，我的艺术史专长很快就在工作上显示出来。馆长对我的能力很满意。我每天在艺术氛围里工作，令我愉快和满足。
某一天，我起床后去厨房烧水做早餐。这是我通常做的事。那个早晨我心情很好，一边做早餐一边思考当天要做的工作。丈夫来电说他已经到达拉瓜迪亚机场，七点左右可以到家，我说我做早餐等你。他经常出差，我已经习惯了。我做周一到周五的早餐，周末二天我们去餐馆吃早午餐。如果他在生意旅行，我就不做早餐，去楼下咖啡厅买。丈夫通常在我早餐将要做好时来到厨房，他会先吻我，说我爱你，然后我们一起用早餐。就像一个设定好的生活程序一样精准。
我煮了咖啡，用平底锅放到炉灶煎培根和鸡蛋。再把面包塞进面包烤炉，把黄油从冰箱取出来放到桌上，还有橘子酱苹果酱草莓酱什么的可以任意搭配。那天早晨，当丈夫走进厨房时，带着一脸疲惫和不悦，也没有吻我说我爱你，他在餐桌边坐下沉默了一会，直愣愣看着我。我感到害怕，问他是不是人不舒服。他突然提高声调说你不要再装了，你看看你情绪多么高涨！你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特别的魅力，每一根血管都膨胀着欲望的激情！但不是为你的丈夫，是为另一个男人，你心仪的情人！他双眼突出，面孔通红，胸口起伏。他嘴里蹦出的每一个词都是子弹乱纷纷向我射来。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歇斯底里发作，神经如此错乱，我忍耐着，把咖啡端到餐桌上，希望他能喝咖啡，住嘴。他端起咖啡喝了几口，但，并不住嘴：你和他白天一起工作还不够，为何还要以邮件传情？我已经看到你们通邮件的全部内容。你们在邮件里以艺术的幌子谈情说爱！说！你们私会了几次？
卑鄙，恶毒，肮脏。他骇了我邮箱偷窥我的私信。我和馆长商讨一些工作中的想法，交流艺术上的见解。我承认，这使得我精神得到提升得到愉悦。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互相欣赏互相吸引是事实，不受婚姻的束缚，婚姻不在此范畴，和作为婚姻的另一方毫无关系。这就该受到恶意诅咒肆意谩骂？
这高尚优雅的餐厅如沙子垒起来似的，慢慢被他的恶毒狂暴击破镇散坍塌，我被埋进了沙堆里，透不过气。而丈夫继续吼叫：你背叛了你的丈夫，你这个移情忘恩的贱人，你这个学艺术的骚货。你知道吗？没有我你只配在酒吧为人倒酒。他狠狠拍打餐桌。他的素养就是挣钱花钱。我是他花钱买来的商品，他发现这商品有灵魂，这灵魂不属于自己，他怒不可遏。
我有必要和他辩解吗？培根在平底锅里吱吱作响，该起锅装盘了。
我脑子嗡嗡作响，我嘴里发出这样的言语：我正式要求与你离婚。他顿时狂吼：啊哈！好啊，离婚啊！你可以投入你情人的怀抱！你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他突然如猎豹一跃上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狠狠搧我耳光，左一下，右一下，我还手无力，任其施暴。他搧累了，放开我，回到餐桌边上一屁股坐下喘气。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把我击晕，我瘫软在地板上。脑子一片混乱。
（她应该让自己一动不动，僵死在地板上。也许他很快离开餐厅，离开家门，去其他什么地方吃早餐了。毫秒之差的人生啊。）
培根烤焦在冒烟，刺鼻焦味在厨房回旋，如焦尸的气味，我从地上挣扎爬起走到炉灶边，我关了炉火举起平底锅，我想把培根倒进垃圾桶，然后放进水槽冲洗，冷却火烫的平底锅。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力量控制了我，似乎有一双巨臂托起了我的双臂，平底锅被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朝那个男人的后脑砸去。他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呼呼喘气，他不懂弱者会转换成强者，强到极点会做出恶魔举动。Demon called，我完成了一个恶魔的恶行。他捂住流血的后脑转过头，惊恐地看着我。我毫不犹豫再对着他的前额砸下去，愤怒使我力大无比。锅底很烫，烤焦了的培根从平底锅里跳了出来扑在他头上脸上滋滋响。他灰白的头发沾上培根的油腻发出刺鼻焦油气，他嚎叫着从座椅上跌下。我僵立五秒，扔掉平底锅走出厨房，我关上卧室门，躺在床上陷入无助的荒凉中。
（有很多可能。
其一，丈夫从地上爬起来，用冷水冲了头，抓起一把厨刀冲进卧室；
其二，丈夫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爬到厨房电话机旁，用尽力气拨打了911；
其三，丈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生命力渐渐消失。）
我在床上昏沉了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我脑子一片空白空洞，似乎被拖到了另一个空间，轻飘飘在一片混沌中游荡。恐惧的本能让我从床上跳起来，我走到卧室门口仔细听，什么也听不到。我打开门，轻轻走出去，走到厨房门口。他卷缩着躺在地面，他的头浸淫在一滩血迹中。
经法医鉴定，结果是，他被一个钝器猛击数次致脑颅开裂流血过多死亡。我被精神鉴定后，结论是属于强刺激后精神状态失常。在法律上，我不算是故意杀人或报复杀人，我没有预先准备好杀人凶器，平底锅不能算作凶器。最后庭审的结论是被暴力后自我防卫过度致人死亡。陪审团一半同情我，一半憎恨我。但是检方认为我手段残忍，心地冷漠，居然任由其丈夫受伤躺地那么久不救，自己睡觉去了。如果尽早施救也许能挽回他的生命。法律不能容忍我，我也不能容忍我自己。我本可以忍耐他的暴力一次，我本可以离开那个家，永远不再看到他。我但愿那时的我意识足够清醒，足够到能够走出厨房，不再回头。
我的灵魂被魔鬼附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