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北京的那一天正好下着大雪。

张明哲是第一次见到北方的雪，整个北京城被笼罩在一片白色的海洋之中。一脚踏下去，足可以把整个鞋面吞噬。作为不常见到雪的南方人，张明哲和周杭还饶有兴趣的在雪面上打起了雪仗。

秦晖早已给他们租好了房间：在五环外的昌平，一个贫瘠的租住小区租了四间房，一个月只要300块钱。其中三间是他们三个人住，多出来的一间大单间，作为临时办公室使用。

说来也是缘分，张明哲第一次来北京是十年前和秦晖一起来的。那是2000年的夏天，他们刚刚初中毕业，参加一个来北京夏令营活动。当时他们参观了北京几乎所有的著名景点：长城、故宫、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馆、十三陵，为了让他们在进入高中后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们甚至被安排参观了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张明哲和秦晖在参观完后，互相鼓励：张明哲要去北大，而秦晖想去清华，他们互相约定三年后在北京再会。

现实自然是残酷的，三年后的他们都没有考上当初相约的学府。秦晖成绩好一些，倒是考到了北京，而张明哲则去了安徽。不过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它断绝了你的一个念想，却会在另外的时间补偿给你。

他们的确在北京再会了，只不过时间比预计的整整晚了七年。

在张明哲老家的相册里留有当时拍的不少照片。照片中青涩模样的他们，一转眼都已经是接近三十岁的人了。在当天晚上的聚餐上，他和秦晖就这个事情唏嘘了许久，感慨世事无常。

在确定了一起做事之后，秦晖就向公司提出了辞职，他们立刻开始操办起了公司的事务。

所有的行李，包括了衣物还有电脑，在他们到北京后的第三天准时抵达，用了一天时间把办公室整理完毕，立刻就投入了工作之中。

早在他们来北京之前，秦晖就在北京注册了一家科技公司，取名为避风网络传媒，股东却只有他和张明哲两个人，每人百分之五十。张明哲做了法人，秦晖做了监事。

因为这个事情，张明哲还特意找周杭聊过，说一旦有时间就去把股份改过来，周杭的回复倒也是他的风格：

“没关系，你赚了钱难道会不给老子么？”

2、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2010年是一个对于创业者充满善意和机会的年份。

那个时候的流量广告还未升级，以CPC为主的百度搜索引擎广告仍然是性价比最高的付费广告模式。为了快速带来订单，张明哲们通过了付费的方式，在百度上对自己的公司进行的宣传。

这正是网络广告的黄金时代，CPC（按照点击付费）价格便宜，大概五毛钱一个IP，所以他们每天花50块钱，就有接近100个真实客户的来访。到了第二天，公司的第一个客户就出现了。

张明哲安排的客户接单流程是这样的：客户到达网站——客服（他们四个人轮流值班）通过在线客服软件发现——主动发起对话邀邀约——让对方留下手机号——电话沟通。

“你们这里有水军吗？”这是那个客户在在线客服里对张明哲说的第一句话。

水军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特定产物。几年后，百度官方百科里给予了它一个定义：网络水军通常简称水军，又名网络枪手，他们通常活跃在电子商务网站、论坛、微博等社交网络平台中。他们通过伪装成普通网民或消费者，通过发布、回复和传播博文等对正常用户产生影响。

毫不隐晦的说，水军对于当时的网络红人宣传起到了很大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发展到后来一些新创的互联网企业也得到了这种宣传模式的帮助。它可以让一个从零到一的品牌（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在初期积累大量的流量以及关注度。据秦晖的了解，有大量的创业类公关公司，大部分的业务就靠着水军来维持，他们自己组建了数百人规模的水军团队。一个发帖五毛（以至于水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世人称为“五毛党”），一个顶帖三毛，24小时内，对一个论坛或者新闻的顶帖数量可以做到成千上万。

尽管这样的模式来钱快（甚至有很多初创公司在三个月内，创始人就在北京买房），但是张明哲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他给公司定位就是一家“口碑营销公司”。在张明哲的设想中，中国未来几年互联网公司肯定会越来越多，而伴随着这样的趋势，传统网络广告的定价也肯定会水涨船高，而寻求一种性价比更高的传播方式，必然是趋势。

虽然他不认可网络水军的模式，但是水军的确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思路，那就是专研做内容。只有好的内容，才能做到自发的传播与话题的爆炸。

“您好，您需要推广什么产品呢？”张明哲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客户的问题。

“是这样，我是一个上海的传媒公司，我们有一个新的网络电视剧需要在网络上做宣传。”对方继续打着字：“所以，可能需要一些水军在论坛上或者什么别的渠道帮我们宣传。”

那是张明哲第一次接触到网络电视剧的概念，网剧在多年后的盛行，实在是借助于网络带宽的发展，而2010年中国全国的家庭网络带宽人数才刚到1.3亿人，甚至不足全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同时带宽速度也很低。所以那个还在玩文字+图片社交的年代，网剧依然是一个新概念。

“嗯，宣传这块我们完全可以操作，您这边方便留下您的联系方式么？”张明哲仍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有关于水军的问题。先拿到联系方式，电话沟通会更好。

张明哲没想到的是，在他随后和这家公司对接的过程中，对方还是强烈要求有水军的介入。无论张明哲如何解释，告诉对方还有更好的推广方式，他们还是一直坚持：“你直接告诉我，你们手头上有没有水军，没有的话我就找其他家了。”

这着实让张明哲很难办。

3、  

一间总大小不超过30平米的房间，六个电脑桌分两排对齐摆放着，墙上贴着一个崭新的亚克力牌，上面写了“避风网络”四个字。

尽管是大白天，里面的白炽灯还是亮着，唯一的一扇窗户关的紧实，一幅绿色的窗帘搭在它的外延。

如果这个时候有个人突然闯进这间房间，第一时间肯定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

因为整个房间已经被烟雾所笼罩。

“我觉得可以用！”一个声音从烟雾里透了出来，“每家公关公司都在用，为什么我们不用？”

说这话的是吴柯，他站了起来对着另外三个人。

“我也觉得，其实没什么。”这个带着一种浓浓贵州方言的普通话也透了出来：“我这边水军的资源很多。”

说这话的是周杭，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木然的看着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又不犯法。怕个毛？”

张明哲很纠结。从原则上来讲，他是非常不想用这种方式来做宣传，从骨子里，他觉得很LOW，换句今天时髦的话来说，调性很低。

而且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用了第一次就肯定会有第二次。再者，这样的宣传方式毕竟不正，早晚会被打压和取代。

不过周杭和吴柯说的也有道理，每家像他们一样的创业公司都在用。这个单子就是摆在他们面前赤luoluo的现实，如果不答应对方使用水军制造舆论，就基本上没有合作的可能。

毕竟对于他们现在来说，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不过。。。“说这话的是秦晖。他纠结着想着措辞。

就在张明哲们耐心等着他的“不过”，他突然冒了一句：“我草，你们能不能把窗户打开？”另外三个人不由而同的吐了一口烟圈。

他们终于想了起来，秦晖是这个房间里唯一不抽烟的人。

于是，窗户终于被打开，一股充满着一氧化碳和焦油的烟雾急不可耐的飘了出去。

窗户是被周杭打开的，他站了起来，一只手拍了拍张明哲的肩膀：“红杉资本有一句话很出名：“现金比母亲更重要”。”他语重心长的说：“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现金就等于生存，先活下来再说。”

张明哲也叹了一口气：“那我先说清楚一个原则，这次就这样，但是以后我们在报方案的时候都不要把水军放进去，除非客户要求。”

于是，避风网络传媒的第一次头脑风暴就此结束，一天后，在避风网络亚克力板的旁边又多一块板子，上面写着几个字：

“我们承诺，不主动使用水军。”

在这次的客户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后，他们终于签下了公司的第一个合同。

张明哲猫着胆子报了一个5万的价格，推广周期为三个月。没想到客户不满意他们的推广力度。

“力度要加大，”eda（甲方公司的对接人）在电话里说着：“周期还是三个月，但是现在的力度太小了。”

于是，在甲方的要求下，张明哲最终把项目的最终报价增到了15万。

在合同签下来的那一天，张明哲周杭吴柯三个人看着合同上的金额，心里不由而同的闪出一句话：“这个行业真特么赚钱。”

15万的合同金额，除去一些杂七杂八的成本费用，他们的纯利有差不多10万。这顶上了他们在义乌时候三个月的利润。

这个单子因为甲方在上海，所以他们全程没有见过面，合同也是先用扫描草签，然后走快递。效率极高。

张明哲终于知道了，秦晖朋友为什么可以三个月在北京买房的原因。这个初生行业简直就是暴利。

秦晖则以一种蔑视的余光看着他们，淡淡的吐了一句：“不算大单，做好执行，还会有下一轮的。”

另外三个人立刻转头望着他，虽然已经极力克制，却还是掩饰不住一脸的欣喜。

在他们四个人的工作分配上，张明哲定的是项目承包制，谁接的项目，谁就从头到尾负责。

从最开始的接单，到写策划方案、报价、签合同，一直到最后的策划执行结束。但是在执行的时候，因为工作比较繁琐，这个负责人可以选择一个人作为执行伙伴。

于是，张明哲选择了吴柯作为第一个案子的共同执行人。

除了项目金额可观之外，这一行最可怕的就是一旦定项，策划方案以及执行方案确定之后，执行的过程中，占用策划师的时间就很少了。

他完全可以同时接多个单子，一起运作。

公司的起步倒也是顺利。在接到第一个单之后，后面的订单就接踵而至，前三个月，他们就做了接近十个订单。第一季度的销售，就接近了60万。

这也让他们更加振奋，因为单量的增多，四个人已经明显不够用。这个时候秦晖提了一个很有效的解决方案：因为办公室旁边就一个三本的大学，为了节省人力成本，他们可以直接从大学里招收实习生。

事实证明这样的办法很管用，每个实习生一个月加上社保，只需要不到三千块，这相对于北京的整体薪资水平，简直和免费福利差不多。

用这样的办法，他们迅速给团队补充了五个实习生，这些大学生们简单培训一下就立刻可以上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单子的执行工作基本上就可以全部交给了实习生。

而他们四个人就主要负责了销售谈单和策划的工作。

4、

春天很快就过去，一转眼天气已经开始有些温热。办公室里的张明哲已经对着自己打开了电风扇。尽管电风扇的功率已经开到了最大，他还是不满意。

“特么的没有空调是真的不行。”他朝着秦晖：“新办公室这个月内一定要到位。”

吴柯也抬起头，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有错，北京的夏天据说可以到40度，是吧秦晖？”

“没有错。。”秦晖很无奈的点了点头：“最高温甚至可以到42度。。”

“我擦。。”张明哲再次调试了下电风扇：“这个月，不，下个星期，新办公室一定要搞定。后天周四，不，明天，就明天我们两就去看场地。”

就在他们三个抱怨着天气的时候，办公室的门一下子被踢开了。

随之出现的是一脸兴奋的周杭：“兄弟们，嗨起来！”

张明哲起身检查被周杭踢到的门，然后默默给周杭指了指半残疾状态的锁芯。

“不要注意这些细节。”周杭不以为然：“老子给你们说，中泰史克给我电话了！”

其他三个人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中泰史克是国内一个很著名的制药品牌，是一家上市公司。当这家公司从线上来咨询业务的时候，张明哲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把这个单子交给了团队里最擅长沟通的周杭，并且强调，务必要拿下。

张明哲们之前三个月虽然做了一些订单，但是都是一些小公司（要么是一些三线艺人的包装），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案例，要是他们现在有一个上市公司的案例，那对于以后公司的发展是大有益处的。

至少，他和周杭在出去谈单的时候，吹牛逼也可以吹的有点模样。

“他们让我们周五去面聊。”周杭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这个策划的方案就我来做。我对他们已经比较了解了。”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张明哲：“谈单子的时候我们得一起去。”

“好。也可以壮一壮声势。”张明哲也很高兴：“不过方案你得给老子写好一点，这个单子我们必须拿下。”

“那自然不是问题。”周杭一副看着傻逼的眼神看着张明哲：“你当哥是什么人。。”

三天后，周杭和张明哲带上了做好的方案，来到了中泰史克总部。

会议室里一张大长桌摆在中间，两边的会议椅依次排列。看得出来，对方很明显很重视这一次的会谈，包括商务在内，在左侧的甲方位置上，满满的坐了十个人。

简单的介绍以及互递名片的常规流程后，张明哲拿出了笔记本，准备连上投影仪给对方讲解方案。

就在这个时候，周杭拍了拍张明哲的肩膀，小声对他说：“方案你来讲。”

“我擦。”张明哲心里暗骂了一句：“老子连方案都没看过，怎么讲？”

周杭：“你可以的。”

此时张明哲已经在心里用粗话问候了周杭一万遍，但是又不便当众发作，只能作罢。

好在他们的策划方案，基本上都是张明哲设计的统一风格，模块近似，就算有一些创意相关的内容，张明哲也可以按照PPT上的内容自己发挥。

没办法，张明哲只能硬着头皮开始了讲解。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张明哲虽然没有看过方案，但是套路类似，随着讲解的推进，他也开始进入状态，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讲到一半，对方突然打断了他：“您好，关于您现在讲是SNS营销，我有个问题。”

“您说。”张明哲微笑着，显得自信满满。

“是这样，”对方顿了一下：“如果现在我们在开心网和人人网这样的SNS社区采用了您提出的方案，那会不会对微博上的营销有冲突呢？”

张明哲楞了一下，对方见状继续说：“或者说，我们没有安排微博这块的宣传？”

张明哲很快反应了过来：“是的，这次营销活动，根据我们的经验，使用SNS的渠道是最为妥当的。所以这次我们并没有安排微博上的宣传，到时候我们的官微适当配合一下就可以了。”

他觉得自己回答的十分得体，脸上还是洋溢着妥帖的微笑。

“OK。”对方顿时恍然大悟：“好的，请您继续。”

于是张明哲转向屏幕，就在这个时候，他用余光看到了周杭，发现周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他没想太多，就用遥控笔按下了下一页。

PPT翻到了下一页，一张蓝色的背景下，四个大字闪闪发光闪烁着，带着百叶窗动画效果闪入了会议室所有人的眼中。

这四个字是“微博营销”。

张明哲明显吃了一惊，反射性的吐了一句：

“哎哟，我擦。”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张明哲半饷没有说出话来，对方也很尴尬，没有讲话。

双方都保持着礼节性沉默。

5、

虽然发生了如此尴尬的事情，最后张明哲还是成功的把场子绕了回来。

他们也顺利签下了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单子。

30万的合同金额，也直接促使他们找了全新的办公场地：一个约100平米的写字楼空间。虽然一年光房租就要接近20万，但是有了光鲜亮丽的门面，无形中也为他们增加了不少的信心。

43楼的高层，有着可以俯瞰楼下公园的落地窗，一间可以装20人的会议室，一间装下两张桌子的财务室，然后就是一个大的开放办公区域。

搬家的那天，张明哲周杭都很高兴，同时他们也给自己改善了住宿环境：在写字楼的旁边租了一间200多平米的复式房。

而面对这一切，负责管理财务的秦晖则显得不是太高兴：在张明哲提出租住这个办公场地和复式房的时候，他是提出反对意见的。

“我觉得现在没有必要。”秦晖一脸的严肃：“我们现在刚刚才开始步入正轨，这样不合适。光是房租我们一年多出来的费用就接近30万了。”

“这没什么。。”周杭还是日常的无所谓脸：“只有环境好了，我们才能真正的步入正轨。”

张明哲也表达了赞同：“办公环境改善肯定是有必要的，不然到时候我们招人都招不到。”

“我不是说不要改善。”秦晖有点急：“只是没有必要花这么多钱。”

“一般来说，创业公司最需要杜绝的，就是长期日常开销的费用。”他接着说：“更何况，我们现在要增加的，不仅仅是房租，还有更贵的商业用水用电用网。”

虽然秦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张明哲和周杭还是坚持。

最后决议以投票决定，秦晖的提议被否决。

“其实你说的没有错，只是现在去一个好一点的环境，对于大家的积极性也是有提高的。”会后张明哲找到秦晖：“之前招的实习生，也会觉得跟着我们有盼头。”

“你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兄弟关系，秦晖对张明哲一向都是有话直说：“这样要不得。”

张明哲拍了拍秦晖的肩膀：“其实，这次换场地，我还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秦晖还是暗着脸，没有什么好脸色。

“我想好了，我们要找人投资。”张明哲一字一句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