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林君道。
“等等!”萧鉴尘一把拉住他,道:“我们只有两人,一起进去的话,外头连个接应的都没有了。”
林君唇上浮起一丝轻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缓缓步入龙口,那丝诡异的微笑一直没有散去。
萧鉴尘看看身后正在缓缓关闭的三道门,又看看身前正在缓缓合上的龙口,一咬牙,追了上去。
林君停在两道火光之间,胸有成竹,听到萧鉴尘追过来,气定神闲。
龙口合上了。
蓝黄双焰点亮了龙腹中的壁画,犬马人物,飞禽走兽,一一亮起。
是一副狩猎图。
萧鉴尘一边壁上敲尺,一边嘟囔道:“自入牢笼,一不小心就被困死。话说,你那么诡计多端,难道真的没有安排后手吗?”
林君道:“人已在此,不要再关注外面。你,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触感吗?”
“脚下大地的触感?”萧鉴尘一身冷汗,反应过来,低声道:“天魔摄魂?”
林君语声平静而冰冷,道:“仔细看看墙上的壁画。”
萧鉴尘按住咚咚乱跳心口,目光缓缓扫过墙面,先看到的一副狩猎长卷,随后是丰收舞蹈图,再之后篝火夜祭图,形象简练,动作有力。可是,并没有什么异常。
萧鉴尘双眉拧到了一起,道:“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些图有问题吗?”
林君没有回答,只是再度道:“记住脚下大地的触感。”
黄蓝两道火焰缓缓引领前行,壁上的长图一幅幅被点燃,闪耀在世人眼前,就如同长长的历史画卷。
部落走出举火之人,那是人类最初的开拓者。随即大地被滔天洪水淹没,幸存的人类重新开始繁衍生息。再以后,是新生的萌芽和舞蹈般的作物。火光熊熊,部落的崛起与混战。
萧鉴尘喃喃道:“这些壁画,好像一直在重复兴起与毁灭,就好像一个解不开的轮回。”
话音未落,手腕一阵剧痛。萧鉴尘捂住手腕跃后,低声道:“混蛋,我要踩扁你的宠物。”
林君笑一笑,大大方方地把顶珠收回袖子,道:“看这么仔细,真是一点定力都无,不咬你一口,你还入迷了呢。”
萧鉴尘叫道:“我才没有仔细看,只是眼角余光瞟了瞟,你懂什么叫眼角余光吗?”
林君简短地道:“不懂。”
萧鉴尘恨得牙痒痒,冲着林君的背后挥尺虚画,张牙舞爪。
“小心!”一声轻叱,三道黑影迅疾而至
萧鉴尘一个侧身,避开了三支利箭,不屑道:“也不咋地?”
林君却是看向暗箭射出的方向,道:“只是刚开始而已。”
一声轻响,林君冷冷道:“靠壁!”
话音未落,他袖中的耀光蝴蝶便带着一张极细的银网向前方飞去,一路机关触发,砰砰叮叮,暗箭如急雨般射来,好几支都是擦身而过。
这箭的速度,比起舒望谷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一支都深深钉入墙面。
劲风过后,美丽的蝴蝶如梨花谢树般缓缓飘落,细网已经被钉到了后方的墙壁上,又被壁画上的火焰焚为灰烬。
焚烧的极耀白光照亮了暗道,萧鉴尘看到,那致命偷袭来自四面八方。
一切平静后,黄蓝两道火焰才缓缓燃烧过去,点亮了前方的壁画。
萧鉴尘道:“真是好谋划,这么快的箭,只要看壁画分神,就难逃一死了。”
林君丝毫不犹豫道:“走吧,只是刚开始。”
萧鉴尘一把拦住他,怒道:“只是刚开始?你不觉得一切都不对劲?”
林君沉默地摇了摇头,指向前方道:“我们正在通向地底,不舒服是肯定的。”
萧鉴尘道:“可我们刚才还在大厅。”
林君点点头,道:“通道是螺旋向下的。此刻我们在大厅底下。”
萧鉴尘疑惑道:“通道像漩涡?”
林君道:“也许吧。”
他又恢复了沉默,仿佛这是他的天性一般。
萧鉴尘斜了他一眼,这个回答并不能令他满意。他边走边用随侯尺敲击墙面,在盘龙构造的通道里,回音沉闷而混乱。
林君白了他一眼,道:“这地方够诡异了,你还来扰乱人心。”
萧鉴尘尴尬一笑停了手,这通道里面充斥着火焰燃烧的热浪,加上他杂乱无章的敲击声,确实令人心烦意燥。
不知何时起,墙面的壁画为之一变。
之前是人间万象,此时此刻却是诡异地狱。
刀兵酷刑,水火相逼,青蓝鬼面、牛鬼蛇神不时掺杂其中。受刑之人全身青筋爆出,脸面扭曲到正常人无法想象的曲度,目眦欲裂,举手向天。更有些人,骨骼突出,
隔着薄薄的彩绘,萧鉴尘仿佛听到了受刑之人的绝望哀嚎。他脸色一变,沉声道:“这通道模仿的不是漩涡,这通道…通向十八层地狱。”
林君缓缓垂眸,依旧平静,道:“都是一样的。”
萧鉴尘猛然止步,扬声喝道:“这怎么能一样?”
林君道:“你小时候掉进水塘时,是否本能地感到害怕?而鱼虾会怕吗?不会。鱼虾只是人的盘中餐,可是论到水,它们天生就比人强百倍。”
萧鉴尘道:“那又如何?”
林君道:“从传说中的盘古开天辟地时算起,人类留存的远古集体记忆就代代留存。比如对漩涡的恐惧,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能后天去克服。漩涡之中,你手足都触不到实地,你没有依托,所以你恐惧。螺旋地狱也好,单纯的漩涡也好,都只是恐惧本身。黑暗、漩涡、髑髅,都是恐惧的符号而已。”
“所谓的天魔摄魂,也只是提取的最原始记忆中关于恐惧的一部分罢了。只要是人类,就不免收到人类祖先共同记忆的影响,无可避免。”
萧鉴尘道:“你说的什么啊?听不懂啊!”
林君道:“如果你想吓人,是竖个牌子好呢,还是直接这样放几个髑髅好呢?”
“什么?!”萧鉴尘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到的果然是人骨。
人类的髑髅非常特殊,与所有动物都不同。只要是意识清醒的人,都可以认出来。
萧鉴尘一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林君道:“诡画,黑暗,漩涡,人骨,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最终的天魔摄魂。有这个觉悟,这些后期摆上去的人骨,画的地狱,你就不会再感到害怕。”
萧鉴尘凑近看着壁画,只觉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然后又突然清晰,可这清晰感似乎是漂浮的,似幻又似真。
他猛然扼住了自己的胸口,阖上眼,喃喃道:“你说的没错,我终于看到活的天魔摄魂了。”
虽然闭上了眼睛,依旧感觉得到眼前如云般飘落的暗影,一股清冷的内力注入掌心,引导着他的真力缓缓循环。
萧鉴尘再度睁开双眼时,黄蓝两道火焰已经把他们甩得无影无踪了,墙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余火,再也构不成画卷。
林君的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道:“梦醒了?”
萧鉴尘费力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入梦了,我的表现并没有出格。”
林君明亮的目光如清泉流过,淡淡道:“你靠得太近,烧着了自己的头发。”
萧鉴尘擦了擦汗,他的心跳依旧汹涌,轻轻喘气道:“我梦见一片尸山血海,都是我杀过去的,而我站在那荣耀之巅。
“我带着黄金面具,志得意满地揭开那面具时,脚下突然垮塌。
“无数鬼魂嚎叫着冲了过来。
“然后我醒了。”
林君看向远处那一堆人骨,道:“以前探岛的人,恐怕多半死于自相残杀。所以真要沉了这邪岛,两个人就够了,多一个我可照顾不来。”
萧鉴尘道:“凭什么你就不中这邪术!”
林君道:“我花了很长时间学习天魔摄魂,始终都很警醒。别的功法我过目不忘,这个天魔摄魂,我却是小心翼翼地学了几年,每次只敢前进一丁点,唯恐贪多求快反为它所制。对它的抗性本来就比你强了不止一两倍,何况我一直就刻意躲过了所有壁画。”
萧鉴尘苦笑道:“原来如此。”
林君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但是最有用的方法,莫过于养一条宠物蛇,一旦察觉你心跳呼吸不对,当即就给你一口。”
原来如此!
萧鉴尘一拳擂向他,大笑绝倒,道:“蛇给我。”
林君摇摇头,道:“它可不认你。”
“那可怎么办?难不成后头目不斜视,看着你的后脑勺走路?”萧鉴尘道。
林君一笑,道:“只能如此啊!”
“哎——”萧鉴尘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道:“你有醒神的药吗?给我一点。”
林君丢过来一个小玉瓶,里面是散发清气的白色药膏。
萧鉴尘一边涂抹,一边道:“天魔摄魂是怎么样让人自相残杀的?”
林君道:“中了天魔摄魂的话,脑子里面只记得一件事,就是失去神智前心心念念的唯一一事。不管这件事是诛杀魔鬼、保护朋友,或者屠尽万物、唯我独尊,表现出来大概都是同样的无差别滥杀。”
萧鉴尘一边嗅着药香味,一边道:“还好我一直心怀恐惧。总觉得摘下黄金面具后,露出来的不是我,而会是一副认不出的面孔。”
林君道:“因为你持心正,做事有节度,所以你还能保留有一丝旁观者的理智。”
萧鉴尘道:“那以往的探岛者呢?”
林君叹了口气,道:“有些本来就是想称霸天下的,居心不善。有些想成名,想救人,也是一腔执念。中招之后,武力大增。一个队伍里面有这么一个疯子,整个队伍就岌岌可危了。”
萧鉴尘道:“既然这个天魔摄魂如此厉害,那我的先辈们,是怎么突破这一关的?他们可没见过天魔摄魂。”
林君道:“不清楚,但前头机关已经扫得差不多了,正好边查边聊。不过这回劳烦你做个正人君子,从此以后目不斜视。”
萧鉴尘哑然失笑,想起方才令他入梦的壁画,大声道:“好!”
两人加快了步伐,眼前可见的数堆人骨果然并非原迹,而是后人刻意摆好的,像个阵法的样子。
萧鉴尘道:“这是什么阵法?”
林君疾步而过,道:“万变不离其宗,不论外在如何,本质都只是让人心生畏惧的符号。”
他压根就不打算停留。
萧鉴尘不死心地看看地上的人骨阵法,只觉得一个个髑髅空空的眼洞看的都是自己,换个位置也是如此,每一个髑髅都在注视自己!
萧鉴尘揉了揉眼睛,没错,这些髑髅的眼洞里,突然发出了幽幽蓝光。
“哇呀!”萧鉴尘一蹦三尺高,脚不点地,追林君而去。
林君冷笑,一抬手,两道银光自袖中飞出,截住了蓝黄两道火焰。前方一片黑暗,火焰壁画再也燃烧不过去,无论它们有多危险,也只能埋藏在黑暗中了。
萧鉴尘一拍银尺,道:“好主意!灭了这火,墙壁什么的就都看不到了。”
林君淡淡道:“不止如此,这两道火也许是计时器,火燃到尽头,探岛时间也就结束了。”
萧鉴尘眼睛一亮,道:“对哦,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林君燃起火折子,照亮地面,道:“我把黄蓝双火截停在此处,还有一个原因。地面四处都有修复的痕迹,我想,这地方曾经有过一场大战。”
他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捏着一只小方瓶,瓶口是一只刷子。地面本来浑然一色,毫无破绽。可他的刷子刷到哪里,哪里的地面就显出了明暗两色。
萧鉴尘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君刷过的地方,暗色一点点显露,他脸色一点点变白。原来墙砖地砖上,布满了纵横剑气的深深削划。
这地方曾有过生死大战。
通道都是麻石构造,普通刀剑贯注真气也未必能将其划破,可这里的地砖却被纵横十字劈开。有一处裂缝太大,修复之后填充物依然开裂,吸引了林君的注意,也就是他最开始动手的地方。
萧鉴尘汗出沾背,道:“这是萧家至中剑的剑痕。”
林君点点头,道:“对。”
他没有停手,刷子继续刷出了一条半圆形的界线,轻轻挑去填充物,道:“这就是名剑的证明。”
萧鉴尘手中银尺微微发抖,剑尖画出的半圆正好够两个人呆,多一分都没有。半圆的形状远远扯不上完美,简直不像萧氏子弟的手笔,可以想见当年祖父横剑保护弟弟的紧张情势。
当年探岛的四公子各有一门长技,萧弥坚名剑高华,青叩妙通音律,柳子敬善翰墨丹青,穆流云过目不忘。
想到翰墨丹青,萧鉴尘心神一凛,忍不住看向墙面。林君也正好于此时起身,匕首轻轻一铲,就铲飞了一大片火焰壁画,就像铲飞一大片石膏一样随意。
很明显,这里也是后来修复的。
刮去浮灰,看到的是不大寻常的痕迹,是笔刀。
柳子敬的第二武器就是笔刀。
柳家的传统兵器是剑,但柳子敬却喜好金石翰墨。他天分极高,剑法出类拔萃,又喜研读古籍,结交高人,柳家家传的风絮剑法心法残篇到他这里,终于补充完整。传说他游历结交之时,到得一处,必亲笔刻石题记,使用的就是笔刀。
柳子敬的笔刀长一尺二寸,形制类似判官笔,唯独笔尖是一粒金刚石,刻石如泥。
林君微微皱眉,一字一字地念出了浮灰下笔刀深深刻写的两个字——“幻地”。
刻在一片焦痕之中。
萧鉴尘心情复杂地轻声念道:“幻地。”
萧鉴尘满含疑问地看向林君,可他朋友不管内心如何激动,外表却永远冰山一样。他正不慌不忙地铲向下一块墙面,连动作的幅度没有任何变化。
“哗啦啦”一阵响,墙面禁不住摧残,终于大块大块地脱落。
烟尘散落,只余下火光照耀下的两人,衣发上落满灰尘,都顾不上掸一掸。
两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这道墙,居然如此伤痕累累。
纵横交布的剑痕、刀痕将墙壁分割得支离破碎,底下的麻石、铜管、油路一览无余。每一刀、每一剑都似乎冲着那些不明铜管去的,将它们撬出、剖开,露出铜管内的簧片,然后把这些簧片压扁。
林君的呼吸陡然沉重,回顾萧鉴尘道:“四公子各自擅长什么武功招数,你知道吗?”
萧鉴尘缓缓抚尺,沉吟道:“这个…我确实知道。幼时我曾听爹爹说过,当年四位公子各有绝艺,我祖父执掌名剑,青前辈音律无双,柳前辈擅翰墨,穆前辈过目不忘。”
林君点点头,道:“那就对了。四公子之中,果然有妙通音律、丹青之人。”
萧鉴尘剑眉一挑,道:“所以你能看出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君恢复了从容,一边清理残迹,一边淡淡道:“当初观察你叔祖留下的流日盘,我就看到了争斗冲突、入陷险境之象,不过当日冲合交加,凶中有吉,最终得以平安。当时我就在想,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五个发誓同生共死的年轻人陷入矛盾分裂与自相残杀。”
萧鉴尘默默听着,面上阴云笼罩,一双眼睛却洞幽烛微,亮得惊人。
林君道:“然后我看到了天魔摄魂。垂明岛上的天魔摄魂是高人所设,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怕是无一有足够功力挣脱,若无准备,陷入梦境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当即提醒你,并示意了顶珠。”
“所有的暗示都藏在构图之中,没有一笔落在明处。若未曾见识过天魔摄魂,简直不可能知道画中有此机关。不过熟悉丹青的人,却可以凭直觉感受到这些壁画的不谐之处,所以四公子可能是一路防着过来的。”
林君看向萧鉴尘,含笑道:“若非如此,前辈们也许根本到不了此处。”
萧鉴尘一笑,紧张之氛顿时褪去了几分,迫不及待道:“然后呢?”
林君用小刀割开铜管铜片,道:“你看这些魔音之管,再看看墙上的焦痕,泥灰中的葬甲虫,我估计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可多了。”
他的刀尖上挑着一只干枯的黑色甲虫,头尾俱有金色斑点。这只甲虫奇异而好看,只是厚厚黑甲光色沉重。
林君道:“葬甲虫以尸骸为食,但并不产于本地,只能是人工饲养,像这只精心饲养的葬甲虫,全身都有毒。想像一下,你在一个黑黑的通道,突然火熄了,你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一对红色的鬼瞳,此刻,满耳鬼号,闪着荧光的葬甲虫浩浩荡荡潮水般一般涌出来。此刻,你心里怎么想?”
萧鉴尘一拍银尺,道:“拔剑,喷火,什么妖魔鬼怪毒虫虺蜮,通通退散!”
林君一笑,道:“可惜那时候,并没有沧浪剑。加上魔音魅耳,天魔摄魂已经起作用,你叔祖又不会武功,四公子的阵脚就乱了。”
萧鉴尘道:“然后呢?”
林君把他拖到墙壁之前,道:“好好看上面的招式留痕。虽然垂明岛不允许出岛之人泄露秘密,可是前辈们却想法设法留下了自己的脚印,哪怕探岛失败,也要千方百计帮助后人突破。”
萧鉴尘道:“所以我们能一路至此,是托了先辈们的荫庇?”
林君道:“不错,像你祖父一行,就毁掉了此处魅耳魔音的铜管和簧片,否则我们今日说不定也要陷入苦战。其实在离入口不远处,我也看到数处修复痕迹,有一处力透土岩,我猜想那些地方曾设的机关,已全然被毁掉了。”
萧鉴尘轻轻抚着墙壁,欣慰之意油然而生,笑道:“大道不孤,前辈们的夙愿,晚辈今日必当完成!”
半是感慨,半是决心,透过如雾的黑暗,他终于感受到了五十年前,自己的萧氏祖先的心跳与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