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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停薪留职三年期满,选择让他为难,是做为一个失败的闯荡者回到生活无忧的发电厂,还是继续朝不保夕的无根生活?放弃自由他心有不甘,可是稳定的生活却产生着强烈的吸引力。“如果三年前毅然辞职,现在我就不会为选择而烦恼。可是,假如当初真的辞职了,现在我会不会为此后悔呢?”他矛盾地想到。
犹豫再三,最后他想,“如果拥有成熟的思想,如果能够写出自已渴望的文字,我就不会在乎清贫飘泊的生活。可是既然不能,既然在报社写字也仅仅是一份工作,那为什么不选择一份更稳定的呢?虽然电厂泯灭个性没有自由,但至少不用每晚睡觉前为明天担忧。选择安稳,难免有所牺牲,这是必要的代价。自由是艰难的,它常常干不过饭碗。以我目前的能力,我还无能享受它。在安顿好灵魂之前,我不能不首先安顿好我的肉身。自我实现固然是人生的最高需求,但却需要温饱与安全做为基础,二者不应彼此蔑视。我不能再依靠父母。经济独立是自我独立的前提,既然工厂每个月都能在固定的日子给我开工资,我为什么不去取呢?”
当初抛开单位一心自由翱翔,结果却铩羽而归,这多少总会令人尴尬与惭愧,然而他对此却并不在意。他的内心已经磨炼得足够粗糙,不再像刚上班时那般敏感了。“面子这种事,多半只是自已想的,他人以为的得失与你有什么关系?”他这样想到。
元旦一过,他便辞了报社工作回到电厂人事部报到了。一周后应约再来,与一批下岗职工一道填了岗位意向表,在表中屈指可数的几个备选岗位中,他选择了体育馆的电工岗,表中最好的岗位。三天后人事部打电话通知他电工岗位已经落实人选,要他重新选择。他再次来到人事部,部门主任告诉他目前只剩下清扫队和保卫部经警两种岗位了。他向主任坦言想要继续干 他离开的电气专业。主任解释说,“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你毕竟是大学毕业,可是现在没有空岗。等机会吧。我们一起等。”这当然只是托辞,这个工厂,如果关系硬,因人设岗都不稀奇,但他并不介意,毕竟是他自己不想找关系托门路。“多谢主任关心,那我选择经警好了。”他笑一笑说道。
经警即经济警察,穿一身橄榄绿制服,腰扎武装带,头顶大檐帽,看上去更像是军人。在厂里,他们的职责是守门和厂内治安,也就是保安。
站在工厂的大门口把门,看着以前同一车间的同事们每天出入,换做从前的他,是无论无何不能接受的,现在他对此不以为然,“我为自已活着,他人与我何干?一个人岂能让他人的眼光所伤害。”
经警工作需要倒班,一值三人,工作一天一宿,然后连休三天三宿。这工作没什么操心费力的事,可以说相当惬意,唯一的苦差事就是站岗。三人轮换,一次站一个半小时,基本上一天要站上两次,不管风吹日晒,都要身姿端正,的确累人。
上班不久,按保卫部长安排,他开始负责为部门做网页,这是厂里的要求,每个部门都做。他去电脑城买了Framework的安装光盘,又去图书馆借了相关书籍,一番试练,很快掌握了简单做法。下班后,他去部门办公室工作一上午,部里的女科员云配合他,给他提供部门的相关资料供他录入。
在门口站岗时,有从前的同事在出入时与他聊天,表示他当年离开单位实在可惜,耽误了发展。对此他不置可否并不辩说。从他们的角度看,不能说他们错了,但在他的角度,他知道自己其实得到的更多。那份收获,是在这个日复一日日日相似的工厂里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况且当年离开单位并非出于理性的权衡,而是心理危机不能不为,这一点,又岂能以对错论之?
在例行工作之外,他们有一项特殊任务,就是保卫电厂的储煤。厂里的煤场面积很大,煤堆相连,像一截起伏的山脉,由火车运煤进来。之所以需要保卫,是因为煤场所毗邻的一大片棚户区,总有居民随着火车跑进来打开车厢侧板卸煤装袋偷走。
一天下午上班时,煤场打来电话,说有一伙人溜进来偷煤需要支援。放下电话,他的两位同事便提着橡胶警棍出警了,他留下看家。约摸四十分钟左右,两位同事回来了,还连拉带扯地带回一名三十几岁的妇女。在保安室“审讯”她时,他明显感到伴随着同事的厉声喝问,行使权力的快 感也在他的身上蠢蠢欲动。这让他肃然而惊了,“人是多么热衷于行使权力啊。一旦拥有管制的权力,便失去自控放纵恶意。这是可怕的,对此应当保持清醒,不要让自己做出坏事。”想到这里,他立即收敛了,对两个同事说:“她说话语无伦次的,也问不出什么。咱们汇报部长,等他来处理吧。”
与两位同事共事不久,他便在他们身上明显感到一股豪气的存在。他们都是复转军人,军人的豪爽与义气,是之前他在报社与商人、政府官员及文化人打交道时从未感受过的,也是他自身欠缺的。他有意无意地学习着他们,但在接待陌生来客时,他不认同他们那付审视与质疑的姿态,那是他在招揽广告登门入室时深为反感的。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面对气势十足的访客,他们也同样绝不会给予对方自以为会得到的通融,越是炫耀自己来头大的他们越是挡驾。不许开车进厂,电话联系,入门登记,出门回执,全套规矩,一样也不能少。“别在我这儿装B,摆谱吓唬谁呀。我才不惯着他们,谁知道他们是真的假的。”同事们这样在公事公办中实施着对渺视的反制。每每遇到这种事,他都禁不住想,“这世界处处都是权力斗争,或是显而易见,或是隐蔽微妙。人真是一种权力动物,异于禽兽者几希,为什么就不能为对方考虑一点呢。
3
五月过后气温升高,站岗更辛苦了。恰好这时厂里编制调整,经警撤岗,安保外委。于是一身披挂上交,他就此别过了人生中为期三个月短暂又新奇的经历。
他们随后参加了厂里安排的上岗考试,竞争屈指可数的几个可选岗位。岗位都是厂里最为苦脏累险的,所以他报名答卷都全没上心。一周后成绩公示,他与其他三名经警便到修配车间铆焊班报到了。
铆焊工人是与铁打交道的,像是现代的铁匠,只是工具现代了。他们要用电焊、火焊、大锤、剪板机、滚板机、钢锯、无齿锯、电动葫芦、叉车等等工器具,对方钢、圆钢、角钢、扁钢、钢管以及各种厚度的铁板进行加工,将他们制成企业需要的各种各样的铁件。这是个粗活力气活,但也相当需要手艺,比如用一块8mm厚的长方形大铁板卷成直径800毫米的圆柱形管道,就很不容易,单说抡起大锤将管缝砸平这样看似简单的事,也不是光靠力气就能干好的。
每天戴着一顶长檐的蓝色软帽,穿着一身沾满铁锈的工作服在机器的轰隆声与大锤的咣当声中干活,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工人的力量和气质。
宣传海报中的工人形象,通常都是粗犷豪放,乐观昂扬,充满了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而他所了解的工人,其实是相当沉默的。他们的力量并不是在粗噪门的叫喊中,而是在他们的沉默中。工友们合作干活,默契都在眼中手上,并不需要说什么,在满耳的轰响中,别说说话,就是贴着耳朵大叫也是很难听清的。
在午休的轻松时刻,工友们聚在一起打牌。与他一道上岗的三个转业兵也加入了打牌队伍。他不会打牌,但喜欢在一旁看那大呼小叫的表现各异的热烈场面。每天看上一会儿,他就会走开,带着他心爱的书走出厂房,走去不远处的储煤场。
那里空间相当开阔。在铁轨旁边,有一个矮的水泥台,他喜欢坐在地上,叼着根青嫩的草茎,靠着它读书。
午间是安静的,微风拂面,吹来带有草香的自然的气息,偶尔会有飞虫落在书页,引他离开文字,去观察这小小的造物的杰作。放下书籍思考时,他的目光越过眼前四对亮闪闪的铁轨,望向斜对面三五十米开外的煤山,那一脉闪光的乌黑在空旷的蓝天下突兀耸立,如同一个超现实的梦象。
劳动渐熟,各种工器具的操作使用他都掌握了,只是电焊技艺不够娴熟,总免不了被弧光灼伤眼睛。在那炫目的瞬间之后,并不会马上产生异样的感觉,难受是到了晚上。煎熬在那样的夜晚,两只眼睛仿佛被扬进了一大把沙粒,磨得眼珠生疼泪水不断,别说睁开眼睛,就是轻轻地动一下眼珠都痛苦不堪。老师傅们说治疗此症滴入人奶最为有效,可这样的方便哪能获得。在辗转无眠的一整夜痛苦中,他一次次地想到,所谓人生的幸福,不过就是能够轻松地眨眨眼睛。伤了多次之后,他有些畏惧电焊了,害怕自己本来不好的视力会更坏下去。
4
工作基本稳定,开始有同事和亲戚给他介绍对象了。他没有考虑过结婚问题,但同事的好意不好拂逆。相看了三四个之后,他发现她们明显介意自已的工作。当今时代,“工人”这个标签在婚姻市场中毫无优势,何况他又是工人中最工人的那种。“无论怎样给人划分三六九等,都不应该鄙薄劳动。凭劳动吃饭并不羞 耻。可是从事这种简单的劳动而不思改变,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无能?”他不平地想,“既然同样付出辛苦,我是不是应该争取一个更好的岗位?”
进入秋季后,他们车间主任承揽了一项空气预热器的机械加工项目,指挥车间全体工人天天加班干活。辛苦两个月项目结束,主任只发给工人很少的奖金,引得工人议论纷纷,说他只顾自己捞钱,他离了婚净身出户,天天嫖宿浴馆包女人,当然需要钱了。
新年到来,春节之后,车间又承揽了一项工程,计划五月开工,八月结束。加班的生活又将开始,车间有几个工人先后活动门路调离了。他想,一旦工程开始,他又将没有时间去图书馆了,午间需要小憩,读书也不可能了,下班回家要早早躺下,否则第二天会爬不来。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难道不是在浪费生命吗?给钱少也就罢了,剥夺时间就太过份了。没有时间,也算是一种贫穷。他羡慕离开的人,也动了心思想要离开。
七月之后,工程接近尾声,他承担的责任已经尽到,他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可是没有门路,离开谈何容易。无可奈何中,他突然想到直接去见厂长,向厂长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厂长上任一年有余,因推行改 革引起很多人不满,这至少说明他不是官僚,见一下倒无妨,就像在报社时天天去见经理一样。再想又觉不妥,毕竟厂长不是说见就见的,何况有些事情也不宜用话语表达。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写信稳妥。于是便提笔写信,说明情况,表达诉求,字斟句酌,字数不多,倒也情真意切。写好后又认真誊写一遍,让文字端正大方,又检查了标点符号没有错误,才装进信封,并不封口。第二天早上,他提前二十分钟到厂,先到了厂长办公室——拜访厂长都要在此预约——向厂长秘书说明来意,然后将信递上拜托转呈。从厂办出来,他为自已的行为冒昧有些担心,同时又有一种“做了就做了”的释放感。
三天之后就有了回音,快得出乎意料。那时他正和两位工友在嗡嗡作响的厂房里用手拉葫芦拽起一个DN500的阀门准备在管道上焊接,车间的事务员跑来找他,大声告诉他厂办打电话要他过去,马上就去。
来不及回班组换一身干净的工作服,他便急忙走去办公楼。
进到楼里,先去卫生间洗了手脸捋捋头发,然后才疾步上楼到了厂办。
厂长秘书告诉他稍等一下,前面还有两位在等。他想回去换身衣服,又担心来回路远耽误时间。不料竟一坐四十分钟,前面的那位完事出来,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他正担心厂长恐怕要午休了,厂秘过来告诉他,可以进去了。
厂长说话果断直接,问答几句,便径直说道,“有人说我是唯学历论者,那不恰当。但在不了解能力的情况下,把机会给予学历更高的人是很正常的。你的情况我基本清楚了,我会考虑你的诉求,给你一个答复,时间不会很长。你先回去安心工作。”谢过厂长走出来,他反复琢磨厂长的话,总是觉得心里没底。
回到车间,迎面正遇上他们主任。“去找厂长啦?”主任笑吟吟地问他。
事情怎么传得这么快?他想,越级上访,最为领导所忌,主任会不会以为我是去告‘御状’了?
“就是想回到本专业,”他如实回答,又补充道,“是我个人的原因。”
“不想跟我混了?”主任随和地问他。
“上学学专业好几年,现在越来断越觉得丢了可惜。”他诚恳地说,确是实话。
他们主任待他不错,曾找他谈话,有意栽培他当班组技术员。现在他有了“贰心”,以后工作恐怕不好干了。
好在四天后车间事务员便通知他去人事部取调令。事情来得这么快,让他满心惊喜。
人事主任拿了调令,指点他签了字,递给他说,“现在这个岗位正对你的专业,机会来之不易,好好珍惜吧。一个人总是跳来跳去的,哪个领导也不敢重用啊,最后耽误的不还是自己?”接过调令他向人事主任道一声谢,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讥刺。离开人事部,他仍为事情来得太快而心潮难平,“我的命运就这样转变了?这就像是做梦一样!就决定命运这一点来说,可以说厂长就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