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楼包厢的隔声设计很有意思，在内可听外声入耳，在内之语不可外听。
宾客坐在包厢之内交谈，他们的声音无论喊得多大，就算路过包厢外面通道的人都不可能听到，更不会传达出去的，即便有窗，只要不开一角，外面的人也是压根听不见里面之人的大声交谈。
但是坐在包厢内的宾客却能听见楼下威元大街上各类商贩叫卖喊嚷、嘈杂与哄闹之声，也能听见九鼎楼三楼平台上的评书大师孟良鹄惟妙惟肖之音。
这等安全，保密，深得达官显贵之心。
每个人毕竟都有私密的言论，有的话传到别人的耳朵是不打紧的，但有的话却能杀人。
尤其是做官的，更需要谨言慎行，一不留心，身败名裂。
所以在九鼎楼的私密言论，从口中吹，消失在凭空之中，除非别有用心的阴险小人故意出卖！
此刻坐在惠然姝隅厢房内的康泓彰，似含罪己之声已出，洪延贯、景玖照、顾炎武三人立马下了上等小叶紫檀木制成的桌椅，齐齐跪拜，不敢出声。
现在外面士子游街之声喧嚣，即便如此，嘈杂之声远不如圣上康泓彰惊雷之言。
帝王罪己，就是自己责备自己。
这汉鼎帝国是康氏一族的天下疆域，这国家出了乱子，第一责任人自然就是皇上。
帝王无才、无德、贪恋、奢侈骄淫，不明是非，国家衰落自在情理之中。
但康泓彰是现在汉鼎帝国的老大，谁能说他的不是？
只有康泓彰自己来说，能说！
但自古以来，敢于说自己不是的帝王并不多。
康泓彰也许并不是第一个罪己的人，但深知这九年不理朝政，已有对整个帝国的行政机制运行产生了坏败的影响。
从泰兴四年至泰兴十三年，普通职吏官员三四年都很难见到天子一面，无法面见陈述地方的事宜或相关事宜。
但左丞司洪延贯身居要职，同时需主持枢密司，几乎每天得去宫中，隔三差五的也能面见圣上，偶尔大谈利国利民举措，也从未见过当今圣上如此悲怆动情之色。
洪延贯这九年也不见得康泓彰如此这般触景生情，出声宽慰：“陛下妄不可如此颓废，臣听闻翰林大学司劳紫祥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康泓彰闻言，道：“若如劳紫祥所言，朕恐是修行不够呀。”
老匹夫顾炎武听此话，面无表情，心里想的确实是您的修行压根不够呀，若跟你的父皇一样，勤政爱民，这汉鼎就不会沉陷如今被动之中，虽未风雨飘摇，但福祉难以延续。这九年未开朝会，若常开，励精图治，也不会如此风光吧。
“你们都起来吧，这么好的朱雀红，就得趁其微凉细品。”康泓彰示意三人入座。
三人叩谢，恭恭敬敬上桌。
此时，一精明素衣侍卫请见，他手持一书。
护卫康泓彰的贴身侍卫将其全身搜查，定为安全时，看向圣上康泓彰。
康泓彰示意放行，命令将手中之书递给景玖照。
右丞司景玖照眉头一皱，接过书信，速速看完，又起身递给康泓彰启阅。
康泓彰摆手其坐下，也不想接。
景玖照知其意，顿了顿，看了眼，转手递给茗茶的左丞司洪延贯，请其阅之。
景玖照看洪延贯阅读完毕，随即道：“陛下，臣在三天前，收到勋禄司大勋司垩勒团传来的消息，这密藏道西北、西南的蝗灾之祸有可能蛮夷释放了的邪祟東犽所为。”
康泓彰九月底已闻邪祟此事，若非邪祟闹旱，西北十四省怎么会被外虏趁势入侵。
景玖照本就知道圣上康泓彰需要一个结果，接着道：“净绗道灵炁上师整合以及凤翔府推测的消息，密藏宫派遣执行任务的灵炁师一直没有寻到踪迹，反而在净绗道派出的分派的十路人马寻到，且消失了，虽然没有灵炁师的折损，但很奇怪的三名更天境灵炁师者俱昏迷了，信上言这東犽已经消灭！”
“東犽灭，天下旱，粮仓荒。”康泓彰听到这话，此刻放下了润滑的白玉瓷盏，若有所思，缓缓出声，道：“爱卿们，朕的书房收藏了一本《太玄撼龙图录》，你们可知这東犽的由来，又对这两件事有何感想？”
“那还用说，这東犽邪祟必是蛮子放出来的。”顾炎武快人快语，直截了当，耿直地吹胡子瞪眼，表态道：“这时机计算得如此之好。”
康泓彰不语，目光看向景玖照，他是右丞司，掌管京八郡的勋禄司以及与十三道灵炁联络的主管，毕竟活了一百零五岁，一朝三代的元老了。
其他人不懂尚可谅解，景玖照若不知就是失职。
景玖照察觉到了天子康泓彰投射的目光，自然明白需要作出回复，但这密信上的内容他七天前就已经知晓了。
今日圣上康泓彰差人通知微服私访，需前往陪同，原来便叫人埋了这么一手。
这并非朝堂之上，这说明康泓彰知道，但不想下罪景玖照，有着其他方面的考量。
景玖照当做头一次知此内容，理了下思绪，道：“这東犽脱化于灵炁师渡劫的失败品。但这東犽来源之地一向不可查。”
“言下之意，有灵炁上师偷偷渡劫想成就更高之位，而你却不知？”康泓彰忽地震慑反问。
“罪臣失职！”景玖照直截了当离桌跪拜领罪。
景玖照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九年不理朝政的康泓彰并没有那么简单。
“领什么罪，又不是在泰和大殿。”康泓彰把握节奏：“当下军情火急，天水郡必不能失。百年前将凶蛮驱除出去，并未斩草除根，既然来了，肯定做了充分的准备。至于邪祟一事，帝国还得需要勋禄司仔细复查，稳定道统哩。”
康泓彰也很明白直言景玖照，你身为大臣，不管出于什么考虑，隐瞒不报，就是失职，但我的意思也很明确，你的奏折呈报可以隐瞒一二，但我也有渠道获知。
这次敲打，康泓彰的表态似乎什么都说了，也似乎什么也没说。
景玖照的领罪跪拜，不管可有可无，但已经被压住了一筹。
康泓彰未语，暗想这经过处理的奏折上报枢密司虽是常有之事，但康家天子一向忌惮灵炁师，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显得漫不经心，却也接着问道：“密藏宫可还安稳？”
景玖照神色不变，稳稳道：“依旧安稳，并无人与蛮夷接触。”
康泓彰长嘘一口气道：“那些长命老家伙越发得多了，老了老了也不安稳了，想在最后的时间闹上一闹。”
景玖照干脆坦言：“前些日子，阴阳斋的左和友上师驾船去了海州郡东海府的三清庙观阅了石雕残缺太玄真经碑。”
“坐了三十一年的死关，悟到了？”
“是的。”景玖照道：“活了三百二十三年，确实令人羡慕。”
康泓彰闻言，笑道：“这有什么，景爱卿哪天你这右丞司心情不好，差人多备几条捆仙绳，照样是你的阶下囚。”
景玖照当即低头微言：“罪臣不敢。”
康泓彰突然间话锋又转：“云起了，又散了，这天下事，把握大节趋向已是相当困难，至于细微之处，决不能起于青萍之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