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宣帝朝纪闻》,纪录宣帝在位期间的政事及生活要录,看书的封面已然起了毛边,显然读了很多遍了。
刘元宗随手一翻,便翻到第三十四页,恰因为这页中间夹了一张书签。他看这书签上写的是“榜上虚名一十四,故人知意意难平。”字迹端正秀逸。
往日开方子都是蓝一写字,刘元宗看不出这是阿恒的笔迹,也参不透书签的内容,便也没有过于在意。但他发现这页有几行字用笔圈了起来:“大梁宣和十二年,帝加恩科……此年取举子一百一十二名……李亘字恒之…时年一十六岁…帝私以取一甲头名,念亘年幼恐虚名所累…后取二甲第一十四名,赐进士出身…帝拜亘为禹城太守…亘赴任当日,帝携手亲送出城……”
这段文字后面有一行批注,却是与书签上相同的字迹:“亘负帝恩,深愧之。”字迹旁边再细看,却有干透了的斑斑泪痕。
刘元宗心念一动,再回看那书签上“榜上虚名一十四”,便读懂了这句诗的含义。当日宣读帝以才而论,本应录取李亘为头名状元,只是怕他年幼迷失于虚名之中,最终以二甲第十四名录取。诗句言他当日对科考的名次并不在意,更在意的是宣帝知遇维护之情。
除了李亘本人,谁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再加上批注,更让人觉得万般蹊跷。刘元宗心里疑窦丛生,再往后翻阅,在第四十二页又有一张书签,写的是:“杏花影里携手处,而今三世不堪闻。”
再看书本上还是用笔圈出来的文字:“大梁宣和十五年……亘落水而亡,帝大恸,辍朝三日,亲往祭奠……越上年,禹城、黎州、青州等五州先行上书,求体民意建李亘祠堂,帝亲题匾额……”
刘元宗继续往后翻阅着,发现每一页都有细致的批注,却似乎只在有关李亘的记载页里夹上了书签。
李亘在十九岁便故去,在禹城太守只任了三年,这在宣帝八十余年的生命里,按说只是惊鸿一现,可是《宣帝朝纪闻》这本书里,却数次出现李亘,直至他故去,依旧屡屡提及,并被史官记录在册。可见他在宣帝生命中的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李亘最后出现在这本书中,也是这本书的结尾,宣帝临终之时,下令以李亘衣冠陪葬皇陵。这一页没有书签,却在后面批注了一行小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很显然是阿恒常翻阅的书,如果这些字迹不是他所写,还能是李亘本人的遗物?可这批注与书签上的墨迹 ,很显然不是百年之前的旧痕,而是新迹。
“前生夙愿未了…打开了前世的部分记忆……”刘元宗想起阿恒的话,心里如打起了没有节奏的鼓点,扑通扑通跳跃的厉害 他似乎觉察到一个不经意间泄露的秘密,却又觉得这秘密虚无缥缈,自己根本抓不住它。
这本书并不那么厚实,可此刻拿在手中却有千钧重。他发了很久的呆,才轻轻的放了回去,又颤抖着手翻开了旁边那摞宣纸。
宣纸上面是一本厚厚的字帖,他先放到一旁,发现这下面一摞都是一些笔迹稚嫩的字体,像是初学者所书,还有细致的批阅。再往后翻,字体便渐渐工整了些,还有一些练习的画作,有几张画的出色的,署了“唯之”的名字。
刘元宗并不知道唯之是蓝一的字,但已觉得这样随意翻阅不好,便停了下来,将那本字帖重新压了上去。可也许他的手依旧在颤抖,那字帖却没有拿稳,跌落在地下,他弯腰去捡时,发现从字帖里飘出来一张人物画像。画像边题的字是:“漫觉相思了无痕”,落款依旧是唯之。
可是此时,刘元宗虽然还搞不明白这唯之到底是谁,可画像上画的那个人,风度翩翩,姿容卓绝,他打死也是认识的,那便是他从小便敬仰的禹城故太守李亘。
李亘这个人,知道的都说,他既得帝心眷顾,又才干优容,若能长命一些,是铁定能做到宰相的。且一定也是大梁史上最年轻的宰相。可是他却如此短命。
在初次听到他的故事时,刘元宗觉道的是刻骨的遗憾。遗憾这样一个几乎十全十美的人,终究连上苍也是不容。可是,这一刻,他心底忽然就生出来星星点点的希望,他复生了吗?他或许就是阿恒?阿恒就是他?这个天赋异禀的幼儿,只医术精湛这一项,就只能是李亘啊!天下还有哪个读书人,如他一样,不只才名在外,还能以名医的身份垂范大梁史册?
刘元宗已然不自觉的簌簌流下泪来,似乎这个并未经本人证实的结论,已经被他夯实真切。他止不住颤抖的手又开始翻看阿恒的草稿纸。
草稿纸上很乱,不仅有星像图,卦象图,禹城地图,还有边关的驻军处,甚至大梁边关最大的威胁:狄戎两族的生活区域、驻扎之处也都标了出来。
如果他不是李亘,那这个世上还有谁,能为宣帝流泪,能日夜为百姓,为大梁谋划。
可是他既然并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亮明,必然有不得已之处,那么是否应该装作毫不知情?可是明日再见,他还能像从前那样看待他么?
在逃亡流浪之中,身负重伤之时也从来没有耽误酣睡的刘元宗,躺回床榻上翻来覆去 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失眠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