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鱼与酒
书名:皇朝·短篇小说集 作者:游龙乔松 本章字数:4515字 发布时间:2021-01-15

醋鱼与酒


在皇都内城的脚下坐落着一家小酒楼,名为“湖上漂舟”,在市井中小有名气。该酒楼有三层:第一层全然开放,布满酒桌;第二层是可以望见第一层全貌的包厢;第三层才是下榻的客房。每日午、酉之时都会有源源不断来自京城内外的客人。

    

“徐掌柜,还是老样式。”一名男子背着午时的日光进门说道,声音有些许沧桑。

 

一些生客被他的声音吸引了过去,投去好奇的目光,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那应该是个处于而立之年的男子,身材高挑且略显富态,和沧桑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他身穿着官吏才有的玄色锦袍便服,锦袍上点缀着青白色丝绸的竹叶纹,一双厚底皂靴干净的出奇。头上并没有戴有乌纱帽,只是简单的系着网巾。这身打扮表明了现在是他不用处理政务的闲暇时间。对于初次步入这里的生客来说,这位酒客和酒楼中的其他顾客们是如此格格不入——由其是他的身后还跟随着两名便衣配刀随从——很难不引人瞩目。但对于常客们来说,他们早已对此习以为常,那位便是此地的常客:李大人。

 

“李大人,您来啦。”

 

掌柜连忙从柜台后赶去招呼,亲自迎接这位来自中央的官人到他常去的位置上——在二楼角落的一个专门只腾给这位官人专用的包厢——这位可能是徐掌柜经营这家小酒楼历代以来招待的地位最为显赫的人。在这家酒楼里只有徐掌柜和常客们才知道他口中的“老样式”为何物——一盘子“西湖醋鱼”和一壶清酒——他每次都只点这些。

 

李大人原名李诚,字子忠,吴州德溪人士。年纪不过才三十有余,却早已是中央正五品的礼部主客郎中,实在是年轻有为。但说起来,他也是个可怜人,江湖八卦里不乏流传着有关他的传闻:

李郎中原本来自德溪一个家道中落的乡绅世家,但他自幼就天资聪颖,十岁便可以与教书先生吟诗作对,尚在弱冠时就早已接连通过了院试和乡试,成为“举人”。而他过去还有位一起长大的青梅,彼此亲密无间。那位青梅的父母或许是看中李子忠前途无量,因此也顺理成章的给他俩安排了娃娃亲来订婚。

后来子忠他赴京参加会试,本想着考取个一官半职,之后再风风光光地将小青梅娶进门。而那小青梅也不顾家人的劝阻,非要亲自陪同他一块去京城。

那年,他二十出头,而她正处于二九芳龄。也正是那时他们头次落脚在了这家不起眼的酒楼里。

 

徐掌柜记得他在自己十四岁时见过这对鸳鸯,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是他娘亲经营着这家酒楼,自己在帮忙打杂。他仍然隐隐约约地还记得那李诚的青梅是个纤弱的姐姐,她的笑容犹如沉鱼落雁,声如莺声燕语。他也曾天真的和阿娘说过,将来长大了也要迎娶一位像她那样的佳人。

但娘亲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然后摇头告诉他。

“阿鑫呀,那位姑娘也只是位痴情女子,在红尘的芸芸众生里,谁又没有过芳华时日呢?”

那时的徐鑫只是以为当时是阿娘在对他那没有良心、抛妻弃子的爹而发的一时牢骚。不过,那也是别的话了。

 

李诚忘不了放榜的那天,正是那天成就了今日的李郎中。

徐鑫也永远忘不了那天。那天正午的天空额外阴沉,不该是二月初春该有的样子。当时他正在给酒楼后院马厩里的马儿喂草,接着瞅着一名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勉强强地登上马车,她当时正梨花带雨的哭着,很是憔悴。尽管如此,男孩还是认出了那个姐姐。当她乘车离开后不久,天空便降起倾盆大雨。雷声轰鸣、暴雨不止,仿佛苍天在发怒。

 

那天正午,李子忠顺利的通过了会试,榜上排名第三。按照惯例,中榜的学生都需要去拜谢主考官——礼部尚书他本人。老尚书当时就看中了他,因为李诚相比于其他的考生实在是过于年轻,是当世奇才,将来必有所为,因此提议让他去做他的女婿。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子忠告知了他的青梅,说他会在与尚书的女儿成婚之后就把她纳妾,这样他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那天午后,雷鸣声惊到了正在被徐鑫刷着毛的马儿,把他撞倒在了地上。男孩浑身满是泥浆与马粪,之后便是被他的娘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那天日落,李郎中的青梅冒着暴雨从京城马不停蹄地赶回德溪,雨水洗走了车痕,也冲走了他们在都城的时光。

 

自那以后,徐掌柜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俩。后来听说李诚与礼部尚书的一个女儿成了婚,并在三年后通过了皇帝本人主持的殿试,成为进士、连中三元。而他原未婚妻的父母则是把她远嫁给了外地一名年老的地方官员,但她在婚嫁的途中吞金而亡。

李郎中也是在听闻了这个消息后才重新来这家酒楼,坐着以前他们坐过的位置,只点一壶清酒和那女子最爱的西湖醋鱼。

 

“李大人,您……还没有放下吗?”

 

“放下?我怎能放下啊!”话尽,郎中便又深深地一口闷尽了杯中的酒,接着又满上了一杯。“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要不是我当初的选择,她也不会自尽。”

“我于她有愧……我于她有愧啊!”

李郎中紧紧的握着手中的酒杯,凝视着酒中自己映射出的倒影……

 

……

“喂喂,子忠,我在和你说话呢,望着茶杯发什么呆呢?”

 

“啊,抱歉,我在想着接下来有关会试的事情。”

 

这位年轻男子身材高挑瘦削,满面愁容。衣着着有些陈旧的青色圆领大袖衫,头上扎着发鬓,脚穿一双鞋底严重磨损的棉布靴,一副穷酸秀才样。而那位妙龄女子身形娇柔、眉目清秀,裹着丝绸花朵图案刺绣和花边的上襦下裙,腰间还别着一根带有锦鲤玉佩的丝带“宫绦”,脚上穿着绣花云头锦履。想必是某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为什么要这么愁眉苦脸的?你院试和乡试不都轻松过了吗?这次不就是换在京城里考吗?”

 

“晓韫,这次真的不一样。”李诚担忧的皱了皱眉头,接着向桌对面的少女解释道“这次是会试,我要同全国的举人们竞争,而不是咱们家乡的当地人了。更何况这次是高级中央官员亲自监督,尤其是那个以为人苛刻而著名王尚书他本人来下场监督。据说上一次就有一个考生因为策问时太紧张,说话吞吞吐吐的就被他直接刷下去了。我担心……”话未尽,一只纤柔修长而又白净的手指就这么直截了当的挡到他的嘴上。

 

“嘘!来,吃了它。”女孩用右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便往男孩的嘴里塞。

 

“怎么样?好吃吗?”

 

“唔,好酸……”

 

“喂,这可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西湖醋鱼’,口感软嫩又集咸、甜、酸、辣味于一身,如此富有滋味的美食你是怎么只尝出酸味的?”

 

“……或许我只是不适合品赏美食吧?”

 

“嘛,随你便了。不过啊,你要对自己有点信心!想想看,整个江南里才有几个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

 

“虽然如此,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古人有云,骄兵必败。不过你说的也对,我应该对自己有些自信,也许这次我只是太紧张了……”

 

“子忠,忘记尚书和紧张吧,就算这次失败,你也有下次机会,我是相信你的。此外,不是有古人云‘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雕’么?你要勉哉!”女子充满期待的说道,灿烂的笑容照进了男子的心头,面上的愁容也随着云散烟消。

 

“晓韫,你还是这么会激励人心,那么我会的。”男子也逐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心中暗暗念道:为了你,我会的。

 

“一言为定?”

 

“君子之言,驷马难追!我举人李子忠在此与你一言为定!”

 

两人开心的笑了,空气里荡漾着纯真的笑声。

 

“子忠,子忠,我……”

 

“嗯?怎么了?”

 

“我……我爱你……”

 

……

 

“我恨你!”女子愤怒中带着哭腔的对男子吼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答应那尚书的提议!?”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只要我和王尚书的女儿成婚,那么以后我就可以很快的被提升到上品的官职上。等我和王尚书的女儿结婚后的第二天我就把你纳入妾室!我还是爱着你,我对你的心没有变!你想想看,我们以后就是京城里的上层人士,全国仅次于皇帝的存在!”

 

“去他的上层地位!去他的上品官职!我爱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社会阶层!你居然要把我变成妾室……”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我们的将来?哈,哈哈……李诚啊李诚,我总算是看清你了,真是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浅薄的人……名利、地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这恐怕只是在为你自己的将来着想吧?”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真的是为了我们啊!”

 

“你要是真的是在为了‘我们’,那就和那王尚书说明白,说你有婚约在先,和他女儿的婚约无法再继续。”

 

“恐怕做不到了,我已经答应了他,如果去悔婚的话会很让他没有面子。”

 

“那这就没有‘我们’。”女子一把将玉佩连着宫绦粗暴的从腰间扯了下来,重重地甩在了那男子身上,之后摔落在了地上,碎成两半。“我这就回我的房间收拾东西,马上就回到徳溪去。”女子刚说完话就转头朝着门口离去。男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试图挽留。

 

“周晓韫,我求你别那么冲动。现在已过午时,你现在回去就会是深夜了,这外面实在是太危——”

 

“三天。”女子冷冷的说道。

 

“我回去后还会再等你三天。倘若你回来后没有向王尚书退婚,那我们从此往后就恩断义绝。”,接着她将胳膊从男子的手中直接抽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包厢向三楼离去,留下男子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小翠……收拾下我们的行李,我们……我们现在就打包离开回家。”

 

……

日出夕落,月升暮沉,德溪已经过去了些许日子。在月初可热闹了,因为他们的镇子里不仅出了一位旷世奇才,还迎娶了国都里达官贵人的女儿。居民们锣鼓锵锵,为这门风光无限、豪华奢侈的婚事庆祝,仿佛所有人都沾了光,一切都是如此喜气洋洋。月末时镇子里纸钱四散,当地的一个豪门举行了一场葬礼,百姓们奏起了哀乐。周家的墓冢里又多了一块新的石碑。

……

 

徐鑫注意到李诚已经有些恍惚了,恐怕是要喝醉了。“李大人,依我看……您还是别喝那么多了。您回去后还有官事要处理呢……”李郎中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酒壶中酒,却发现早已空无一滴。

 

“这杯喝完我就——”

 

“掌柜在吗?酒楼里可有西湖醋鱼?”一道清脆的声音贯穿了酒楼,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见得着是个官家小姐,一身绫罗绸缎,行事却颇为大胆任性。

 

“苏小姐,请您收敛点,老爷特别叮嘱过。”一边的小丫鬟赶紧小声阻拦到,生怕又惹出什么大麻烦。但不想竟引得酒客们哄堂大笑,打趣的看着这官家的一主一仆。

 

“有有有,小姐,您稍等,我这就命小二上菜。”于是徐掌柜便在郎中的窗台边对楼下的一个小二发号施令,让他赶紧去招待。

 

“她……”身边的官人双目瞪大,不小心把酒杯碰倒在桌上,将最后的酒水洒进了残有醋鱼的盘子里,使混合着的酒水和油汁四处飞溅,也沾浸到了他的豪华锦衣与皂靴上。

 

“她?”掌柜又看了一眼那年轻的官家小姐,与脑海中十多年前点那女子的模样重合了起来。虽有些许区别,但是这性格和气质实在是相仿,实在是太像了。

 

仿佛是同一个人!

 

同样的人,在同样的酒楼,点了同样的菜,这是怎样的奇遇!

 

“李大人,您没事吧。”徐鑫小心翼翼地扶起酒杯,用干净的抹布擦拭桌面,只见得那位高官的身子有些许颤抖。

 

那官家小姐正与丫鬟坐那儿聊天,大意是有关说书先生最近讲的新故事。

 

“苏小姐,那《莺莺后传》您都反听了数遍了,又买了那本书,是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吗?”

 

“没有呀,只不过,倒是喜欢评书人额外加的一句话。”那小姐嫣然一笑,更像那女子了。

 

她若尤其是地讲着与她年龄并不相符的话,想必都是那评书人说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一句话:

 

“莫要在我冢前哭,扰了我的轮回路。”

 

话音刚落,酒楼主人身边的李官人突然站了起来,他怅然一笑,留下一小包碎银到桌上,泪流满面地离去了。

 

……

 

自那以后,“湖上漂舟”酒楼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李郎中的身影。而德溪周家墓地的一个石碑前多了个块新埋的小土坑,地下埋着一块有修补痕迹的玉佩。玉佩是锦鲤的形状,它正衔着自己的尾巴。墓碑上挂着一串随风飘扬着的丝质宫绦,洁白的蒲公英在不远处散开,飘向远方无际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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