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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名狼藉的美国作家弗兰克.哈里斯在自传《我的生活与爱》中,穿插了一个小故事,讲的是一个老教授在家中强吻了年轻的女佣。对于这件事,作者年轻的朋友史密斯反应强烈,严厉地批评了老教授的不道德,而作者却仅仅觉得这个好 色的老头儿“实在是很蠢很可笑”。读到这一段,商竹觉得自己的态度是与清教徒史密斯一样的,哈里斯那种态度自然过于浮浪,但摆出一副道学家的面孔也实在没有必要。
他的气质的确不是多血质的类型,热情洋溢的人性欢乐——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他似乎根本缺乏。这算不算一种性格的缺陷?既然情 欲在他的身上sao动,那么突破自己身上那习惯性的内敛,释放酒神精神,就像黑塞在小说《荒原狼》中让他的主人公去学习“莫扎特的音乐精神”一样,不正是使人格健全的必要行动吗?他不应该克服头脑中的性,抛弃“肮脏的小秘密”,去服从血液的命令,去得到真正的女人而不是女人的影像吗?
云是他第一个经历的女人。
他在保卫部为部门做网页时,云配合他工作。她向他交待网页的内容要求,和他一同探讨网页的布局与装饰,配合得很是融洽。他们部门主任常常早上出现一会儿便出去,只留下他和她在办公室里。
一天,他突然在她的目光中看到异样的渴望,他立刻闪避了,心中感到不安,又疑心是不是自己敏感了。然而再次经历之后,他不再怀疑了,欲 望随之升腾起来。他是不是应该勇敢一点,像俄罗斯哲学家索洛维约夫说的,用爱 欲冲破封闭的自我外壳实现连接?当她的眼神再次向她敞开时,他毅然捉住了它,在强烈的心跳中,将他的欲 望注入她的眼眸深处。她的目光倏然一惊立即躲开了。
第二天,她没有再看他,他的心不安份地跳了一天,几次和她交流,她都刻意回避他的注视,故做安静地回答他的问题。第三天,她依旧回避着他,这让他难以忍受。临近下班时分,他坐在她身后,心里像着了火一样,无心听她交待电脑里的资料,离她这么近,她的头发的香味让他膨胀。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她的嗓音也像感冒似地略有哽咽。她的右手握着鼠标,左手垂在椅子的扶手上。那只左手让他心跳加快,趁着凑上前去假装认真细看电脑的时候,他一把握住了它,就像小说《红与黑》中于连对雷纳尔夫人做的那样。她轻轻地拽手试着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声音停顿了,身体更加颤抖起来。他乘势接过话继续自然地说下去,同时紧紧地握着那只变得像鸽子一样乖顺的柔手。那时候,晚春的风正在窗外拂动着嫩绿的柳枝,而他们的部门主任正坐在他俩对面,在电脑里紧盯着股票大盘。
云年长他两岁,他的丈夫出 轨,两人正闹离婚。她为什么没有拒绝他,究竟是想报复丈夫,还是想通过爱情找回自信?或是真的有些爱他?他欲 火炽燃,对这些事情并不想了解清楚。
他们在各种地方约会拥吻。像所有偷 情的女人一样,她的眼眸变得又大又黑,幽怨也深,执着也深。当动情羞臊时,她的脸颊漫开两朵红晕,一直红到脖颈。但是她不肯放开自己,他每亲密一步都要突破重重抵挡。
“你会娶我吗?”一次她开玩笑似地问他。
诧异中他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我的孩子都五岁了,你娶我太吃亏了。我真是疯了。”她自嘲地呢喃。
她对他忽冷忽热,在情 欲的渴求与深深的负罪感中纠结撕扯。她开始习惯性地说起“长痛不如短痛”“我们没有结果,不如现在分手”这一类的话。时而冷着脸让他别再找她,时而又打电话问他“你是不是把我忘了”。他的心像是一团热火一会儿被浇上热油,一会又被泼进冰水,三番五次的离合,一次次冷冷的拒绝,让他不禁生出恼恨,“说到底,她不过是把我当做填补空虚的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我竟以为她爱我!”
在一次炽热的缠 绵中,她半推半就着他的进攻,到最后关头,她羞恼地拒绝了他,他于是知趣地放手。“我们结束了。”她起身整理衣服冷冷地说。他跟她到门口,拽住她的胳膊,“结束了吗?”他问她。她没有回头,决绝地说“结束了”。他把她拽进怀里,吻她,她的嘴唇却冷如冰块。他放开她,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她面无表情把脸扭向一边。于是他的心突然冷了,冷到零度以下。他松开手,说了声“你走吧”。她像逃离一样推门出去,“带着你的反复无常见鬼去吧,我们再没有下一次!”他用力地把门关上,咬着牙狠狠地想到。
中秋节的时候,她又打来电话。她没有放下他,其实他也一样,但他不想再忍受她了。他的冷淡让她忿忿地挂断了电话。“这样待她是不是有些过分?”在一丝报复的快慰中他不禁这样自问。
回想起与她缠 绵的一幕一幕,仍让他身体膨胀,呼吸加重,但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不可能和她结婚,分手是迟早的。云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没有结果,不如趁早了断。
离开保卫部来到铆焊班,转眼半年过去。在年末班组团建之后,他跟着班组里两个曾经的经警同事去一家洗浴宾馆“推 油”。他不知道“推 油”是什么。“去了你就知道了。”在他们诡秘的笑意中,他大致猜出几分。
宾馆房间分成里外两间,里间淋浴室,有两个花洒,外间是宽敞的卧房,有四张单人床,铺着白床单,对面是一个象牙色的电视柜,摆着一台大电视。
淋浴完毕,他们盖着浴巾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浏览各个频道。不一会儿,三个衣着单薄的女孩推门进来,各自走向他们。她们是推 油的“技师”,同事在吧台点的。个子最高的女孩走过来笑盈盈地坐在他的床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轻轻地掀开他的浴巾,在手上倒上精油,给他按摩,从胸口一直揉到下腹,然后用两只纤手捏住他的白色的一次性短裤两侧把它褪下。带着故作的羞涩表情给他戴上安全套,用手为他服务,在粗重的呼吸中他伸手揉捏她丰满的ru房,她并没有拒绝。
这次“推 油”之后,他便在这座城市的舞厅和浴所中开始了寻花问柳的生活。
9
这个时代,性不再是禁锢难求的事。消费女人兑现欲 望,几乎如同购物一样方便。有这样的便利,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一下呢?生命只是两段黑暗中的一截光亮,活得最多才活得最好,不应该尽可能地经历更为丰富的生活吗?既然色 情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那么生而为人,不应该见识一下吗?毕竟人已经没剩下什么可以自已主宰,为什么还要束缚自已?两个人的片刻之欢,不是强于一只手带来的挫败与空虚吗?
有人曾问印象派大师雷诺阿是怎样画出那些金发白肤的luo女的,大师调侃道,“我是用阳具画的”。的确,艺术家都是sao动多欲的人,那些奋笔疾书,每天在创作中挥霍着力比多的作家,更愿意让旺盛的精力在女人身上释放,就像毕加索笔下肌肉壮硕的牛头怪那样,血脉贲张地把肥白柔嫩的女人拉向自己。他所了解的19世纪欧洲著名作家大多与妓 院有关,普希金、托尔斯泰、莫泊桑、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涅、尼采等等,不胜枚举。中国古代的文人墨客更是将狎妓发展成一种文化,才子情系佳人,文人流连青楼,其中风 流不需细说。性欲是美的燃料,艺术创造相当于精神上的生殖行为。要想成为艺术家,经历女人不是不言自明的必修课吗?
理由他还可以说出许多,比如那些关于孤独、压抑、苦闷以及看不到人生出路的说词。可是他并不想扯上这些为自己开脱。欲 望就是欲 望,欲 望自然能够理解欲 望,何需多言。
“年轻人肉 欲难耐,与其勾 引有夫之妇,不如去妓 院。”古罗马哲人加图如此直言。“妓 女的存在保护了家庭主妇的贞节。”英国哲学家罗素这样呼应着加图。这种看法里难道不是有着对社会道德更深刻的理解吗?
自然,那些洁身自好坐怀不乱的故事他同样知道许多,斯宾诺莎静如处子,康德稳如泰山,“上帝啊,上帝啊,那野兽般可怕的浪笑。”克尔凯廓尔这样惊呼着仓皇地逃离妓 院,可是所有这些,全被他选择性地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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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这个称呼经历了怎样的历史演变?它是怎样获得当代含义的?对此他无意考究,无论如何,至少它听上去并不刺耳,不像“妓 女”“婊 子”“鸡”这些称呼,恶狠狠地近乎骂人。有人呼吁将她们正名为“性工作者”,用现代职业规范加以科学管理,不必借“保健技师”“按摩师”这类名号做掩饰。这种直面事实的看法,算不算文明的进步?是不是就能淡化那种行业的道德色彩?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各种“洗浴中心”“保健休闲中心”“按摩院”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异常繁荣地生长出来。街道上隔开不远米就有一家,在某些路段竟一所一所比邻而立。本地的三家主流报纸每天都刊登着这些洗浴保健休闲中心的招聘信息,一行行的砖块一样的广告在报纸版面垒成半面墙壁,“聘女保健技师,18-22岁,文化素质高,有无经验均可,不会者免费培训,无押金,提成高。”或者简单的一句话,“聘女按摩师若干名,形象好,气质佳,无押金,当天结单。”
比起酒吧和夜店,他更喜欢洗浴中心。那里秩序良好,明码实价,不需暧昧,直奔主题,干净卫生,一次两清。偶尔他也走进那种特殊的舞厅,在昏暗中搜寻丽影。那里,男人女人心照不宣,一方在钓鱼,一方在捕猎。与选中的人在滚动的七彩灯影下共舞,在贴身抚腰耳鬓厮磨中亲狎,也有相当诱人的情调。只是舞厅的女人年龄偏大,好看的不多,况且鱼龙混杂,自成江湖,不免让人感觉凶险。本市还有几家高档会所,听说里面的小姐姿色艳绝,万里挑一,可惜他囊中羞涩不能亲证。
每当欲 望难耐忍无可忍之际,他便独自出门了。不同的浴所是不同的禁地,带来不同的冒险的刺激。相比于窄街深巷,大道临街公然敞开的场所反倒更为安全。夜里九点钟之后,浴所里小姐最多,那时酒足饭饱的客人三五成群地涌进来,达到客流的高峰。他通常会避开这个时段,选择在晚饭前光顾。他性格安静,不喜欢喧闹。
把女人看成剥了壳的荔枝,或是树叶遮掩下的鲜嫩的蜜 桃,那只是头脑中美好的想象。其实女人不过是雌性的肉身,有体毛、口气、汗疱、体味以及其它更不堪的东西。小姐之中,更是玉环常有西施难求。在天干风燥的北方,想找一个骨秀神清的理想女子,着实很难。第一次经历时,他懵头懵脑地被第一个过来找他的小姐拉去了包房,那个过于丰满名叫娜娜的小姐——恰好与左拉的小说主人公同名——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把他拽进怀里大方地说,“好好玩吧”,结果他草草收兵,一系列设计动作都没能发挥。
经历几次之后,他从容起来,挑肥拣瘦,并不操之过急。
不强迫,不虐 待,不变态,反感3P,排斥情趣用品,没有粗暴倾向,鄙视污言秽语,正确使用安全套,而且付账花自已的钱,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已足够道德。更何况,旧时代的妓 女是被迫沦落风尘,而现在的小姐却是主动下海,这无关乎阶级压 迫。如果有一天技术发达,能够制造出具备智能的高仿真机器人用做性工具,那便更与公德无涉了。
他并不为自已的行为感到羞 耻,只是每次面对收银员付款时,总难免生出一丝尴尬。为什么他会这样?是道貌岸然让他良心不安?还是做了违禁的事,负罪感便在所难免?他讨厌这样,相比之下,他倒是觉得古代那种“满楼红袖招”的方式更好,莺莺燕燕的热闹,至少不虚伪。
电视里时常展示“扫黄打非”的行动成果,被抓现行的“卖淫嫖娼人员”衣衫不整地埋头护脸或背身向壁,唯恐被人认出脸来。如果被抓的人是他,他也会这样吗?如果丑闻在单位传开,他将怎样面对?顾虑并非没有,可是难抵欲 望。杀鸡可以儆猴,但人被欲 望占有时,还不如猴子。
经历了一些小姐之后,他有些厌倦了。那种事机械、单调,常常是花钱买了个寂寞。他终究不是贪淫无度的人。“仅有片刻之欢是不够的,两性 交往并不能简化成两个字。”他想自己需要多一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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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摸黑”舞厅,他遇到了晓雨。那时她在昏暗的舞池一角落寞地站着,姿态里一种动人的畏怯。当射灯在她身上一晃而过时,他发现她似乎正在看他。他走过去邀她跳舞。在缠 绵的音乐中,她扬脸看他,“我早就注意你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她这样说道,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光。
在周未黄昏到来之前,他按约好的时间乘坐公交车去她租住的公寓,拉上紫色的窗帘与她做 爱。每一次她都用手捂着自已的腹部右侧,那里有一个阑尾炎手术留下的小小的疤痕,她不愿他看到。
事毕之后,他会待上一会儿,在床上和她聊天。她偶尔讲起小姐们的一些事情,让他得以窥见她们的生活。在最后一班公交车开走之前,他穿好衣服离开,放一百元钱在床头柜上。她送他到门口。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内回响。
他在她那儿待的时间渐渐变长了。一天,在他离开的时候,她按住了他拿钱的手,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一种掩不住的羞涩。这个局面让他困惑。他和她是不是走得太近了?接下来的两次,他带来许多吃的东西,水果、熟食放进冰箱,干果、零食两人一起分享。他发现自己不能和她安心做 爱了。最后一次,他买了一对银手镯送她。“为什么送我这个。”她疑惑地问。“只是想送给你。”他这样回答,其实他还想对她说一句“忘了我吧。请原谅我。”可是说不出口。在告别的时候,她在门口微笑着送他,他转身下楼,淡淡的伤感油然而升。他这样离开她,着实对她不起,可是他只能这样。
经历晓雨之后他去洗浴中心,如果没有合意的,他便宁愿静静地待着,看着五光十色的小姐与客人们你来我往喧嚣过场,品味这隐匿在生活背面的生活。“小姐”像是一个标签,贴上它,男女之间便会立刻形成一种直接的没有了任何禁忌的关系,她向男人完全敞开,而男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挑选与占有。这风 流市场似乎是母系社会在父权时代的一种变形遗存,继续传承着母系社会的两性自由。只是感情已经蜕变成游戏,相爱转化为交易。对于妓 女的生活以及其中的种种情味,众多的文人都在诗词小说中做过丰富的表达。中国现代著名作家,老舍、茅盾、沈从文、曹禺、张爱玲都曾涉笔于此。古人更不毕说。上一年度即2001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在他的婚姻出现危机时,是妓 女为他孤独的写作生活带来了别处无法寻得的慰藉。其中情味并不是正人君子者流随口唾出的“不道德”三个字可以轻易否定的。杜拉斯说,“如果我不是一个作家,一定是个妓 女。”这话与拜伦所说的,“如果我不做诗人,就会去做海盗。”几乎异曲同工,表达的都是对平庸生活的厌弃以及对冒险浪荡生活的热衷。商竹理解这些,却并不想深入其中太多,那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另一种不同的生活,他不想跨越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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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岗位上班半年后,国庆假期刚过,一位女同事给他介绍对象,说女方26岁,中专学历,身高1米62,长相一般,在一家国企做会计,家在外地,父母做家具生意,家里有一个妹妹,读小学二年级。同事强调说:“芳特别爱学习,人挺上进的,我觉得你俩挺般配,看一看吧。”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便道谢答应了。“人是很难见上一面就走到一起的,感情全在于相处。”同事好意相劝,他点头称是。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给他介绍对象了,他想这一次只要对方不拒绝,他便坚持相处不先提出分手,借此回归正常的生活也好,至于有没有结果,只能顺其自然。
过了好多天,在他几乎不再惦记此事的时候,同事告诉他下班后去她家里,已与女方约好五点见面。
到了同事家里,同事打开电视,他在沙发上刚坐下,门口传来敲门声,芳准时来了。
她不漂亮,但也不难看。
同事热情地说了几句介绍的话,引他俩到屋里坐下,便去厨房准备水果了。商行与她搭话,她大方地回答她,说话很明事理,并不多问他什么。说话间,电视里播放的一部外国电影正好演到一段床戏,不免让人尴尬。他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问她平时喜欢做什么,她认真地回答说她喜欢旅游,可是总没有时间。还好镜头很快过去了,同事端着一盘切好的火龙果回来,上面插了几根牙签,摆盘明显用心费时。同事很会穿针引线,闲聊一阵,双方情况便基本了解清楚。离开时,他看出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便主动要了联系方式。
第二天他打电话礼貌地约她,她说正准备职称考试,复习功课时间紧张。过了一周再打电话,她抱歉地说真的拿不出时间。
放下电话,他想对方大概是改了主意,所谓太忙不过是托辞。对于这件事,自已未免过于认真了。
他觉得自已又自由了。
他去阿郞洗浴中心消遣,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菲儿。算起来,那天是10月22日。
女同事热心地问他与芳处得怎么样,他说还没有约会过,她太忙没时间。同事劝他耐心,帮忙相问后对他说:“她是真的没有时间,复习功课不说,还要接送妹妹上下学。千万要保持联系,这个女孩挺好的。”同事这样叮嘱他,他随口应承了。
“那就周末再打一次电话,如果约不成功,那就算了。”他这样想着,并未放在心上。
他第二次去找了菲儿,这一次,他发现自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