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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一夜,醒来看表已经七点半,走廊里传来同事上班的脚步声,他急忙起床穿好衣服,去隔壁班长室,向正在换工装的班长大刘汇报值班一夜平安。
在食堂匆匆吃过早餐,他骑单车离开单位。进入冬季,设备检修期结束,值班后可以正常休息。
自从进入采暖期,这座城市便时常被雾霾笼罩,那股呛人的煤烟味,甚至躺进被窝儿都躲不掉。严重的时候,能见度不足五十米,城市隐身在在静止的烟雾中,只有近处的楼房,浮现出淡影如梦如幻,而街上的过往车辆则从一团迷雾中神秘地驶进驶出。
连续几天雾霾之后,今日天空 难得放晴,迎来了久违的清澈,只是天气格外清冷。
他想先去银行取钱,再打电话约菲儿出来吃午饭。
上个月的工资去了房租、吃饭、水电费、电话费、找过菲尔两次,现在钱包里剩下不到60元钱了。他一个月收入二千多元,几乎月月花光。这个月的工资才入账不久,他决定一次全取出来。
吃饭之后呢?如果她去洗浴中心上班,他要随她去吗?去了与她做 爱吗?想到这个,他不禁心中一痛。他不想那样!能见到她、和她在一起他就很满足了。如果菲尔像昨天一样关机,他该怎么办?去洗浴中心找她吗?犹豫不定中,他突然想起今天应该回家里一趟,天气冷了,他答应母亲回家去取厚被子,母亲已经说了两次,再不去取恐怕他的父亲就要给他送来了。
回到住所拿到存折,他骑单去附近银行取钱。
在银行窗口站在两个女孩后面排队,他前面的女孩穿着淡灰色的呢绒风衣,身材苗条,长得还算漂亮。站在她身后,他不禁生出拥她入怀的冲动。对女人他好像越来越随便了,竟没有一点羞 耻的感觉,这是不是他找 小姐的结果?他是不是正在走向堕 落?
取钱出来,他拿出手机忍不住给菲尔打了电话——已经快到十点钟,他想这个时间即使她还没起床也不至于太打扰她——然而手机里传来关机的提示音。
他骑车去父母那里。
经过一所公园时,他停下锁好车进去散步。公园里很安静,湖水还没结冰,一层雾气弥漫湖面,岸边一株老柳,叶子还是绿色的,树影倒映水中,静谧温柔,氤氲着柯罗的风景画的意境,此时应该有鸟儿啁啾其间,然而并没有鸟。湖水污染,近看是臭的,引不来什么鸟儿。
沿湖边走到一个小广场,一些退休的老头儿正三五成群聚成几伙,神侃着天下大事。好多老头儿他都看着脸熟,他想起他们就是他从前在城市中央广场见过的那些人。
在报社工作的时候,他常去那个中央广场闲逛。那里每天从早到晚人群聚集,什么卖药的、修牙的、剪头的、掏耳屎的、玩电子琴的、拉二胡的、吹喇叭的、唱二人转的、唱歌的、流浪的、乞讨的、上岁数的暗娼等等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广场中央,常有一个身材瘦小的长须老人站在石台上演讲,连荦带素,亦真亦狂,引得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来得晚的,根本挤不到前面去。广场里有几个智障天天闲晃,其中有一个四十左右岁的女疯子,坐在石阶上,总喜欢把衣服撩起来,露出半截乳房,引得许多人逗她说话,“不是你*我,就是我*你,就是这么回事。”她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树林里有一个斜挎背包的平头白痴天天登场,面带微笑目光呆滞,好像不会说话,天天被几个小混混戏耍着举手顿足地“跳舞”,引得一干闲人围观。广场里最多的就是这一堆那一堆聚在一起闲扯的人群,人群中央总会一个人做为主角大放厥词,或是两个人在辩论。那时正是下岗的高峰,自然闲人无数众声喧哗。广场离报社不远,商竹不需坐班,从报社出来常会来这里转转。从这一伙人走向另一伙人,道听途说观察世相众生。在一次群殴事件中,他第一次体验到群体暴力对自己的裹胁,还好他及时意识到这种力量的可怕,没有顺从它的驱动。后来政府封闭广场进行整治,一干人众便风 流云散。今天他见到的这些老人,便是从前中央广场的常客,他们自说自话,没什么听众,已经不复当年的声势与热闹。走过他们时,两个老头儿正在斗嘴,“要是你儿子是局长,给你100万,你也就消停了。”“给我钱我也骂!怎么地?!”
从公园出来,他推着单车走,见一个中年男人迎面过来,似乎想和他说话又很犹豫。到他跟前才抱歉地说,他的手机没电了,想借手机打个电话。商竹拿出手机给他,男人说你帮我拨一下吧。他这是在告诉商竹,他打的不是长途,不会费钱。打完电话还手机时他一叠连声说着谢谢,脸上表情明显轻松下来。接过手机,商竹的心里也轻松下来,他刚才的确有些紧张,拿了手机就跑,或给手机调包,这种事情现在常见报端。骗子太多不能不防,同时他又为自己的多心感到遗憾。
“来得正好,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吧。”敲门进屋,他的母亲陈淑荣迎上来说。
“特意买的牛肉,高压锅一炖,一会儿就好。”他的父亲商国山从屋里出来补充说。
父母过于殷勤让他不悦,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到房间里,在自己的书架上找书看。
商国山把果盘端进来,“吃水果吧,都洗好了。”
“知道了。”他说。
商国山放下果盘出去了,对陈淑荣说:“你给他找被子,我做饭。”
“早收拾好了,还用你操心!你待着吧。我做饭。”陈淑荣说。
“不用我更好!”商国山进屋看电视了。
吃饭的时候,商国山说:
“前天你妈把脚崴了,差点掉下水井里。”
“瞎说什么呀。就是踩空了。那个下水井盖没了,搭了个木板,盖得有点偏,我也不知道那下面是个井,就一脚踩进去了。”陈淑荣说,“现在这人可真是缺德!下水井盖都偷。把个井盖都快偷光了。到处都是窟窿。”
“这不奇怪,还不都是钱闹的。昨天电视里报导的,农村分家,儿子把他老妈打了,抡起椅子打的。真不是人,这事以前哪有!”
“太缺德了。”陈淑荣说。
“你的脚怎么样。去医院了吗?”商竹问。
“去了没啥事,已经不肿了。好得差不多了。”说完,陈淑荣又试探地问她,“最近处 女朋友了吗?”
“同事介绍了一下,还没有处。”他说。
“上点心多联系联系,你也老大不小了。”陈淑荣说。
“我知道。”他敷衍地说。
午饭后他进屋拿被子,又把几部书放在塑料兜里,陈淑荣跟上来问:“中午睡一会儿吧?”
“不了。这就走了。”
“我给你带了一个被罩,想着换换,把脏的拿回来洗。”
“我自已能洗。”
“拿回来洗吧,也方便。”
“不用操心了。我能洗。”他说。
下了楼,他把被子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好,给菲儿打电话。她还是关机。
回到住所,他倒在床上心中无绪,不觉睡着了。
醒来后,打电话给菲儿还是关机,百无聊赖,他想起今天是周五,应该给芳打个电话联系一下。他答应了同事,不能不完成。
芳接了电话,两人寒暄几句,约好四点半在沃尔玛超市见,一起吃晚饭。
窗外阳光西斜,天色已近黄昏,楼房的顶层被镀成金色,下面都在阴影之中。他看了一会书,看表过了三点半,便出门到街上拦下一辆小公共汽车。
小公共汽车一路风驰电掣,四点过五分就到了约会地点。
时间尚早,他在街上闲走。街道繁华,两侧商铺门市鳞次栉比,有一个维纳斯洗浴中心,门脸不大,有三辆轿车停在门口。500米之外的大街的对面,有一家装修豪华的东方洗浴宾馆,门前停车场也很宽敞,停着许多车。这让他不禁想到菲尔,这会儿她会在洗浴中心吗?想到这个让他神伤。
走了十分钟,他折返回来,回到沃尔玛超市门口等芳。
路边两个摆摊的中年女人忽然惊起来,一个催着一个,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就跑。原来是一辆城管的蓝色小货车远远地开过来了,车上凌乱地载着缴获的三轮车、自行车、菜筐和秤杆这类东西。它没有停留,逡巡着慢慢开走了。过了一会儿,避走的两个女人又回来了,一个拎着个大口袋卖瓜子,另一个拎着土筐卖咸鸭蛋。
下班时间到了,街上人多起来,年轻的女人们不断地经过他,有的看着很是动人。约会时间已过,天色渐渐擦黑,还不见芳过来,他想打电话问一下,转身却看到她向他走来了。
她还是上次见她的样子,衣着朴素并无妆扮。他们一起在步行街上散步,他建议去附近一家西餐店吃饭,她坚持不去,说“吃碗面就好了”。说话间到了本市一家颇有名气老国营饭店门前,“那就这里吧。”商竹说。
她随商竹走进店里,里面很宽敞,客人却不多,似乎生意并不景气。她点了一份热汤面,商竹随她也要了一份,又要了熏酱合盘和一份小菜。她说:“不用点那么多吧,吃不了。”
商竹问她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说在硬逼着自己学,不喜欢做财务,所以学得挺累的。商竹说多数人都是这样,做的工作自己并不喜欢,如果可能,还是改变为好。
“所以你那时就选择停薪留职了?”她问他。
“是啊,那时我特别受不了电厂的工作。”他说。
“现在呢?”
“现在也不喜欢,只是能忍受了。”
“改变不了环境,就要改变自己。”
“改变自己是必要的,但不一定非得委屈自己,若找到更适合自己的环境那就最好了。”
“许多人都是以挣钱、发展为衡量标准的。”
“各人选择不同,自己觉得适合就可以了。”
服务员把面和菜端上来了,两盘菜她只几乎没有动筷子。
“不要这两个菜就好了。”她说,“打包拿走吧,浪费了可惜。”
商竹便招呼服务员拿餐盒把肉打了包,觉得她很真实。
他们沿着热闹的步行街散步,经过一家家品牌服装专卖店时,她说里面的衣服太贵了,他的衣服都是在城北的批发市场买的。这让他再次感到她的坦率和朴素。
路上走着的时候,他的姐姐商梅打来电话,问他是否约了芳。她一直关心他处对象的事。芳在旁边,他不好多说什么,就“是的”,“知道了”这样应付着她的嘱咐。
他随着她的脚步走。一路说话,还好没有冷场。走了一会儿,她说前面就是车站了,他可以坐另一方向的车回家。她可真是很有心。
回到住所,他给芳打电话问候。她接了电话,说自已刚刚进屋,正要给他打电话的。
这就是他俩的第一次约会了,算是顺利地进入了相处阶段。她没有什么让他反感的地方。他应该加紧约会推进关系,如果自己不主动,两人的关系不会发展。可是想到这个他却感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动力。
给菲儿打电话,她仍然关机。
晚上七点钟时,他斜倚在床头看书,不觉渐渐睡去。醒来看手机已近午夜。他直起身靠在墙上,觉得心里空空茫茫的。
宁静中,黑暗仿佛有重量,岩石般的质感,占满了空间。窗旁黑魆魆的立着一个影子,一动不动的,像是死神披着黑色大氅站在那里。黑暗为什么会令人恐惧?是不是为了逃避恐惧,人类才闭上眼睛选择睡觉的?大脑的松果腺就像一个光控开关,负责启停睡眠程序。人类创造出火与灯,推迟着这个程序的启动。一灯能破千年暗。眼睛是身体的灯,眼睛明亮,全身就光明。灵魂肮脏的人,眼睛也会混浊。浊者下为地,清者上为天。明与暗,不仅是照度问题,还是高度问题,崇高-堕落,高尚-下流,高贵-低贱,天堂-地狱,还有韩愈的性三品说,物理概念为什么会获得伦理意义?
伸手把灯打开,杂念消散,世界归来,窗口旁吓人的黑影立刻还原成简陋的衣橱了。他起身把脚套进蓝色的泡沫拖鞋里,看到波伏娃的《第二性》一书掉在地上,这是他从家里取来刚才读着的。他拾起书坐到电脑桌前,翻到有关妓 女的段落读起来。
“我相信,妓 女中有些是格外优秀的,无论气质与才智。总的说来,除了从事的行业性质不同之外,在心智上,妓 女和普通女人没有差别,她们甚至更有性格。”读到书中的这一段话,他不禁放下书想到,“的确,妓 女并不等于坏人!出卖肉体,也不等于心灵肮脏!妓 女中有好人,就像医生、教授、领导中有人渣一样。人品与一个人所从事的行业和头衔无关!梁红玉、柳如是这样的红尘女子,多少男人都不如,芳汀、玛丝洛娃、羊脂球、玛格丽特,不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吗?杜十娘,陈白露都是极有性格!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被贫穷逼上街头的索妮亚,甚至散发着人性圣洁的光辉。作家梁遇春在一篇散文中写到,如果一个妓 女产生了爱情,那么这爱情一定是最真诚的,因为她最知道什么不是爱情。”
放下书来到窗前,窗外夜色正深。这沉静的暗夜,菲尔在做什么?如果她在洗浴中心,这个时候大概正收拾疲惫的身心准备下班吧。她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经历?她怎样看待自己的生活?她不厌倦那种所谓的“工作”吗?他强烈地渴望打碎隔膜,进入她的内心,去了解她,去说服她脱离那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