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穿上解放鞋,戴上斗笠,朝外面走去。我锁好门,拿了塑料薄膜遮挡雨点,跟在他身后。小雨沙沙作响 ,路面又湿又滑。很快,我脚上的千层底布鞋就湿透了,并且还沾满了粘糊糊的黄泥巴。鞋底上的软泥越积越多,越来越厚……我们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泥泞的路上,只听见脚底下一阵阵“吧嗒——吧嗒——”的响。
周医生的家就在前面——“人”字形路口的前方。不多时,我们就来到了目的地。麦草盖起来的土屋里,有几个人围在周医生身边,等待看病。他的房前有几株杯口粗的洋槐树,一串串含苞待放的花蕾从碧绿的叶子中间垂下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爸爸停下脚步,低声说:
“丽文,雨天进屋,要先把脚上多余的泥巴处理掉,免得弄脏人家的地,自己感觉也更轻松。”
“嗯,好的。”
爸爸环顾四周,找到一块小石板,抬起脚,利用石板的边沿和棱角刮去鞋底厚厚的软泥。我边看边学,也抬起脚,在石板边上蹭着,磨着。从两双鞋底上剥落下来的软泥,足足有四个拳头那么大。我们卸去了足底沉重的“包袱”之后,走起路来轻松自如。只是,我穿着水淋淋的布鞋,走路时难免要发出响声。
我们迈上台阶,收好雨具,站在房檐下。
周医生穿着白大褂,正在给一位小男孩检查身体。小男孩约莫五六岁,长得又黑又瘦,身上穿着缀满补丁的衣服,背靠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妇人。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妇女,正在给她的小宝宝哺乳。
爸爸见了周医生,淡淡一笑:
“周老师好!”
“周叔叔好!”我站在爸爸身旁,小声叫道。
“哎——你们请坐!”
我紧挨着爸爸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排队等候看病。
周医生名叫周柏森,中等个子,鹤发童颜,脸上架着一副透明的眼镜。本应俊朗的一张脸,只可惜被一张歪向一边的嘴巴给弄糟了。因此,乡亲们暗地里都叫他“周歪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一直过着单身的日子。没有病人的时候,他就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上、货架上、写字台上,都摆放着与药有关的东西:药箱、药瓶、药柜、药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浓浓的药味儿。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药瓶。其中,有个透明的广口圆玻璃瓶,特别引人注目。里面装着好多好多的宝塔糖——红的、黄的、白的、绿的。色彩是那么的鲜艳,纹路是那么的清晰,样子是那么的可爱!
那时候的农村,卫生条件普遍都很差。村民们健康意识淡薄:渴了就喝生水,饿了就啃生地瓜。比方说,刚从土壤里挖出来的茅草根、番薯、花生、胡萝卜,只要将泥巴搓一搓,就塞进嘴里,并且还嚼得有滋有味;菜刀、菜板生熟不分;人畜共用一厕……村民们之所以要生病、闹肚子疼,怎能不是常有的事情呢?就我们家而言,因闹“肚子疼”而不得不去找周医生看病,几乎年年都有。处方里,好几次都有香甜可口的驱虫药——宝塔糖。
那些彩色的“宝塔糖”伴着我们渐渐长大,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往事一桩桩,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每每见到或者想起它来,甜蜜中略带着几分涩涩的酸楚。
周医生从那个广口瓶里取出几颗宝塔糖,关切地看着病人,嘱咐道:
“宝塔糖要在肚子不疼的时候吃,拿着!吃药的同时,最好吃些香喷喷的零食,像炒豌豆、炒蚕豆、炒花生,之类的香东西,目的是为了吸引虫子上钩。记住,食物一定要煮熟了再吃,不要吃生冷的东西!要勤洗手,勤剪指甲……”
小男孩看完病离开了。接着,周医生要给怀抱婴儿的妇女看病……
周医生的隔壁,住着一对瘦弱多病的无儿无女的老年夫妇。在没有病人的时候,这座院子里就他们三个人。
过了一会儿,终于轮到我的爸爸看病了。周医生给爸爸号脉、听诊、看喉咙、量体温……用一支钢笔在处方笺上写着,还关切地问这问那,似乎超越了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周医生跟我们同在一个生产队,两家相隔仅百步路。他去井边打水的时候,我们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就可以看见他。
周医生拿起勺子,分别从几个不同的药瓶里舀出一些形形色色的药,放在几张摊开的草纸上:这些花花绿绿的药品中,有整颗的,也有半颗的。他小声地数完之后,把草纸上的药包起来,放在桌上,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们父女俩,说:
“春季是各种疾病的多发季节,容易患‘春瘟’——特别是青蛙呱呱叫的时候。乍暖乍寒的,最容易感冒。”
“咳咳咳,是的。早上,我下地干活,热了脱去衣裳,不知不觉就感冒了。”爸爸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点点头说。
“哦,不要紧的。你把我配好的药拿回去吃了,再睡一觉,捂出一身汗来就对了。千万要注意,不要再图凉快了!嗯——趁现在没有病人来,我要煮饭去了。”
爸爸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说:
“周老师,嗯——我手头紧(没钱)……过几天再付药费,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们回去吧!陈兴隆,注意休息,身体要紧!”
“嗯,谢谢周老师!”
我赶紧抓住爸爸的衣角,轻轻摇了摇,低声说:
“爸爸,我想要个纸盒子来耍,你对周叔叔说吧!我……我不敢……”
“为什么每次都叫我开口要这些东西?丽文,这点小事你都不敢说,将来怎么办?不要害怕!大胆一点!周叔叔人好,你大大方方的对他说就是。你再不说?那我就走了。”
我不再指望爸爸帮忙,又怕他离开。于是就鼓起勇气说:
“周叔叔,我想要一个纸盒子,可不可以?”
“等一下,我找找看……”周叔叔一面答应着,一面在纸箱子里翻找起来,“哦——这儿有两个,还有几个空的药瓶子,都拿去吧!”
顿时,我心花怒放。
“好的,谢谢周叔叔!”
我愉快地接过周叔叔捧在手里的五件“礼物”:两个装过针药的纸盒子,三个玻璃瓶(大、中、小各一)。茶色的大号玻璃瓶,有如茶杯那么大。绿色的中号玻璃瓶,比茶杯稍小一点,犹如一个小竹筒。无色透明的小号玻璃瓶,跟酒杯一般大小。
“哈哈,爸爸,瞧——我有好多好玩的了!这个大瓶子,你拿去装蜂蜜正合适。两个纸盒子,可以当文具盒……”
“要得。拿着玻璃瓶走路,当心点!”
回家的路上,我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摔下去打碎了我的玻璃瓶子。快到家的时候,我们和妈妈碰头了。妈妈像往常一样,背着一大背篓沉甸甸的青草,一只手牵着耕牛,正往家里走,抬头看见了我们,显得有些惊讶,接连问道:
“你们去看病了?医生怎么说?好点了吗?”
爸爸平静地回答:
“嗯。我发烧了,感冒引发咽喉炎,吃药后睡一觉,发发汗就会好点。”
“快进屋去休息吧!丽文,准备生火,我把牛拴好就回来。”
我们像先前那样,除去足底厚厚的软泥。我换了一双干净的旧布鞋,感觉舒服多了。伴随着“嘎吱—— ”一声,爸爸打开房门。花母鸡从鸡窝里飞出来,欢快地唱起那支熟悉的老歌,仿佛又在告诉我们:它已经顺利地产下了一枚水粉色的蛋宝宝。
爸爸默默地躺到床上去了。妈妈从水缸里打来一盆水,洗锅、倒水、淘米……
平常跟在父母身边学到的本领,现在派上用场了。
为了节省火柴,我点燃灶台上的那盏煤油灯,拿起一把柴草,点燃,塞到锅底。火焰逐渐蔓延开来,不时还伴着“哔哔剥剥”的响声。我双手抱起那把大火钳,感觉实在太重了。草木灰里的那把小火钳倒是比较轻巧,可是太短了,根本就够不着灶膛。于是,我找到一支竹竿来顶替火钳——先把干柴放到灶门口,拿起竹竿,将干柴顶到灶膛里去……
妈妈依然站在灶台边忙碌。
“锅里刚下米,一会儿水烧开了,记得要烧小火——只要保持开锅就可以了,这样能够节约柴草。……我去地里扯几根莴笋,很快就会回来。”
话音刚落,妈妈就飞快地朝外面跑去。爸爸生病了,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得由妈妈扛着——她就像一只用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的陀螺,不停地转。
不多时,锅里煮沸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我搬来木凳,放在灶台后面,爬上凳子,揭开锅盖。紧接着,我又拿起竹竿,伸入锅底,拨起草木灰,覆盖在燃烧的干柴上面,凶猛的火势立马就变得温柔起来。
妈妈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把水淋淋的莴笋。
……
爸爸吃过药之后不久,捂出了一身汗。我摸摸他的额头,不发烫了。
晚上,我把“野猫儿”抓烂饼干的事情告诉大家。
妈妈半信半疑地瞅了我一眼,拿起那盒饼干,边看边说:
“啊呀——猫儿好机灵哦!以后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要藏进柜子里,以防再被猫儿抓破。……饼干的包装盒只要一打开,就容易受潮、遭蚂蚁咬。趁现在,大家都在家里,我们把饼干分了吃,省得大家时常牵挂!”
“好好好!”我们三姊妹异口同声地回答。
妈妈拿出饼干,逐一分发到我们的手中。
夜晚雷声隆隆狂风怒吼,雨一直在下,寒潮来袭,气温大幅下降。我患了一场感冒,不仅清鼻涕长流,还时不时地打着喷嚏:“阿嚏——阿嚏——”
妈妈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关切地说:
“丽文,你感冒了。记得我上次感冒,周医生开了几包速效伤风冲剂。我吃了两三次就好了,后来就没有接着吃。应该还剩有,嗯——在哪儿呢?哦,我想起来了,在柜子上。”
妈妈撕开一小袋药,倒进碗里,冲了半碗温开水,递给我。
“你要吃点药,感冒才好得快。”
橙色的感冒药,有点像桔子水——味道跟汽水差不多,甜甜的。
我喝完药,把碗递给妈妈,疑惑不解地问:
“为什么前几天穿一件衬衣,挽起袖子都嫌热。今天,我都加了两件衣服,还觉得冷飕飕的呢?”
妈妈心平气和地解释:
“因为要‘冻桐子花’——年年春天都这样!乍暖乍寒的时候,人最容易得病。”
我皱紧眉头,气愤地嚷道:
“哼,一切都是桐子树惹的祸!为什么要‘冻桐子花’? 我讨厌冷!妈妈,我要抡起斧子,把桐子树统统砍光。这样就不会年年‘冻桐子花’了。唉呀,降温又要加衣服——穿多了,碍手碍脚的,好不方便哦!还是穿一件衣服最安逸。”
妈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唉——你砍了桐子树,照样要冷,没有用的。”
“为什么呢?”
“时令。我……我也……说不清楚。”
“时令?时令是什么?”
“……”
次日,我又喝了速效伤风冲剂。之后,我不再流鼻涕、打喷嚏了,感冒症状消失得无影无踪。
午后,小雨初歇。妈妈穿着一双黑色的雨靴,腋下夹着一捆竹竿,去菜园地搭黄瓜架、四季豆架……
连续几天,阴雨绵绵。我没有雨鞋,依然是哪里都去不成,只好整天待在家里。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总爱去大门口望望。水田里的庄稼人都戴着清一色的斗笠,弓着腰,低着头,平整秧田:有的身披蓑衣,有的身披塑料薄膜,还有的腰上挂一笆篓(鱼篓)——用来装捉到的鱼、虾、鳝鱼、泥鳅……他们时不时抓起一把水草、一只田蚌、亦或是几枚田螺,伸直了身子,使劲地往外一扔。那些田蚌和田螺,疼得直打滚。于是,田堘边、河沟里、小路上……到处都是它们的影子。门前的竹篱笆下,细细密密的秧苗正贪婪地吮吸着春天的甘露。我望着它们,仿佛看到了一片片金灿灿的稻田……
爸爸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但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这些天,他在家里劈柴、做饭、搓草绳、喂猪、看书……外面的事情,都由妈妈包揽。我跟着爸爸,他教我认字、画画,教我唱歌,还给我讲有趣的故事。我呢,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扫地、烧柴……除此之外,就是玩玩纸盒子和玻璃瓶。
在成人的眼里,那些毫不起眼的即将丢弃的纸盒子和玻璃瓶,分明就是一堆废品。然而,在我们小朋友的眼睛里,却是珍贵的礼物——我心爱的玩具。我是在把玩,也是在不断地探索、发现——
我舀来几瓢清水倒进脸盆里,将玻璃瓶“睡”在里面,水就会乖乖地往瓶子里钻。我颠来倒去地换着各种花样玩:一会儿往玻璃瓶里灌水,摇一摇,听一听。一会儿加上几滴墨水,观察瓶子里的水是怎样扩散,慢慢变蓝的。一会儿,往瓶子里装入一些米糠,做成蓝色的“稀糊糊”涂抹在墙上……
由于纸盒子不能沾水,只能用来装干货。
总之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把玩这些“礼物”。直到不想玩的时候,我又把它们珍藏起来,等待天晴的时候,再拿到外面去玩耍。
太阳公公一连睡了好几天,终于醒来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似乎还有点怕羞,在云层里躲躲藏藏许久,接近中午的时候,才露出红彤彤的笑脸。湛蓝色的天空中,飘着一朵朵棉花似的白云,鸟儿们在枝头欢唱。高高的树上,结满了青青的杏儿、李儿、梨儿、核桃……大门前,一片片宽阔的水田,分明就是一面面大镜子。蓝天啦,白云啦,飞鸟啦,翠竹啦,树木啦……都争着抢着在里面照镜子呢!河畔的杨柳树,身穿绿袍,长发飘飘,终日对着水田照镜子,也对着河水照镜子。
一只威武的大红公鸡挺着胸脯,围绕着一群母鸡跳起了圆圈舞。紧接着,它又放开喉咙高声歌唱:“喔喔喔——”似乎在号召它的同伴:“哦——雨停了,天晴了,咱们一同去捉虫子吃,快跟我走吧!”接着,鸡们就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
猪圈里的那头黑母猪生了一窝小猪:有黑的,有白的,还有花的。猪宝宝们依偎在猪妈妈身边吃奶,挤挤挨挨,哼哼呼呼,十分可爱!老母猪躺在干稻草上,“呼哧,呼哧”地睡大觉。
爸爸为了让顽皮的猪宝宝们出来活动、晒太阳,特意将猪圈的那道石门从地面拉起来,悬空挂着。小猪们一个接一个试探着走出猪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可没走多远,就都吓怕了,赶紧掉转头,跑回母猪身边。慢慢地,它们越来越大胆,喜欢钻出猪圈撒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