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起床，窗外阴天，白雪覆盖着屋顶和地面，看上去死寂一片。

     乘坐公交车上班，男人们一张张庸俗丑陋的面孔让他无比憎恶，他觉得胸中气闷，就像有一团炭火被压着，如果稍微捅上一下，就会“呯”的一声爆燃起来。

     为迎接上级检查，他和同事们上午清扫现场设备，下午开始清扫分担区卫生。按厂里“不留死角，物见本色”的要求，墙壁要用细砂纸打磨掉污迹，水磨石地面和防静电地板要用和尼龙刷擦洗。

     “下周什么领导来啊，这么折腾人。”老师傅杨力不满地说。他五十多岁，凡事都挑毛病，基本一开口就没好听的。

     “明早你看吧，准保是保安护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专车进厂，闲人回避。来头肯定不小。”1米82的张裕说。他四十出头，为人风 流，平时很注重形象。扫卫生时，他把工装的衣领立起来，里面围了条白毛巾，戴的胶皮手套一直套到袖口。男人四十一朵花，就像是在说他。

     “他半小时的过场，咱们得忙活一小天。那个行走路线不都计划好了吗？走哪儿就收拾哪儿呗。犯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吗？他还能到锅炉顶上？还能到负三米电缆沟？他们能看到真实情况吗？”杨力说。

     “来不也挺好吗，周一肯定什么活都不用干了，在屋里好好呆着都别出事惹事。今天多干点无所谓。”年长商竹几岁的李安说，他为人和气，说话从不高声。

     “一年也干不上两回，彻底收拾一下不是挺好嘛。家里来人咱不也得收拾一下吗？大伙辛苦点，抓紧时间干活吧。厂里说有联合检查，咱们争取一次通过，早点儿回家。”班长大刘劝慰大家说。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卫生清扫得差不多了，大刘放女同事走了，留下他们几个男的收尾。在远动机房清扫时，厂里的联合检查组走进来了，厂书 记带队，一帮人随从。他们的徐经理陪在旁边，伸手示意书 记先行。

     徐经理摆摆手示意他们放下手上工作，接受领导检查。这位书 记是半年前调来的，同事们都一致反映和他照面时他从来会不回应工人的点头问候，扬着脸就像没见到一样，这种作派在领导中是很少见的。

     书 记皱着眉挑剔地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向徐经理说：

     “你这一母三分地你得管哪！执行力啊，标准啊，反复强调的，得见实效啊。我最反感这种事，平时工作不到位，欠一屁股债，事到临头鸡飞狗跳的，能解决根本问题吗？你们看看，那个暖气包后面，机柜顶上，日光灯上面，还有那个空调机的出风口，这些死角都擦没擦？现在你们就这毛病，工作不看标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出问题了就往领导那儿一推，拿领导当什么啦，是给你们擦屁股的吗？！”

     一通发飚后，书 记气昂昂地带着一干人呼呼拉拉走了，徐经理紧跟着送他们出去。

     “本来干得好好的，让他这么一搅，没心情了。不干了！”张裕把抹布一摔，演戏似的说。

     “哪儿来这么个东西，比比划划的！”杨力愤愤地说，“不用在这儿装犊子，哪天查他一下，准不是好玩意儿，一查一个准。”

     “不提出点问题能体现出领导水平吗？”李安揶揄地对杨力说，“杨师傅，你管临时工的时候，我看你比他还厉害哪。”

     “那是两回事！你别拿他糟践我。”杨力反驳说。

     徐经理送走领导，和大刘一道回来，安抚大家说：“抓紧干活吧，其实领导也一样辛苦，生产现场活儿不干完他们也不能走。”他又叮嘱大刘几句，离开了。

     “人家领导挣多少钱，咱们挣多少钱？要是让我挣那么多，天天不回家我也愿意啊。”杨力说。

     “大伙动起来吧，八点咱就收工。有事我担着。”大刘动员大家说。

     商竹骑在铝合金的人字形合梯上擦灯具上的浮灰，当他看到高高的窗玻璃上清晰地照出自己举着抹布的身影时，他停了下来，突然为此时此境感到陌生与古怪。这种感觉在他平时工作时偶尔就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发生，让他一瞬间茫然不知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地，自己在做什么。像往常一样，他的古怪感觉转瞬即逝了。

     快到八点钟了，大刘过来招呼大伙儿收工。他已经和徐经理汇报过，可以下班了。

     大刘安排，他们一起到厂对面的小饭店吃饭。点了水饺、小菜和啤酒。一杯啤酒下肚，饺子端上来了。

     “婊 子得玩欧美的，饺子得吃烫嘴的。”张裕一边用筷子和着小碗里的蒜酱一边说，“葱壮阳，蒜起兴，韭菜鸡蛋杠杠硬。”

     “你歇会儿吧，吃个饺子这么多话。”李安调侃道。

     “天天胡吹，还欧美的，好像你玩过似的。”杨力说。

     “心动啦老杨？哪天老弟带你见识见识，金发碧眼的大美女。”张裕说，“跟你说吧，人家还真是不论谁都陪的，你有钱，人家也不一定看上你。不像发廊和洗浴的小姐，见谁粘谁骚得要命”

     “还不都一样是要钱不要脸！没有人格。”杨力说。

     “这年头可别说什么人格不人格的。有了这个自然升格。”张裕捏着两根手指做数钱状，发出沙沙声。

     张裕平常就爱吹嘘他那些寻欢作乐的事，一听到他洋洋得意地说起那些，商竹便会反感地走开。此时他对张裕同样无比反感，却又没法走开，端起杯子干了一杯。

     “最近有个项目要开工，到时候咱们出去挣点外快，松快松快。”大刘说，“看商竹酒都喝了，都干一个，吃完早点回家睡觉。”

     “明天是星期六，不着急。”张裕把酒咽下说。

     “你倒是没事，明天李安值班，我得过来准备迎检材料。”大刘说。

     “吃饭吃饭，吃完回家。”李安说。

     “谁知道张裕回不回家？”杨力说。

     “大哥有啥想法就吱声。”张裕说，“老弟带你去放飞一下。”

     “你省省吧，你哥可丢不起这张老脸！”杨力说。

6

     走在回家的路上，酒后微醺中，商竹仍对张裕那张付嘴脸满怀愤恨。“为什么他总要污辱小姐？她们不过是社会的受害者啊。没有  “笑贫不笑娼”这种说法，她们怎么会自甘堕落？这社会膜拜着财神，有钱的人像是周身发光一样让人们艳羡、仰望和崇拜！一切的罪恶皆在于金钱！私有制是万恶之源！马克思是多么伟大！”

     一阵香烟的味道飘过来，令他顿时火冒三丈。是一个男人抽着烟与他交叉走过去了。“不抽你能死啊，你凭什么污染空气！边走边抽，你有没有公德！”他瞪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他发现那人的身形步态，看上去颇像他们的厂书 记，这不禁让他气不打一处来。“被权力变态的滥官僚！道貌岸然的德之贼！体制惯坏的自大狂！”他恨不得冲上去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让他来个狗吃屎！

     走过一家烧烤店时，店门口的钢筋笼子里瑟缩着七八只鸽子，而店里面一桌桌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子在吃着肉串。“为什么要去吃它们！”他怒气冲冲地在心底吼叫，“如果这些鸟儿知道它们竟然还被人类奉为和平的象征，它们会怎么想！会不会把人类看成一种最奇怪、最恐怖的怪物？人类的喂养、喜欢与抚摸，不过就是为了残杀与嚼食！”

     瞥见一根根路灯柱上挂着的皮草店的广告时，画中身穿皮草，神情自得的富贵女人，让他心中怒火又升一级。“这为全世界所反对的事，我的同胞还好意思出来招摇！披着一身的血和哀伤，真是没教养得可怕！哈哈，你们狐狸、紫貂还有大象、犀牛、老虎、鲸鱼、穿山甲以及地球上一切的动物，你们全都集体自 杀吧！与其被人类屠戮灭绝，不如全都自 杀！这贪婪的人类到底想怎么样？是要把地球变成一片焦土再跑去太空祸害另一个星球？人类不配拥有万物共生的伊甸！只配拥有一片荒凉的地狱！人类的那些古怪的爱与美，也不过是杀戮、剥夺与加工！这暴殄天物的地球上的异类！这狂妄自大的大地上的恶疮！“

     他一路走着恶意丛生，看什么都不顺眼，脑子里像炒着一锅爆竹似的噼啪直响。

     回到住所把脸泡在水盆里，让他觉得舒畅。看着镜子里疲惫不堪的自己。他想，“保持一定程度的冷漠，保持距离来静观一切，这才应该是成熟的态度啊，整整一天，自已都不在状态。”

     倚在床头，他想着菲儿，伤感渐渐地淹没了他。他用短信写了首小诗给她了出去。

     “你是谁人的姊妹/你是谁家的姑娘/你告别了父母和家乡/独自一人在异乡飘荡。

     “你是多么地漂亮，好像花儿在月夜绽放/你是多么地快乐，好像蝴蝶在空中翩翩飞翔。

     “闭上眼睛，就有片片钞票飘落在身上/你愿这美丽的钞票,变成巨大的翅膀，带你飞向梦想的地方。

     “吟一首无名的小诗，别说，别说我已寸断了肝肠/我听到风儿在低唱，低唱莫名的哀伤/我不知道谁在流泪，只看到满天的落叶飞扬。”

     睡着后，他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很缓的草坡上，身边绿草油油，柔软纷披，波浪一般随风起伏直到远方。他知道这是他家乡的草原，他在草原上漫步，为草地中的丛丛鲜花而惊喜。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花儿氤氲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花瓣形状各异，娇嫩纤薄，在风中颤动，都是他不认识的。他仔细地看着那花瓣，细数着那花蕊，尽量清楚地观察着它的特征，以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是梦境。然而他还是醒来了。回味这美丽的梦境，对家乡草原的怀念涌上心头。他真想与菲儿手牵着手，远远地离开人群，去到远方那一个梦境一般美丽的净土去徜徉。碧野蓝天下，她在清风中轻舞，清新飘逸，笑颜怡然。他久久地沉醉在这甜蜜的幻想中，怀着无限的乡愁一般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