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若雪回听雨轩窝了几日,十月中的时候思月坊又送来一副绣品,一张普通的手帕,上面绣着秋蝉。
蝉,别名知了。
意思是苏寻已经知了她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步了。
蓝若雪扯了扯嘴角,笑得释然,笑得苦涩。
坐在窗台上,看着圆月高悬。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如今天上挂着圆月,她和苏寻却是不得不分别了。
这一天她等了许久,从不净观回来,日日盼着脱身,如今临别了,倒生出几许不舍。
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估摸着是苏寻回来了,蓝若雪阖上双眼,再睁开已经收敛了所有的情绪,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
但这种平静淡然不似以往由内而外,而是浮于表面。
苏寻进屋,蓝若雪从窗台上跳下来。
“吃饭了吗?”
“吃过了。”苏寻吃过蓝若雪身边走过,明显情绪不高。
“我让桐月准备了夜宵,要不要一起吃?”
“怎么突然想吃夜宵了?”苏寻驻足、转身,看着蓝若雪。
“不突然啊,最近都吃。”
“你什么时候有了吃夜宵的习惯?”
“就最近十来天吧。”蓝若雪想了想。
“天天这么晚吃东西,睡觉不难受吗?”苏寻别的不知道,蓝若雪喜欢吃、吃得多他还是知道的。
“谁让苏大人是个大忙人呢?想等你吃一顿饭真是不容易。”
“你在等我?”
“嗯。”
她的确是在等他,等他一起吃一顿散伙饭。等了好些天了,这人故意躲着她,一天比一天回得晚,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休沐日不是有公务要忙就是有应酬要去 。
蓝若雪实在没辙了才会坐在窗台上等他,今日可是下定了决心,不等到人不罢休的。
饭桌上,蓝若雪不似以往吃得尽兴。
“怎么,不合口味吗?”
“没有啊。只要是美食,哪有不合我口味的?”
蓝若雪赶紧塞了两口,苏寻看着她,本就看不清的人此刻又像是附上了一层面具。
假,那张脸很假,表情更假,烛影摇曳,忽暗忽明地照耀在脸上,竟发觉那脸上的表情跟那张脸有些格格不入。
“你看我干什么,你不吃吗?”
蓝若雪出声打断苏寻的思绪,微微收神,再看向她时,方才那种如云似幻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
“虽然在吴太医的医治下,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晚上还是不宜多食。”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蓝若雪面带歉意,又流露出一些失意,苏寻看在眼里有些不是滋味。
蓝若雪让喜鹊把吃的撤了,苏寻阻止道:“不用管我,你吃吧,别吃太多晚上难受就行。”
她食不知味,苏寻也看出来了,她等他这么晚,就为了一起吃宵夜?苏寻自是不信的,尤其是沈砚跟他说了那些事情之后,他更不信她只是为了等他一起吃饭。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本来是有的,但言多必失,索性什么都不说了,蓝若雪看着面前的碗,沉默不言。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苏寻喝了一口茶,以掩饰心中的紧张不安。
无话能说的蓝若雪戳着碗底,忽地想到了什么,“听说你在庸关城给我挑了一件礼物,怎么不见你给我?”
闻言,苏寻瞬间变了脸,“听谁说的?沈砚?”
沈砚真是他的禁忌,可这回真的是沈砚,蓝若雪点了点头。
苏寻沉了脸,“你不是说你跟他不熟吗?”
“一回生二回熟,见了三四回,也就熟了。”
“是吗?见了三四回,所以熟了?”
苏寻一副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的样子,本来还担心刚刚那话露出破绽的蓝若雪,看苏寻那样子隐隐松了一口气。
“沈将军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你说我应该信你还是信他?”苏寻又说道。
“看你这样子,显然不信我的,既然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何必多此一举再问我呢?我说你应该信我,你便信我吗?我说沈砚的话不可信,你便不信了吗?”蓝若雪抬头,直勾勾地看着苏寻。
她的语气很平淡,眼底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丝毫暗昧之事被揭穿的难堪羞恼,只有无愧于心的坦然。
有那么一瞬间苏寻真的觉得自己应该相信她,可是……
“你我新婚,洞房花烛,未见落红,你作何解释?”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解释的?”
苏寻噌地站起来,“你做出这种事,就没有一点羞愧之心吗?”
“你很介意吗?”
“我不该介意吗?”
“该!可你早干嘛去了,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清白之身,既然心里介意,为何那时候不说?”蓝若雪终于波动了情绪,如果那时候他就表现出嫌恶,她也不会上赶着用那种方式留在他身边,更不会走到现在这般田地。
四目相对苏寻没有接话,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那时候……他一个将死之人本就不欲沾染她分毫。
小人之心误解佳人在先,妄动欲念误了佳人在后。心中愧疚难当,即便知道她并非清白之身,也从未想过说出来让大家难堪。
至于后来,后来动了真情,只想着未来无限好,没必要去纠缠他未曾参与的她的过去。
可谁知夫妻情深一朝散。
不对,哪有什么夫妻情深?只有他一厢情愿罢了。
只要那个人出现,她的心思就分毫都不在他身上了。
苏寻苦笑,“我以为你既嫁于我,不管从前如何,往后总是想安心过日子的。哪里知道你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一边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你跟沈砚没关系,一边又偷偷摸摸跟沈砚私会。事到如今还能理直气壮地反咬一口,怎会有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苏寻愤懑、憋屈,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太陌生了,他缓缓走向蓝若雪,“你和沈砚年少定情,私定终身,他为了你去征战沙场,博取功名。你呢?另嫁他人,对我投怀送抱。若说迫不得已,我给了你休书,为何不走?莫不是舍不得荣华富贵?还是舍不得山珍海味?”
苏寻站定在蓝若雪身侧,居高临下,极尽嘲讽。蓝若雪只静静地听着,任他误会,任他曲解,不作任何辩驳。
“既舍不得,又为何不能与沈砚断了前尘?既要骗,又为何不骗一辈子?”
这话终是触动了蓝若雪的心弦,曾经也有一个人欺骗她多年,骗得她失了身,丢了心,又让她发现了破绽。
那个时候她才明白,一个人不是不能接受被欺骗,只是不能接受被欺骗后的真相。
“对不起。”蓝若雪低声道。她曾经想过骗他一辈子的,只是今非昔比,身不由己。
苏寻才不稀罕她的对不起,“既舍不得荣华富贵,又舍不得心上良人,贪心不足。你就没有想过,我也可以做你的心上良人,沈砚也能许你荣华富贵,何必两边欺瞒?失了人品,也失了人心。”
“他知道你是主动委身于我的吗?”苏寻一手撑着桌子,弯下腰,凑到蓝若雪侧脸旁。
“你告诉他,他不就知道了?”蓝若雪转过头来,唇齿开合间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我告诉他是你欲拒还迎、乐在其中,他还会要你吗?”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呢?你想知道,得去问沈砚啊。”
“你以为我不会吗?”沈砚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明明他们他们隔得那么近,明明她的眼里只有他,却让人感觉她的眼里完全没有他。
蓝若雪轻轻地摇摇头,“不……”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
苏寻近乎吼出来的,蓝若雪还真被唬住了片刻。
她摇头是想说不知道,既然苏寻已经误解了,她也懒得解释,咧嘴说道:“因为你人品好啊。”
一副吊儿郎当又理所当然的样子,苏寻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她还是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到底是谁给她的底气这样肆无忌惮。
是沈砚吗?笃定沈砚对她不离不弃,所以毫无惧色安然若素?
苏寻说不上来此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只是觉得不值,她不值得他为她伤心难过,也不知道沈砚那份瀚海深情。
苏寻失望地直起身,“我一直以为你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也算重情重义,今日方知,他对你情深义重不假,你对他……不过如此。沈砚要是知道自己在你眼里比不上富贵尊荣,不知道会不会待你一如既往?”
说完,苏寻转身,留给蓝若雪一个背影。
蓝若雪以为他要离开了,却见他又转过身来。
“在庸关城,我的确费尽心思给你挑了一件礼物。”
苏寻拿出发簪,蓝若雪伸手去接,才刚碰到苏寻就松手了。
蓝若雪的手僵在半空,眼看着发簪落到地上,断成两截。
“沈砚说得对,能讨心上人欢心的是心上之人,而不是物件儿。既然我不是蓝小姐的心上之人,这物件儿,也定是不得你欢心的。”
沈砚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蓝若雪僵在原地。等苏寻走远了,她才蹲下身捡起断簪。
“可惜了,还想讨个物件儿做个念想呢。”蓝若雪呢喃着把断簪握在手心,紧紧地握着,拇指被戳破了也浑不在意。
鲜血滴落,泪也滴落,混在一起,不知是手上疼还是心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