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旌顿了顿说道:“乾符六年,我跟随将军前往代州平沙陀之乱。然而一到代州将军便遭到节度使李可举的猜忌,李可举上奏朝廷剥夺将军的兵权,朝廷为让李可举安心平乱,下旨将将军所率神策军交由李可举统领。大敌当前,将军不愿生出内乱,便交出了兵权。后来田令孜挪用军饷,导致军中粮饷不足,将士们都吃不上饭。将军便亲自写信给长安的友人,让帮忙筹措粮饷,终于有一天一批粮草从长安运往代州,我奉命前去接应。那一天我领了五百人押运着粮草回营,途中经过一处山林,突然遭到了沙陀兵的袭击,我意识到中了埋伏,便一边派出几名士兵骑快马回营求援一边带领五百士兵护着粮饷试图突围!”
傅炎铮听得入神,药夫子进了房中,帮傅炎铮拔去身上的银针。那个胖少年端了一碗汤药,伺候傅炎铮服下。待拔针服药完毕,傅炎铮又吃了一些稀饭。精神恢复了许多,示意张云旌可以继续讲下去。
张云旌继续讲道:“敌人的箭矢像雨一样落下,我指挥着五百多人结成盾牌阵,勉强挡住了几轮射击。后来敌人派出骑兵,我们寡不敌众,折损了二百多人。我只好暂时放弃突围,将粮草马车作为屏障死守等待援军。”
张云旌停了下来,似乎是又陷入了当日的困境之中,傅炎铮问道:“后来呢?”
张云旌回过神来,说道:“我们三百人从正午一直守到傍晚,打退了敌人的三轮进攻,可依然没有等到援军,我们死伤惨重,能作战的仅剩下几十人,已经个个筋疲力尽。敌军不断得喊话要我们投降。我知道突围无望,正要指挥众人烧掉粮草,跟敌人做最后的拼杀,忽然敌军后方出现了一阵骚乱。”
傅炎铮问道:“是援军来了吗?”
张云旌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说:“是援军。我与剩余的士兵见援军到来,精神大振,奋起全力向外冲杀。后来越战越觉得疑惑,敌军后方虽然乱了阵脚,甚至能听到沙陀人惨叫喝骂之声,但却始终看不见我方人马。待离得近了我们才发现援军是到了,但援军只有一人,呼延将军一人!”
傅炎铮问道:“他一个人?”
张云旌点点头说:“原来将军收到求援消息后便请求李可举出兵,谁知李可举却担心中了敌军计谋拒绝出兵。将军再三劝说,李可举坚决反对出兵,将军手中无兵只好单枪匹马前来支援。好在将军武功过人,将军的战马又是西域异种,极为神骏。一人一马在敌阵之中冲杀,当者披靡,杀得沙陀军无法近身。我率领残余部下一边战一边向将军靠近,待我们与将军合为一处之时仅剩下二三十人。将军武功当真匪夷所思,战阵之中来去自如一柄铁杵杀得敌将丢盔弃甲,当时敌军之中无人能接将军一招。然而毕竟敌军众多,我与将军合力击杀敌军百余人后,我已负伤。晋王李克用与将军本就相识,李克用对将军心中仰慕,又见我二人作战勇猛,有心拉拢,便命令部下撤退,放了我们归去。”
张云旌喝了一口茶水,见傅炎铮听得入神接着说:“回到营中,李可举以我丢失粮草为名,要治我之罪。又是将军为我求情才得以免罪。自此以后我与将军便算是结成了生死之交。直到那年冬天,李可举与赫连铎合力夹击沙陀,将沙陀大军逼入一山谷之中,燃烧的巨木大石不断从山上砸入沙陀军中,沙陀人死伤惨重,李国昌父子沿一处牧羊人出入山谷的小路狼狈逃走。然而在那条小路埋伏的正是我与将军,将军念在李国昌父子当日放过我们,又不忍见沙陀就此灭族。佯装不敌,放走了李国昌父子。将军因为此事遭到李可举弹劾,背上了叛将的罪名。当年关云长义释曹操,被后人传颂。将军义释李克用,却被当成了谋反,只因未遇明主。是忠义还是叛逆,世人自有评判。”
傅炎铮听完心中既敬又恨,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敬的是呼延赞恩怨分明,忠勇仁义。恨的是他竟为了一个敌人害的自己沦为孤儿,一出生便无父无母,受尽委屈。想到此处眼泪便又流了出来。
张云旌知他心事,拍了拍他手背,帮他盖好被子,嘱咐他安心调养。傅炎铮重伤之余,精力衰退,张云旌走后,自己思索了一会儿便觉得头脑昏沉,又睡了过去。张云旌回到房中,看到傅炎铮睡梦中眉头紧皱,嘴唇微微颤抖,似是梦到了可怕的事情。想到他的遭遇,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房间。
过了几日,傅炎铮外伤基本痊愈,已能在床上坐起,只是双腿仍然无力,下不来床。张云旌这几日总帮着药夫子起四处采办药物,傅炎铮的饮食用药都是那个胖少年帮忙操办。几日下来他已跟那少年熟识,得知少年也是药夫子收养的孤儿,名叫苍耳。傅炎铮问起少年为何叫这个名字,那少年嘿嘿一笑说道:“我这名字是夫子给取的,夫子说苍耳不管在哪里都能生长,最为普通也最好养活。虽说有时候讨人厌,却能清热解毒有大用处。夫子说做人要像苍耳一样,努力活着然后帮助别人。”
苍耳又问起傅炎铮:“之前跟你一起来的姊姊呢?”
傅炎铮没有回答,只说道:“你果然像苍耳一样,有时候挺讨厌!”傅炎铮叫苍耳给他取来镜子,对着镜子一照,只见镜中自己面色苍白,憔悴消瘦,形如病鬼一般,一道刀疤从自己左额斜向下划过眉毛眼角,更增添了一丝狠厉之相。
想起柯如月也曾躺在这张床上,彼时他们朝夕相对。如今自己也躺在这张床上,月儿却再也不能陪在自己身边了,他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又想到自己这副容貌,月儿见了也未必还认得自己。苦笑一声,将镜子丢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